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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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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月明画室以私用为主,不对外收授学生,平时人少,例外情况便是用作学术□□流。
比如今天:朱万明的学生受邀,在画室齐聚。
“你,你们运气真好,”朱星誉在门外说道:“今天你们能见到很多厉害的人。见到一个不算什么。但是,见到一堆,同时还看到他们因为一个人而相聚,那就是难得中的难得了。”
贺延上完绘画课,又主观把自己定义为无课状态后,便和周见青一同应邀来朱星誉所说的画室。
他听着这人的铺垫,回道:“同乐,同乐。”
朱星誉:“……”谁跟他们一样了!
见另外一人迟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朱星誉也不再玩尬,拉开门把人邀请进去。
迎面而来几十只眼睛,像激光炮似的刺过来,周见青不适地皱眉,下意识向贺延背后错了一步,目光在他耳垂处停下:今天他没戴耳钉。留意两秒,他绕过耳垂去“偷瞄”这群人。
年纪有大有小,面上笑容貌似有点僵,更多被疑惑取代。
“这两位是?”
“星誉,你爸新收了弟子吗?”
“年轻有为啊,倒显得我老骨头一把了。”
见乱七八糟的话风快逻辑自洽了,朱星誉摇头说道:“这是我在隔壁画室认识的人,想带他们看看我的作品,也让他们体验一下画室新到的一批好墨好笔。”
“这样啊。星誉也学会带新人了,未来可期!”
“新人的话,还是不适合用太好的东西,基本功练扎实再说其他的,更实在。”
“是这个理,本来还说大家一起交流切磋一番,但既然是新人,还是先从基础练起,莫要一蹴而就,毕竟: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贺延挑眉:他一时不知道该说朱星誉引话题厉害呢,还是说这帮人意淫能力超群、太容易上钩了。
啧,给他们扔湖里,无饵鱼钩都一钩一个准。
他偏了些,想看看他老师是怎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一偏,鼻尖险些擦上周见青鼻尖。
他呼吸一紧:怎么无声无息就挪他后面去了——但凡周见青的身份见不得光一点,他分分钟便到另一个世界。
默默偏回去些,他的尴尬无所遁形,便试着化解:“老师,我们一直不说话吗?”
周见青轻声说:“你想说吗?”
“倒也没那么想。”贺延冲着看向自己的那几个笑了笑。
朱星誉扬起嘴角,朝这边走来:“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们。这位见青朋友,你要试试新进的这批笔墨纸砚吗?”
周见青没多思考:“要。”
朱星誉略僵:他以为刚才那些人的话已经把他劝住了,羞赧地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动手作画。但这心也忒大了,他嘴角抽抽:“那你跟我来吧。”
周见青点头:“嗯。”
画台处铺展着特净皮老宣纸,纯式青檀皮,纸性绵韧,墨色沉静。
贺延替周见青拉开椅子,等他落座,便站在他身侧,怕遮挡光线,还调整了两次站位。
把工具一一看过,周见青便执笔蘸墨,由心而画。
“长锋羊毫,蓄墨饱满,适合泼墨大写意,他可不像那类大得起来的画人。”
“他甚至没有观察,全新的用具,只凭肉眼是探不出具体手感的。还是性子太急,修为不够,得多练。”
……耳边有些喧嚣,贺延轻拧眉,他很想出去买副耳塞给他老师戴上,免得乱了心神。
观棋不语的道理,应用到观画上,是件需要高度理解能力的事吗?何况还是一群看似专业的人。
但目光落向纸面,却见开怀大气地几笔打底框边勒形,周见青执笔极稳,点转自如,仿若心境已出脱、宁静从他笔尖溢出,让周遭的讨论声都不自觉软声、堕入消匿。
年长的一位一直未言,这时忍不住出声,小声问道:“星誉,这位朋友师出于谁啊?”
朱星誉被挤在外围,没看清画,以为他是在嘲弄,便答:“他师父其实挺厉害的,但可能他没学精吧。”
“没学精?”年长的微懵,自顾自嘀咕:“这得多了得……”
看他感兴趣,朱星誉继续说:“我上周和他比画,发现他特别适合投机式作画,但脱离那种环境,估计就不行了。所以我邀请他来这边,就是想看看他的真实水平——我不能输得不明不白的。”
而且,在自己的地盘和别人比画,东道主自带的那种信心,对作画是至关重要的,不然他之前也不会手抖心乱以致没画出真实水平。
“小伙子,你过去一点,挡我看画了。”
感受到有人扒拉自己,贺延回头看了他一眼:“我?”
