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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双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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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清远回到世子府时,暮色已沉。
吉祥跑来迎接:“殿下,您回来了。”
“嗯。”宁清远应道。
吉祥跟在他身后,犹豫着说:“殿下,方才东宫的文砚瞧瞧过来,说,太子殿下被陛下禁足东宫……无诏不得出。”
宁清远的脚步蓦地一顿。
他闭上眼,喉结微微滚动,半晌才道:“......知道了。“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吉祥心想:主子定是难过了,得让厨房多备些点心。小世子心情不好时,总要甜食才能哄得好。
殊不知此刻,小世子的心底正涌起一丝隐秘的欢喜,像是冬夜荒原上突然迸溅的一点火星,倏地点燃了他深藏的情愫。
那火苗烧得他心口发烫,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念头刚起,少年便被自己吓了一跳,急忙掐灭了这不该有的雀跃。
可那点甜意却像偷尝的蜜糖,悄悄在唇齿间化开,怎么也抿不净。
少年又忍不住想:他竟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殿下?”吉祥小心翼翼的声音将他拽回神,“可要备些茶点?”
宁清远点点头,抬脚往书房走去。
“真是傻……”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像是嗔怪,又像是叹息。
宁清远独坐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小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玉色温润如新雪,一如六年前般漂亮。
那时他初入京城,同杨子衿出府逛夜市。满街火树银花里,他独独看中一盏雪兔灯,买了下来。
最后被李赫“抢”了去——他当时把这兔子灯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宁清远都不好意思不给。
这玉佩便是回礼。
宁清远忍不住轻笑,指腹抚过玉佩上的龙纹。
他当时只当是权贵子弟惯用的拉拢手段,甚至暗自警惕——这样贵重的玉佩,莫不是要构陷他?
毕竟,谁一见面就把随身带的玉佩赠人?还是刻有龙纹的玉佩。
“难道,那时候……”他对着虚空呢喃,“你就惦记我了?”
“殿下,晚膳备好了。”吉祥轻轻叩门。
宁清远正对着烛火出神,唇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将玉佩收回盒中,走出书房。
膳桌上摆着清蒸鲈鱼、蜜汁火腿并几样时蔬,都是他素日爱吃的。
清蒸鲈鱼卧在素白瓷盘中,琥珀色的豉油沿着鱼身的刀纹缓缓流淌,鱼腹里填着新摘的紫苏嫩芽,与雪白的蒜瓣相映成趣,一旁缀着两片金黄芥末酱腌制的柠檬薄片,酸香混着鱼鲜,鲜香无比。
蜜汁火腿叠成牡丹状盛在霁红釉碟里,薄如蝉翼的火腿片带着松木熏烤的焦香,用银箸夹起时能拉出糖丝。
时蔬青翠欲滴地摆在青瓷碟里:芦蒿香干、鸡枞油焖笋、蟹粉扒荠菜。
宁清远肚子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吉祥侍立一旁,悄悄打量着主子:
殿下正将一筷火腿送入唇中,素来克制的进食姿态今日却透出几分鲜活的急切,腮边随着咀嚼微微鼓起的模样,像只往嘴里藏松仁的松鼠。
他的胃口颇好,甚至还添了半碗饭。吉祥瞧去,见殿下把鲈鱼肉剔得干干净净,蜜汁火腿的汤汁也不放过,拌着饭吃得津津有味。
看起来,殿下的心情似乎不错。
何止是不错——
吉祥眼睁睁看着,那根姜丝——那根主子平日必定挑剔地拣到碟边的、细如发丝的嫩姜——此刻正乖顺地被送入口中,喉结一滚,咽得干脆利落。
“吉祥,”宁清远忽然开口,“今日的姜......”
“奴婢这就撤下去!”吉祥慌得要去端碟子。
“切得不错。”宁清远轻笑道。
吉祥看得呆愣,不知主子心情为何这般好。
宁清远的好心情一直持续着,平日里连笑都多了。不过,吉祥有种莫名的预感,他总觉得,殿下在等什么人或东西。
这天,宋阳来访。
“清远。”宋阳一袭青衫,温润如常,“没递帖子就过来,没扰了你吧?”
宁清远看着不请自来的宋阳,问:“宋阳,你来找我,有何事?”
