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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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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青,过来。”
桑柘上一秒说得太嗨,下一秒喊人的语调压根下不来,跟唱山歌一样。
随着他的呼唤声,以纯对立争吵为主线的两人,代表性地,带动这群学生都跟随桑柘的视线转过身去看。
十几只眼睛子弹一样扫过来,贺延感觉自己一秒被崩成筛子。他稍显忐忑地往后靠了小点:“老师,桑老叫你。”
周见青在他身后探了个头,慢吞吞扫过在场崭新而各异的脸庞,才看到一半,他忽地皱眉,弯身蹲在地上。
贺延见状不对,转身也蹲下来:“老师?”
周见青没有说话,右手隔着衣料捂住腹部,起来,着急忙慌地离开品鉴室,顺便小声地合上门。
贺延满脑子问号。
“没事没事,”桑柘习以为常地解释:“他不爱跟面生的人说话。能出来见上一面已经突破他上限了。那我们就谈他的画,水墨那幅,是见青掌握基础后,第一次操笔……”
桑柘朋友也意外地问他:“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但凡你当初这么说,我漂洋过海都得把见青挖到我门下。”
“防的就是你这猹。”桑柘哈哈大笑。
“第一次吗?”马尾女生颇为激动:“我第一次画的时候,能把基础的焦浓重淡清呈现出来,已经是托天之福了。他都有计白当黑的艺术处理觉悟了,这差距,我都不敢想。”
“画如其人,同样隽秀。大概又是一颗新星,我好想跟他交流交流,好厉害。”
朱星誉一直盯着合上的门的方向,良久说了句:“什么时候颜值成了迈入国画门槛的资本?好讽刺啊。”
“看他的画我会感觉不舒服,怎么形容呢,当我后退三步看整体还好,一旦我近距离观看,就感觉到一种排斥,作者和观众之间太远了,我觉得这样的画不太可能流传久远。”
……
读画是这么个读法吗?贺延站在旁边,傻傻地解析他们话里的词汇,一知半解地听完,头更大了。
头要炸前,有人喊住他:“小贺。”
贺延挂上笑容,看向桑柘。
“去叫见青。”桑柘小声说:“中午要出去吃个饭,大部队跟过去他会不适应。你等会和见青单独招个车,地址他知道。”
“好。”贺延点头。
“另外,如果他实在不想去,就算了。你问到地址单独过来就是。”
怎么听来听去反而他成了必须项?贺延问道:“我必须得来?”
“免费的饭你不吃?”桑柘更小声了:“而且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替我好好松松那死老头儿的钱包。”
而桑柘口中的“死老头”正乐呵地介绍他:“桑老年少成名,是我们那一届有名的才子……”
贺延心道:瞧瞧这朋友间的差距。
想完,他轻手轻脚地走开,推开门,幻视完周见青的行动轨迹,向教学室走去。
没人。
“到底谁是老师?”他感慨一句:这股让人不省心的劲儿。
重点巡视角落,实在没找到,贺延退出这里,长腿交迈,步距极大。他绕过品鉴室,拨开艺术品进入作画区,要放弃进入下一个地点时,他看到一抹质地很轻的背影。
灰色卫衣偏松,帽子扣在头顶,显得内里裹着的身形愈发清瘦。这人跪坐在方形地毯上,袖口卷上去,露出截细白的手腕,和方才见的那群艺术学生不同,他腕间清整,连配饰都没有——倒可惜了这只皓腕。
立着的画板上,是那幅早上未竟的画。
贺延环视:楼梯口,头顶是斜飞至二楼的木梯。以此为界,划出狭小的空间,而靠墙的木箱,看标签是绘画用具,堆叠起来,让空间更是小得没边。
他压低声音,微微倾身:“老师?”