“对。你长太高,头发还长,我头都快扭断了。”
贺延:“……”
他怕自己一退吧,便有人上前,要是不小心贴着撞着他老师,误了笔,那就不好了。
正在他头脑风暴时,周见青落笔,偏头,细软的发尾擦过他指尖,贺延一怔,就听他轻声说了句:“不想画了。”
贺延难得迟钝:“嗯?”
周见青说:“我们可以一起走。”
身后的人:“……”长得矮看不见也是我的错喽。
贺延现在就是感动但不敢动,不过周见青眼神极纯,跟提炼过的一样,对视时,会无形给人一种坚定。
坚定到,贺延点头,同他一起离座。
看画的人面面相觑:这就结束了?
朱星誉看着他俩向自己走来,懵到脑子一片空白,他蛮想去看画的,于是他随手一指:“往里的画廊上,有名家复刻画,当然,也有我的画,你们可以去看看。”
贺延替周见青客套:“谢谢。”
谢完,贺延心道:好像也没客套到哪去——大概是“近墨者黑”的道理。
画廊的装饰是纯简风,挂画之间留出较大空隙,空隙间是淡云纹,洁净而不失美感。
但也没那么有美感,几乎每张挂画旁,均会有月白贴纸或是签纸,上面布着或长或短的黑字,大概是随笔下的观后感。
一圈溜下来,贺延立定在吴昌硕的《墨梅图》前。
随笔偏少,且留的基本是些画外信息。
第一条:浓淡相破,干湿并济,极现“干裂秋风,润含秋雨”的墨法境界。
第二条:画梅一生,终笔着墨,画梅如刻人。吴先生长眠于宋梅之畔,亦如相枕挚爱之侧。
唯此两条,贺延轻顿,他把株株墨梅看过,扫过一旁的题词:“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浓淡交错,好似有深深浅浅的情绪在发酵、流动、喷张。
想到什么,他闭眼,试图复现出桑柘用于摆展的那幅《梅》,再睁眼时,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后一退。
面前,周见青正歪着头看自己,有种把自己当动物标本的认真。
贺延咽下因紧张而诱出的唾沫:“我怎么了吗?”
周见青抿唇,轻声说道:“你可不可以——”
他没说了。
贺延被钓住了,只能被动转主动,问道:“我可以什么?”
“戴耳钉。”周见青一字一字咬词清晰,说完还不满足地多补了个前提:“圆形的。”
贺延有片刻的沉默,他的心路历程飞速跳跃:“如此出格的要求,他老师怎么这样啊?”到“如此真诚的眼神,他老师怎么这样啊。”
他张了张嘴,伸手摸了下耳垂,这是高考结束之后他跟风去打的,打上瘾,甚至耳骨还给“崩了个洞”。
鬼使神差地,他连原因都没问,便点了头:“好。”
周见青眼睛瞬间亮了一个度,“谢谢。”
贺延:“……不客气。”
“画一半不画了,钓我们胃口吗?”
“感觉他还不错,明显是练过书法的,光看他笔触和章法,确实会有‘书画同源’的感触……不过,没画完,我不想也不会评价残作。”
“还是那句话:基础不够,东拼西凑,这样的东西,不三不四。”
“他的水法很出挑,水墨晕染程度的控制,绝非凡类。不过有败笔,你看他的起笔,明显笔力不够,还得练。”
……
朱星誉压着笑,安慰:“没事的,你之前应该没用过这类工具,一分钱一分货,不适应这种也正常。”
周见青向拥挤的人群看了一眼,便草草收回视线:“谢谢。再见。”
说完,他团紧的拳头松下来,单支一根食指戳了下贺延蓬起来的衣袖,便先一步走了出去。
贺延愣半秒,反应过来,弯身重复一句:“谢谢。再见。”
而后跟随上他的步子。
朱星誉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中:“……”他话还没说完呢。
心中像堵了口郁气,他抚胸,走到那幅画旁:半幅已是不尊重,评画先评人,未评便输一半。
唉,他替周见青叹气,叹完,便恢复到自己的人格,笑:果然是地盘风水问题。
正笑着,门被推开,鬓发斑白的男人走进来,积满阅历的脸沧桑古气,他拄杖而入,“挤到一起干什么?乌烟瘴气的。”
学生们赶忙退开,把那张承受着生命不该承受之重的画台让出来。
空气瞬间流动起来,朱万明走过去,随便往画上瞟了一眼、就再挪不开了。
学生们把左右都对看完,不明所以地从朱万明身后探伸脑袋。
半晌,男人终于扭过头,把自己庞杂的学生一一扫过,似乎在想谁会是进步最大的一个,扫完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这是谁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