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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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二奶奶取出上年柳氏送来的料子，叫过裁缝来，与马氏做了几件衣裳，要等二十九日去许家吃酒那日穿。蕊儿知道了，一声儿不言语，往后头院里来，晚上就推脱头疼不出来。柳二奶奶不管她，吩咐了丫头几句，就睡下了。晚间柳二爷到了后头，见蕊儿躺在床上，揭开帐子上前一看，蕊儿忽然翻身坐起，倒把柳二爷吓了一跳。
柳二爷笑道：“如何这等脸色，想是身子不舒服，或是丫头不顺心，你说与我。”
蕊儿冷笑一声，说道：“我怎么还敢不顺心，上回丫头打了茶盏子，我不过略略打骂了几句，就叫丫头来不咸不淡的说了我恁一顿，我如何还敢不顺心。”
柳二爷见她还为前日的事生气，笑道：“不过几件子衣裳，值什么，等我明日从柜上挑心爱的，拿几匹来与你，随你裁衣裳做鞋袜。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也值当。”又陪着说了许多好话。
蕊儿道：“几件衣裳我也不放在心上，穿不穿的，左右是你的脸。今日在前头坐着，不知道怎么，身上就发寒，回来躺到这会儿，连晚饭也不曾吃。”
柳二爷听了大惊，说道：“如何连饭也不吃，这不是小事，还要请个郎中来看看才是。”
蕊儿忙止住，说道：“深更半夜，请的什么郎中，何苦让一院子人骂我轻狂，咒我们母子早死。”
柳二爷闻言，急道：“这是怎么说话儿，你心里不痛快，凭你怎么，也不该这么糟蹋身子。”
蕊儿见他急了，说道：“我与你说一会话，心里也觉松快些，叫丫头去厨房端些粗粥剩菜我吃了吧。”
柳二爷不依，吩咐了厨房，不一时丫头端来食盒子，就在床上放了方桌。取出菜来，却是一碟子鸡腿炒蘑菇、一碟子香芋煨白菜、一碟子虾仁豆腐皮、一碟子家常煎鱼、一碟子蒸鸭、一壶金叶酒、一碗粳米肉粥，铺了一桌子。
蕊儿见那蒸鸭黄澄澄的，说道：“大晚上，谁吃这油气东西，叫换一碟子清淡的来。”
丫头无法，只得端了菜，去厨房换了一碟子虾饼来，蕊儿又嫌腥气。来回跑了三四趟，折腾的厨房叫苦连天，背地里什么不骂出来。
吃了饭，撤了桌子，蕊儿与柳二爷洗漱了睡下。柳二爷见被子底下蕊儿肚腹高耸，一头拿手摩挲，一头笑道：“我看这胎像，将来也是个当官的材料。”
蕊儿将柳二爷的手一推，说道：“我有那个命！我也没嫁给知府做小老婆，怎么有这样好事轮到我头上。莫说做官，明日我们娘俩儿饿不死就是造化了。整日在这贼窝里，让人防备着，吃也有人骂，喝也有人骂，等哪天把我们娘儿两个咒死了，他们也就安心了。”说着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柳二爷说道：“你看你又多心，谁敢咒你。”
蕊儿说道：“谁敢咒我，你就是第一个咒我的人。”
柳二爷说道：“我何时咒你来，我若是咒你，让我嘴上生个大疮，烂到喉咙里。”
蕊儿说道：“你也不用当着我的面假惺惺起誓，我问你，头里六月里大姑娘来家，带了两匹布，你说要与我裁衣裳。如今看看来年三月了，此时不做，你什么时候做。”
柳二爷说道：“我才说要与你从铺子里拿，何苦又惦记这点子东西。”
蕊儿道：“柜上的布穿不穿什么打紧，那件银红和青的是我早相中的，你却要与我才是。”
柳二爷待要答应，又怕柳二奶奶说出别话来，待不答应，又却不过蕊儿去，含含糊糊，只是没个的实话儿。
蕊儿见他这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冷笑一声，翻身朝里睡了。
柳二爷慌了，忙应道：“明日我就去前头与她说，这也值当的生气。”
蕊儿一笑，转过身来，搂着柳二爷笑道：“这才是疼我的爷。”
第二日一早柳二爷起来，整了整衣裳，走到上房来。柳二奶奶正梳妆，听见脚步响，打镜子里看了一眼，见柳二爷进来也不说话。
柳二爷在一旁干坐了半晌，见柳二奶奶不答言，只好开口道：“去年大姑娘来家，好似带了几匹料子来。”说着，觑了觑柳二奶奶的神色，见她似没有听见的一样，又说道：“我看那料子颜色鲜艳，里头似乎有个银红和青的，不如与二娘做衣裳穿吧，正好家里也有喜事，穿着也好看像。”