老师没搭理他。
贺延咽口水,又接着唤了一声:“老师。”
艺术生个性真强。贺延感慨一句,便仿效之前,直接坐在了他旁边,静静地等他完成这幅编号188的“杰作”。
周见青睫毛密而长,每次抬眼时,眼睫的存在感都很强,伴着如秋波的眼瞳,让人忍不住驻留而观。
贺延偏头看着他:
貌似每次跟周见青坐下,世界都变得安静。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心跳频率,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捕捉得到。
不过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没有交流”,所以空白到只能反观于己。
“你好。”
轻轻一声打破他的神游,贺延思绪回笼,才发现周见青正盯着自己看,“……老师好。”
得,他的人机感也挺重的。
周见青抬手,用胳膊拂掉帽子,又用软纸包手取掉单边的耳塞,说道:“你要画画吗?”
“不。”贺延保持低分贝同他讲话,“我来叫你吃午饭。”
“好。”周见青点头,眉目间是清润的,同他面前画架上的画风迥异。
贺延又不免多看了几眼这幅画:他老师,很喜欢彩色?
注意力从画转到人时,他一拍脑门:“老师,你要去啊?”
周见青眨眼:“可以不去吗?”
贺延一瞬间理解了那帮学生中某几个的点评:对他们来说,一个17岁初学者画出那般画作,就跟有人对他说:“画出名画的脑子,和现在与他对话之人的脑子是同一个”,一样的让人匪夷所思。
一定程度上,还真不是“想不想”承认的问题。
于是贺延擅作主张,当了个“漏勺厨子”,添油加醋道:“桑老说,最好去。”
周见青:“好。”
午饭地点在一家中式园林私房菜馆,招车过去十几分钟,两人到时,大家才开始落座。
菜品陆陆续续在呈上,桑柘朋友掏出手机,摸出顺来的蓝牙音箱,连上后,邪魅一笑:“来,边讨论边吃饭,脑子肚子都能饱,何乐而不为呢!”
贺延眉毛一跳:有种大事不妙的错觉。
音响立到饭桌正中央时,连桑柘都震惊了,一桌子学生围着个旧式收音机形状音响,呆若木鸡。
两秒后,音响发出声音:
——“《百转千回》,真正的大家之作。那叫什么,‘似与不似’的美学观复现。”
——“对,积墨和泼墨精确平衡,浑然天成。不过,那幅《梅》,总让人不舒服,感觉是:笔法和画面是活的,但梅花和作者是‘死’的。有点瘆人。”
音响戛然而止,桑柘朋友笑道:“我们先来评一下这两个同学的点评。”
饭桌安静如鸡,上菜的服务员放菜品时都是慢慢贴着边缘落下、生怕发出不该发出的声音,扰了这桌的严肃氛围。
桑柘朋友:“这个‘似与不似’的美学观复现,话说的是真文啊……不过说活说死的这位同学,不错,点评还挺到位。我喜欢这个切入点,挺有风度。”
贺延往后靠实在椅子上:公开处刑,会玩啊。
见倒茶的服务员从那头走到了这边,贺延歪头跟她说了句话,便伸手接过茶壶,侧身给周见青倒茶。
懂礼的七分满。
周见青看着他:“谢谢。”
贺延轻勾唇,见他要断杯要喝,小声说了句:“小心烫。”
把茶壶放在旁边落菜架,贺延又继续听他们的点评。
学生尽数成了鹌鹑,被评得半个字不敢说,直至音响里把朱星誉的点评一骨碌放出来。
点评态度急转直下,尤其在争锋之后达到低点,随后每个点评点都愈发犀利:不像是用嘴说出的话,倒像是用刀子刻雕的刮划声。
桑柘朋友在这停住了,思考好久才问道:“你这是欲抑先扬呢,还是中途魔怔、前言不搭后语了?”
朱星誉理直气也壮:“我只是在表达我的客观观点,如果觉得不对,我可以和作者当面对峙。”
饭桌此时无声胜有声,半桌的人在看朱星誉,半桌的人在看周见青。
贺延是后倚姿势,所以周见青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余光里。
一碗圆粒米蒸的米饭,拳头大小的量。时钟分针落在5时,周见青便开始吃;这会儿,分针卡在30了,碗里还剩下大半碗。
啧。贺延食指指节勾顶自己下巴窝:挑食还是单纯心情不好?
