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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北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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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宁清远与宁月遥策马归来。远远望见王府炊烟袅袅,在暮色中勾勒出几道温柔的弧线。
宁月遥欢呼一声,催着马儿快些走,宁清远却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
五年了,北疆的风依旧凛冽,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这气息让宁清远想起儿时,父王会带宁清远去草原打猎,傍晚归来时,草原上大大小小的帐前升起袅袅炊烟。那时的炊烟,也是这般温柔地融入暮色。
“哥,快点!”
“知道了。”
府中已备好晚膳。烤全羊的香气弥漫空中,金黄的油脂在火光下滋滋作响。
宁月遥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块羊肉,烫得直呵气,却仍不住往嘴里塞。
宁清远的目光却被桌上的银碗吸引。碗中盛着乳白的马奶酒,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记得以前,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父亲与将士们痛饮。那时总觉得,能饮一碗马奶酒,便是长大了。
“清远,尝尝看。”父王的声音传来。
宁清远端起银碗,手竟有些发抖。碗沿触到唇边,一股浓郁的奶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酒气。
宁清远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先是奶香,继而是一股醇厚的酒意,最后化作一丝回甘。
这味道与宁清远想象中不太一样。记忆中,父亲饮酒时总是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发出爽朗的笑声。宁清远以为马奶酒该是烈性的,却不想如此温润。
又饮了一口,这次他尝出了些许酸味,像是草原上未熟的野果。这酸味让宁清远想起京城那间小酒馆,想起那盏温热的黄酒。
那酒亦是特别,酒馆老板娘总爱往里放一颗青梅。她总说,黄酒要小口慢品,才能尝出其中百味。
“哥,你怎么光喝酒不吃肉?”宁月遥的声音将宁清远拉回现实。宁清远这才发现,手中的银碗已空了大半。戍国公正含笑看着宁清远,眼中带着几分欣慰。
……
夜色渐深,篝火渐熄。宁清远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满天星斗。
北疆的星空比京城明亮得多,可不知怎的,宁清远却想起京城那方狭小的院落,院中有一株老梅,每到冬日便开得热闹。宁清远曾嫌它太过娇气,如今想来,那抹暗香却格外清晰。
轻风拂过,带来远处牧人的歌声。宁清远闭上眼,任由思绪游走。
或许,人就是这样奇怪,总在得到时怀念失去的。就像这马奶酒,明明是宁清远魂牵梦萦的味道,却总在不经意间,与京城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宁清远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杂念压下。这里是北疆,是他的家。至于那些若有似无的怀念,就让它随风散去吧。
“哥哥,你还没睡?”宁月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宁清远回头,看见她披着件狐裘,手里捧着个绣绷。
“这么晚了,你怎么也还不休息?”宁清远问。
她走到宁清远身边,仰头望着星空,“哥哥,你喜欢什么花?”
“花?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宁月遥笑了笑:“我想给你绣个香囊。”
宁清远愣了一下,月遥儿这丫头,最不喜女工,整日里只爱骑马射箭,怎么突然想起要绣香囊了?
“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吗?”宁清远笑着问。
宁月遥将绣绷抱在胸前,轻声道:“不喜欢就能不要吗?”
宁清远看着她,正色道:“可以的,你可以。”
他本想说,你可是草原上最尊贵的郡主,谁敢强迫你做这些……
宁月遥却摇摇头:“不可以的,哥哥。我身为郡主,长大后必然要担起自己的责任。我现在自然可以不学,长大以后还是得学。”
她想起随父王出行之时,曾见过的那些贵女,她们端庄优雅,活得拘谨束缚、身不由己。将军之女,连骑马都要穿着繁复的宫装;尚书的女儿,知书达理风采斐然,却被自己父亲指责抛头露面,不守女德;一个富商家的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豆蔻年华,却要嫁给一个年过四十的尚书作妾……
宁月遥不想那样,父王母妃也没硬要她学规矩。但她知道,作为郡主,自己迟早也是要嫁人,要相夫教子,要维护王府的体面,要为王府的利益而作出必要的牺牲。
“但至少,今日的我是自在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既如此,便不要忧虑太多,趁着年少,多做些随心所欲之事,方不负此生。”
宁清远怔住了,这丫头活得倒是比他通透。
“莲花吧。”宁清远轻声说。
“莲花?”宁月遥歪着头,“哥哥,北疆可没有莲花。”
“是啊,”宁清远望着遥不可及的星空,“京城有一莲花湖,夏日里开满莲花。那池莲花长得极好,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宁月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明日就去请教绣娘。”她顿了顿,“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觉着,这莲花很适合哥哥呢。”
宁清远轻笑:“就你嘴甜。”
宁月遥轻哼一声,“那就莲花吧,过几日我便给你。”
“嗯?”宁清远歪头看向妹妹,有些狐疑,“绣花应当很繁琐吧,只需几日吗?”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宁清远捏了捏她圆圆的脸,“不行,你一天只能绣一个时辰,余下的时间用来陪哥哥玩。”
宁月遥挥开他的手,“竟如此霸道?”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哥哥!”