柳二奶奶打镜子里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说晚了，那四匹料子昨儿都给媳妇做衣裳了。”
柳二爷见柳二奶奶搭腔，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与媳妇说把那两件让给二娘，过后再与她做新的是一样的。”
柳二奶奶瞅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我说不出口，你自家去与她说。”
柳二爷说道：“我怎么与她说，自然是你说的便宜些。”
柳二奶奶就着丫头手里的镜子看了看头发，站起身对柳二爷道：“这样的话，我没脸说。”
柳二爷笑道：“你去说吧，你们娘们儿说话方便。”
柳二奶奶啐了一口，骂道：“你瞎了眼了，让我去说这话。那小贱人是生你的娘还是养你的娘，她一句话就是圣旨，是你的天！整日不是打首饰就是做衣裳，谁家的妾似她这样金贵，如今连正头奶奶的东西她也要起来了，她是怀的太子还是皇帝，在我面前拿班作势！”柳奶奶千娼妇万娼妇的骂了一歇子。
柳二爷见柳奶奶突然发起雌威来，恐再骂出什么，撂下一句“我说什么来，就这么恶声恶气的”，抬脚躲出去了。
柳二奶奶又赶到门外骂了一场，回来坐屋中，想蕊儿从前装着狐媚子在柳二爷面前百般挑唆，越想越气。沉着一张脸，走到后面，见蕊儿歪在床上正拿帕子拭泪。
柳二奶奶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卧床旁边的高椅上，冷眼瞅着她。那蕊儿在后头清清楚楚听见柳二奶奶骂自己的话，自己在屋里也“老虔婆，贼婆子”骂个不休。见柳二爷不与自己做主，躲出去了，心中气恼，翻转身子靠在床上默默流泪。忽然见柳二奶奶走进来，心中吃了一惊，又见柳二奶奶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情知这是寻晦气来了。蕊儿仗着自己有身子，料想柳二奶奶也不敢怎么样。意意思思站起来，半蹲不蹲的行了个礼，靠着桌子立在一旁。
柳二奶奶说道：“是谁惹你了，还是哪里不如意。家里正有喜事，你在房里淌眼抹泪的，嚎的什么丧。”
蕊儿说道：“才灰尘迷了眼，并没有哭。”
柳二奶奶对跟来的丫头说道：“把伺候二娘的两个丫头叫进来。”
那丫头转身出去，带进前日那两个小丫头，两人战兢兢站在地下。
柳二奶奶问二道：“这屋子里是几日打扫一次？”
大的那一个答道：“回奶奶话，一日打扫一次。”
柳二奶奶道：“一日打扫一次，怎么有灰迷了二娘的眼睛。实说，到底几日打扫一次。”
两个丫头齐齐跪在地上，哭道：“真是一日打扫一次，爷说二娘吃的用的都要分外洁净，屋子里也要干干净净的，规定了一日打扫一次，再不敢有丝毫的隐瞒。”
柳二奶奶道：“这么说来，是打扫的不干净了。烟霞、青儿与我打她们的嘴。”柳二奶奶看着蕊儿，慢慢说道：“主子交代下来的事情不用心，这样的奴才，生就得贱骨头，不打是不中用的。你怀着身子，事事不方便，我替你代劳了。”
柳二奶奶一声“打”，烟霞、青儿两人按住两个小丫头，连打了三十个巴掌才停手。打得两个小姑娘鬼哭狼嚎，听得蕊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直往上翻酸水，又硬生生忍住了不敢吐。
打完了丫头，柳奶奶又说道：“我听说你要媳妇的两匹布裁衣裳穿。”
蕊儿细声道：“这话打哪儿说起。是爷说家里有喜事，该做两件子衣裳。我说我这箱子里衣裳通放不下，穿也穿不完，又做衣裳做什么，谁知道他今天就去前头跟奶奶说了。既然是大姑娘带给后面奶奶的，自然不该我要的。”
柳二奶奶道：“你知道最好。你是个聪明丫头，做丫头的时候聪明，做了姨娘了就更该放聪明些，不要折了自己的福气。你怀了身子，不宜走动，以后就不要出去了。”
蕊儿应了一声是。
柳二奶奶指着地下的两个丫头说道：“前日要水你们打了茶盏子，昨日又窜捯着主子换菜，半夜三更折腾的满府人不能睡，生就的下贱胚子，装模作样给谁看。自今日起，再叫我听见什么不是的来，我扒了你们二人的皮。”
两个丫头跪在地下答应了一声，蕊儿情知这话是说给她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也不敢辩白。
柳二奶奶站起身，对蕊儿道：“听说你腹内是个男胎，这是你的福气，别叫这福让人给作没了，那时后悔，可就晚了。”