虽然他不完全懂画,但他感觉得到:刚才重放的那段点评,语气过重——不靠谱的比喻是,把两幅《无名》连同周见青当“日本人”在批斗。
想到此,贺延双手撑到桌上,离周见青近了些,小声喊道:“老师。”
周见青没搭理他,兀自盯着圆滚滚的米粒。
就这股清冷感,那段点评能在他老师心里留下半点痕迹,就怪了。贺延肯定,于是坐正,伸手勾过菜单,划拉了两个菜,偷偷交给服务员。
“他既然不愿说话,那不就是没有反驳的点。”朱星誉站起来:“我爸说过:沉默是无奈之举的外化。充斥着封堵和闭塞的画,从来就不值得认可。”
贺延心里有股无名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画室时,周见青“躲”到他身后的小举动……反正,他不太听得下去。
甚至,想要轻轻捂住周见青的耳朵,然后一个酒瓶砸碎说话那人的嘴。
桑柘和他朋友对视一眼,见多不怪地,伸手打散僵持的气氛,用经典游戏环节缓解:“这盘子古典干净,要不你们用筷子加蘸料做幅画,互相欣赏欣赏。”
“好啊。”朱星誉率先应道,还指了下周见青:“这位所谓的老师,能一起画吗?”
没有人起哄,而他口中的对象,宁静地把筷,在和饭粒“深情对视”。
“……”朱星誉凝住,没好气地坐下来,“不敢接,这说明什么呢。”
筷子打擦瓷盘,叮叮铃铃当当咚咚奏成一曲杂音。
松下一口气的桑柘看向贺延,问道:“你不画画?”
他也要吗?
贺延:“……”误入高端局。
他勉强一笑:“我就不出丑了。”
“没事,画就是。”桑柘笑道:“不要一开始就被技法囚禁,绘画是心灵的艺术,有心则灵。”
“这可是您说的。”贺延笑道,挑起单根筷子便伸去蘸辣椒油。
“我说的。”桑柘鼓励道。
作画期间,桑柘和他朋友先是心照不宣地弯眼笑,若眼神有声音,大概说的是“这点恶评算个屁,当年……”。
笑完,便老范十足地把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圈地巡视一桌的作品。
视野里,放大无数倍的米粒回缩,周见青眨眼,眨断那种放大镜下的朦胧感,坐直身子,有些茫然。
他好像又走神了——还走了很久。
从虚无感中脱离,周见青看向旁边,见贺延正挑着筷子鬼画桃符,定睛。
透着辣度的亮红,围圈成线,勾出一个卡通人物的轮廓。
曲线不流畅,反而像被油炸至起泡的细面皮,没有美感。但整体看来,你会感觉:他画了个坐着的小男孩,男孩正埋头看地上的碗,碗里是豆腐块一样的米饭。
见他在看,贺延笑问:“有点天赋吗?老师。”
周见青摇头:“不好看。”
贺延:“……”总说六月晴天有霹雳,体会到了才知道此话当真有理。
周见青凑近了些,鼻尖微动,像是在嗅,嗅完,说道:“但很香。”
爱吃辣?贺延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想想,确认自己猜想一样,问道:“什么香?”
周见青坐正身子,说道:“你。”
筷子啪地一声翻过桌子砸到地上,贺延瞳孔一震:这话可不兴乱讲啊。
他惊魂未定地捡起筷子,忐忑问道:“什么意思?”
“感觉。”
周见青以为那盘画画的是贺延自己:眼耳口鼻舌,脑袋胳膊腿,有限的部件里都是由圆形这个基本元素构建……而在他的感知里,圆形总是泛着香气,淡而持久。
居然不是嗅觉而是感觉?贺延没理解其间逻辑,短暂存疑,把筷子立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他反正是不敢再乱说乱问了。
“评论家点评点评自己的画作,”桑柘在朱星誉背后出声:“让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儿听听有多客观。”
朱星誉抬头,“我不擅长画这个。”
“这样啊。”桑柘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周见青,确保他已经清醒后,喊了声:“见青,听到刚刚评论家对你画作的点评了吗?”