宋阳轻笑,将包裹递上:“前日得了罐蒙顶甘露,记得你最爱这个。”他顿了顿,“还有……你先前一直想找的那本《山堂考索》批注,我托人从江南寻来了。”
先前……?
宁清远心想,那也有半年之久了,难为宋阳一直记在心里。
那时候,他们还是亲密的同窗,是夫子最欣赏的学生。
宁清远没有伸手去接,拒绝道:“宋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下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
宋阳的手悬在半空,包裹上的布被攥出几道褶皱。他低声道:“清远,我知你还在怪我。”
“怪你?”宁清远轻笑一声,“宋公子护驾有功,何错之有?”
“当时形势所迫,我——”
“宋阳,”宁清远打断他,“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一阵沉默。
宋阳终于收回手,“我明白了。”
宁清远转身欲走:“若是无事,宋公子请回吧。”
“清远,”宋阳忽然上前一步,“我知你与太子殿下……”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恰当的措辞,“情谊匪浅。”
“但如今形势,想必你也清楚。陛下态度坚决,朝堂上下,都在看着。”
宁清远皱起眉头,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宋阳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清远,你和太子没可能的。”
“那我和谁有可能?”宁清远冷笑,“你吗?”
宋阳轻声说:“是。”
这个字很轻,却在庭院里激起一阵回响。
宁清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宋阳,你凭什么觉得——”
“清远,”宋阳打断他,认真地说,“是我先来的。”
“清远,我比李赫更早。我记得那时候,你待我分明也是不同的。”
——若不然,怎会因他一个不经意的靠近便耳尖泛红?怎会在他触碰时,慌得连笔都差点握不稳?日日与他一同温书习字,朝夕相对,抬眼看他时,眸中笑意盈盈,藏也藏不住……
那难道不是喜欢吗,清远?
宋阳死死盯着宁清远的眼睛,预料会看到闪躲、羞恼,或是薄怒。可那双眼竟如冻住的深潭,只浮着一层浅淡的困惑。
“宋阳,你在说什么?”宁清远不解,“我待你不同,只因你是我在京城的第一个朋友。”
“……就只是这样?”宋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想靠近他、触碰他……
他不信宁清远对自己毫无感觉。
现下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真是令人厌极了,无情又残忍。
那时候,宁清远分明是羞涩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啪!”
宁清远拍开他的手,“别碰我。”
宋阳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碎了,那声响比巴掌更清脆,原是经年累月的情意,摔在地上成了齑粉。
宋阳退后半步,心头翻涌着寒意。他望着宁清远那张依旧清冷的脸,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清远,”他的声音温吞,却隐隐带着几分癫狂,“你可是在等太子?”
宁清远眉头微蹙,警觉地看着他。
“你可知……”宋阳将声音压低,字字如刀,“太子今日出了东宫。”
“说来也巧,今日东宫解了禁。”宋阳故作思索状,“圣上禁他足时怎么说的?哦,我猜,会说等他‘想通’了再放出来……”他略带挑衅地看着眼前人,“你猜,他这一出来,会去见谁?”
宁清远抿紧了唇,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武安侯府。”宋阳轻笑,“太子要娶武安侯千金作太子妃了!”话音未落,他清楚地看到那张永远从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宋阳心头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却又在看清宁清远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痛楚时,感到一阵刺痛。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宁清远已经恢复了平静。
“说完了?”宁清远淡淡道,声音平静得可怕,“若无他事,宋公子请回吧。”
宋阳离开世子府,府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欲走之际,忽见一骑快马自街角转来。马上是个风尘仆仆的汉子,穿着粗布短打,腰间却系着条醒目的墨绿丝绦。
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叩响了世子府的偏门。
宋阳不由驻足,只见那人动作利落地将物件交给门房后便离去。
他驻足片刻,眯眼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是驿站的驿卒?
马蹄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晰,那人的身影渐渐隐入长街尽头。
在他身后的世子府内,宁清远捧着包袱,解开墨绿丝绦,露出个巴掌大的青铜熏炉。
炉盖上一对鸿雁交颈而立,雁喙相触处,一粒松脂正凝着莹润的光。炉底压着张薄笺,父王凌厉的字迹只写了两行:
「鸿雁识归途」
这下面一行小小的字,写着:
「汝母当年藏物之本领胜汝三分」
窗外忽有风过,炉盖轻响。
宁清远取出暗格里的紫檀盒子,抬眸对吉祥道:“备轿,入宫觐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