蕊儿勉强答应了一声。
柳二奶奶道：“老爷年纪大了，许多事照应不过来，往后但你屋内使唤的，你用的穿的，叫人回过我，我说行才行。”
蕊儿答了一声“是”。
柳二奶奶转身出去了，蕊儿跟着送到门外，直到柳奶奶转出了院门，才扶着门框”哇“的一声，吐了个昏天黑地。
到了二十八这一日，许府锣鼓喧天，来往官轿、军牢直堵了半条街，街口又新搭了个戏台子，来看的人挨肩接踵。卖酒的、卖茶的、卖糕的、卖花翠的，挨着挨的排在街边，一条街上堵得水泄不通。知观早早的出来迎着，继仁如今也戴了管帽了，与往日气象大不相同。只有继忠，还是寻常样子，待人接物，一团和气。
整忙了一日，到了第二日二十九，因为请的是亲戚，前头男客俱都坐第二层院子的大厅里，就在旁边小花园里摆了一出戏。后头奶奶太太们，俱都坐在花园凉棚底下，戏台子也摆在花园里，周围用帐幔围住，不许闲人走动。看看到了中午，两边戏都唱起来。
继仁在前头看了一回戏，坐不住走到后头来，才进了后台，叫戏园子的管家赖生一眼睃见，忙迎上去，跪下叫大爷，口中说道：“我的爷，多少时候儿不见你来了。”继仁叫他站起来，一撩袍子，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赖生对着满屋子人道：“都停了，过来给大爷请安。”
众人站起来，过来给继仁请安，继仁笑道：“停了做什么，赶紧的扮上，今日把我们家老爷奶奶唱高兴了，少不了你们的赏。”
众人听了这话答应了一声，都散了。
赖生笑道：“听说爷大喜了，小的们每想着给爷道个喜，白请不来爷，多时候儿爷赏光，也让我们孝敬您老人家一回。”
继仁将手中扇子“唰”地一展，笑道：“且得一阵子忙，等什么时候儿得闲儿再说吧。”
赖生半蹲着，凑近继仁，笑道：“您这话不是诳小的吧，新来了个角儿，水灵灵的，前头去孔举人家唱过一回，舟二爷说声口儿嫩着哩，您什么时候儿瞧瞧去。”
继仁只是笑，不说话，眼睛盯着帘子后头。赖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是香官在上妆。
继仁笑道：“你忙吧，我自己转转。”
赖生见他起身，知道是去找香官，不敢跟着。答应了一声，自去忙活。
继仁悄声走过去，站到那人后面，打镜子里一看，正是前头扮贵妃的小旦，唤香官的，今年才十七。继仁站着不动，朝镜子里笑，那香官也坐着不动，一双凤眼含情似水，也朝着镜子笑。
继仁道：“刚才众人都与我行礼，你怎么不过来。”
香官笑嘻嘻道：“我刚才只画了一只眼，怎好出去见人。”
继仁见他双目含情，脸儿雪白，腮儿粉红，珠圆玉润，活脱儿一个杨玉环，笑道：“这是你的托词，左右我是要罚你的。”
香官转过脸来，笑问道：“你要怎么罚我？”
继仁也笑道：“就罚你与我再唱一遍方才那一段儿。”
香官笑道：“衣裳也脱了，冠儿也摘了，怎么唱。前头那段唱完就该我出场了，这会儿还要上妆，也没那功夫唱。”
继仁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看着他，那香官当不住他这么看，转过脸来，依旧对着镜子描眉。
继仁故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香官道：“我叫香官，是容天府人。”
继仁往前一步，一只手按在香官的肩膀上，对着着镜子里的人笑道：“你们要在这里待几天。”
香官说道：“总有两天，今日在贵府上唱一天的戏，明日再到曹奶奶府上唱一天，就完了。”
继仁问道：“唱完了要去哪儿。”
香官想了想，说道：“唱完了，就回去了，还能去哪儿，你问这个怎么？”
继仁直起身子，依旧对着镜子里的香官笑道：“不怎么，问问。”
香官扭过头，正要说话，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对许继仁笑道：“看，找你的人来了。”
继仁转回身子，见许住进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许住道：“老爷问大爷去了哪里，要大爷去前头陪客。”
许继仁说道：“你怎么说？”
许住说道：“我说大爷去更衣了。”
继仁没说话，又回头看了香官一眼，抬脚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