两兄妹对上视线,噗嗤一笑:“哈哈哈……”
“哥,我困了。”宁月遥打了个哈欠。
“去歇息吧。”
“嗯。”
站在寝宫前,宁月遥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觉得他与这北疆格格不入。五年的京城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
记得他离开那年,才十二岁,同现在的自己一般大。那时的哥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而如今的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京城贵公子的矜持。就连喝马奶酒,都要小口小口地抿,仿佛在品什么珍馐美味。
哥哥虽然回来了,可他的心似乎还留在京城,他总是喜欢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府里的阿妈说过,哥哥自小便有这种毛病,会时不时愣住,会莫名其妙地流泪,会自言自语……那时王府的仆人们都以为世子被邪祟上了身。
也有人说,因为哥哥本非此界之人,不属于这里,所以魂魄游离,难以安定。待找到归处,回归本源之地,此症自会消散,如云开见月,水落石出。
宁月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什么魂魄游离,必是胡诌乱扯的假话!
哥哥不在北疆,母妃伤心难过,总安慰自己,说,清儿那性子,或许更适合京城。他虽爱骑马射箭,但性子温和宽厚,不似北疆人豪爽热烈……母妃自顾自说了很多,似乎说服了自己,但最后也还是会叹上一口气。
宁月遥则坚信哥哥更适合北疆,她怀念与哥哥一同闯祸的那段鸡飞狗跳的日子。
她曾与哥哥舅舅一同去过江南,那里美不胜收,宛如人间仙境。京城,应当也是这般。
可是京城没有大草原,没有雪山,没有……嗐,北疆似乎确实比不过京城。
哥哥,你难道,真的更喜欢京城吗?那以后,是不是也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日一早,宁清远便去给父王母妃请安。
“清儿来了。”王妃朝宁清远招手,“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宁清远笑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母妃的手抚过他的脸颊,眼中满是怜爱,“瘦了,也高了。”
“哪瘦了,”宁清远笑道,“儿臣在那里过得很好。”
戍国公看着宁清远,“说说看,这五年都学了些什么?”
宁清远挺直腰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说皇上待他极好,时常召他入宫用膳,夸他知书达理;说太子与他情同手足,常常邀他去东宫下棋;说太傅夸他聪慧过人,是难得的人才……
“有一次,太傅还让我在学堂上讲解《孙子兵法》,”宁清远眉飞色舞地说,“我说起北疆的骑兵战术,那些同窗都听得入了神。”
父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错,没给北疆丢脸。”
母妃却红了眼眶,“清儿受苦了。”
宁清远连忙摇头,“母妃,儿臣真的过得很好。您看,”他指着身上的锦袍,“这是太子赏的云锦,说是江南新进贡的。每到佳节庆典,皇上与太子总会给儿臣送许多东西……”
“清儿,”父王忽然开口,“你在京城,可曾受过委屈?”
宁清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父王说笑了。有皇上和太子照拂,谁敢给我委屈受?”
父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没再说什么。母妃却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要给他补身子,让厨房多炖些补汤。
这时,爱睡懒觉的宁月遥也起了,过来请安。
“哥!”一声清脆的呼唤传来,宁清远回头望去,只见宁月遥提着裙摆,风风火火地跑来。
她今日穿了身火红的骑装,发间别着一支金步摇,随着她的跑动叮当作响。
“慢些跑,”母妃嗔怪道,“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这般毛躁。”
宁月遥吐了吐舌头,扑到宁清远身边。
“你这孩子,”母妃无奈地摇头,“你哥哥才回来几天,就不能让他好好歇歇?”
“母妃,”宁清远笑道,“是我想和月遥儿去玩的。”
宁月遥欢呼一声,拉着哥哥就往外跑。父王在后面喊道:“记得带上侍卫!”
“知道啦!”宁月遥头也不回地应道,心里却想着,才不要!
马厩里,宁清远的坐骑“追风”早已备好,见到他时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宁月遥骑上她的“小蜂”,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红衣在风中飘扬,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们一路驰骋,直到一个小山坡上停下。宁月遥翻身下马,躺在草地上,“哥,你看,天多蓝啊!”
宁清远仰头望去,北疆的天空比京城广阔得多,白云悠悠,苍鹰盘旋,让人心旷神怡。
宁清远刚下马,躺到地上,宁月遥却突然爬起来。
“小丫头,又干什么去?”
她却已经跑开了,不知是去扑蝴蝶还是摘花。
不一会儿,小丫头跑回来,对他说:“哥,你闭上眼睛。”
宁清远依言闭眼,感觉到妹妹在自己的发间别了些什么。睁开眼时,她正捂着嘴偷笑。
“你呀。”宁清远无奈地笑笑,却也不忍心摘下来。
是一串漂亮的小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