周见青看过来,真诚眨眼:“没有。”
桑柘了然地点头:相处初期,一天二十四小时,周见青能有一半时间清醒就算吉事一件;如今的走神频率降了不少,但在关键时候,“发挥”依旧稳如老狗。
他跟朱星誉解释:“见青更偏爱内心世界,随时就把我们撂下了。你要想跟他当面对峙,可以趁现在,他正好愿意看看我们。”
朱星誉:“……”
“没话说的话,我们就开饭吧。”桑柘见他吃瘪,沿途去拍了几个盘子后,坐回原位说道:“早该吃了,别浪费好菜好肉。”
筷子磕碰声响起时,服务员逮住机会,端上两盘菜过来。她轻轻在贺延背后说道:“帅哥,您单点的菜好了。”
“好。”贺延转身:“谢谢。”
比我还会宰人……全程时不时瞄一会贺延这边的桑柘感慨一句,用发言的方式勾走其余人的视线:“评论永远自由,但如果想让别人认可,就没那么自由了……”
趁那边教育“上纲上线”,这边贺延开始“小动作”。
他轻轻把俩菜品端放在周见青面前,小声说道:“荷塘小炒和五色山药糕。”
两道菜,都色泽丰富,像周见青近来的画风——贺延直觉他会喜欢:所以点来,本意是让他多吃些别饿着。
周见青看他:“谢谢。”
“不客气。”贺延自然地换掉他那碗冷掉的米饭,起身去另舀了小半碗过来。
一直到他回来坐下,周见青才把落他身上的视线缓慢收回。
米饭热气腾腾的,周见青只看了两眼便移开——明显兴趣降低。转手挑了块山药糕,筷尖戳在玫瑰花瓣尖,一挑,他咬在糕点腰间白色部分。
好挑的嘴。贺延看完全程,在心里点评一句。
抽出筷子正准备给自己挑一筷子清蒸鲈鱼,抬眼却见大半个桌子的人都在看自己。
两根筷子因受力不均,瞬间挤成角度夸张的大叉。
他定在原地:“怎么了吗?”
“喊你半天了。”桑柘朋友笑道:“有这专注度干一行行一行。刚问你,觉得见青的画怎么样?”
贺延干笑,收回筷子说道:“老师的画,在我的水平之外。擅自点评,容易扫了各位的兴,索性不谈。”
桑柘正想说话,就被截胡。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朱星誉说道:“都玻璃心了还搞什么艺术?艺术本身就是一项面世文化,都不评价那有什么意义?”
贺延偏头:“我是说,我没资格。”
朱星誉噎住:“艺术的门槛哪有这么高,我爸一直强调:师生关系从来不是等级关系。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没资格呢?”
给他下套呢。贺延拧眉,没再说话。
“星誉,缓一下。”桑柘朋友拉了朱星誉一下,“没人穿红衣服啊,怎么自己斗志就起来了。”
朱星誉垂下头来:“我只是实话实说。”
贺延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余光见周见青在吃糕点:就跟小狗啃骨头一样,会时不时偏脑袋。
目光深情专一,眼海里只有食物。
这人是没长耳朵还是间歇性耳聋?心真大。贺延看笑了,堵郁的心情顿时贯通。
怕周见青噎着,他还起身盛了小碗骨汤,配上勺子放在他手边。
桑柘沉寂良久,认真地说了道:“国画从来不是面世的艺术。”
桌上没有人接他的话,貌似话题多少有些沉重。朱星誉把脑袋抬起来,对上桑柘厚重的眼神,又垂下头闭紧嘴巴。
而这边,周见青点头:“嗯。”
贺延看向他:这是赞同桑柘,还是说山药糕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