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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难堪 ...

  •   宁清远单骑疾驰,马蹄踏碎一地残霜。
      皇后赐的马车被他留给了小红和吉祥——那辆描金饰凤的华盖车驾,此刻应当还在官道上慢悠悠地晃着。
      他刻意选了这条荒僻的小道。

      昨日,他带着李赫六年前赠的玉佩去见皇后,皇后猛地站起,变了脸色。
      那玉佩似乎十分贵重?
      皇后指着玉佩质问他如此咄咄逼人为何意,难不成真要毁了李赫的前程……
      他不知道皇后胡乱猜测了些什么,可能误以为这玉佩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不过他并没有解释。
      他只是将玉佩放下,说:“既是如此,臣恳切皇后娘娘去向圣上说个情,臣年岁已至,到了该回北疆的时候了。”
      事情顺利得出奇,皇上就这么放他走了,还说那些下人厨役,他喜欢的都可以带走。他只带走了小红和吉祥。
      那句“无诏不得返京”犹在耳边。
      真是奇怪,这么多年来,皇帝百般不肯放他离京,如今得知李赫对他有情,便视他为洪水猛兽,痛快放行了……
      也好,可以回家了。
      横竖那人此刻......约莫正与武安侯府的千金执手赏花,吟诗作对。

      晌午的日头渐毒,宁清远勒马停在树荫下。晨起赶路的疲惫涌上来,他揉了揉发僵的后颈,打算稍作歇息。
      反正北疆路远,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解下腰间水囊灌了两口,忽然想起临行前吉祥塞给他的包裹。拆开一看,除了银子,竟还夹着张皱巴巴的王记糖铺票据,想是那小子舍不得偷偷塞进来的。
      宁清远唇角微扬,吉祥看上去聪明,实际上傻得很,还尤为嗜糖。
      那王记糖铺,他不爱吃,吃过一次就不打算去了,但吉祥和来福很是喜欢。
      早知道,就让吉祥先去糖铺一趟了。
      前方炊烟袅袅处该是个小镇,他随手将缰绳一拨——既然银钱充裕,去寻个茶肆歇脚也好。
      这些年困在京城,倒真没好好看过别处的山水。

      宁清远牵着马走进镇子,这小镇比他想象的热闹,街边支着各色凉棚,卖菱粉糕的、编草鞋的、补铁锅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客官尝尝新熬的梨膏糖?”扎蓝头巾的妇人热情招呼。
      宁清远目光扫过摊位上粗陶罐里的糖块,摇了摇头。他摸出行囊里那张票据:“可有松子糖?”
      妇人眯眼瞅了瞅:“哟,京城王记的方子!”她突然拍腿,“巧了,我们掌柜前年正从王记学徒回来——”
      掌柜是个缺了门牙的大叔,接过票据大笑:“李记的玫瑰要腌足百日,我们这儿的只腌八十天。”他舀起一勺糖浆拉出金丝,“但多加了蜂王浆,甜得更透亮。”
      竹帘一挑,甜香扑面而来,石臼里正捣着鲜红的玫瑰,案板上松子堆成小山。
      宁清远开口:“要一斤松子糖。”
      “好嘞。”

      初春的风裹着柳絮,轻飘飘地掠过宁清远的肩头。他站在石拱桥上,看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水面,船娘哼着小调,橹声搅碎一河金光。
      桥头有个卖麦芽糖的老汉,正用两根竹签搅着琥珀色的糖浆。宁清远驻足,看那糖丝在阳光下拉出细密的金线。
      一旁的街角支着个柏木蒸笼,白汽裹着荷叶香漫上二楼,卖藤编的大伯正把竹篾甩成浪花,货郎担上的风铃叮咚作响,早市人群如彩绸般流动……
      宁清远看着热闹闲适的场景,吃着刚买的艾草翡翠糯米团,咬开是流心的芝麻馅,甜滋滋的。

      正午,河畔茶棚里,他倚着斑驳的木柱小憩。粗陶碗里的薄荷茶清凉沁脾,老板热情地添了把新摘的桑葚:“自家树上结的,甜得很。”
      宁清远谢过老板,指尖捻起一颗紫果,汁水充盈,确实甜得很。
      对岸几个孩童正赤脚踩水,惊得游鱼四散。有只花斑小狗在岸边追着他们汪汪叫,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宁清远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午后,他拐进一条清幽小巷。
      青砖墙头垂满紫藤,有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蹲在井边,正鼓着腮帮子吹芦管。
      肥皂泡晃晃悠悠飘来,在宁清远衣襟上“啪”地绽开,凉丝丝的水珠溅在他手背上。
      “送给公子!”小姑娘突然起身,将一只芦苇船塞进他手里,船帆是用嫩芭蕉叶裁的,叶脉还泛着青翠的光。
      宁清远怔了怔,从袖中取出块玫瑰松子糖交换:“这个给你。”
      小姑娘却摇摇头,踮脚指向巷尾:“公子能不能帮我把船放进池塘?阿娘不许我近水......”
      “为何一定要放船?”他蹲下身问。
      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说得煞有介事:“船是属于水的呀,就像鸟儿属于天空,马儿属于草原。”
      “好,我去给你放”,他接过船,把糖放进小姑娘手心,“松子糖属于你。”

      池塘浮萍间,芦苇船载着朵野姜花缓缓远航。
      宁清远看到一旁几个老丈在唱俚曲,便停下欣赏。
      “后生尝尝这个,”白胡子老丈变戏法似的掏出个油纸包,“糖油果子。”
      焦糖色的糯米球炸得酥脆,咬开是滚烫的豆沙,烫得他倒吸凉气。老丈们纷纷哈哈大笑。
      离开时,他衣兜里多了把山核桃,是唱曲最响亮的那个老丈硬塞的。

      日头西斜,在巷口遇见个编草蚱蜢的少年,青绿的苇叶在指间翻飞,转眼就变作栩栩如生的蚱蜢。
      “送您。”少年把蚱蜢放在他掌心,“看您在这儿转,是找客栈么?前头有家‘春风楼’。”
      草编的触须轻挠手心,痒痒的。宁清远摸出几枚铜钱,少年却摆摆手跑开了,背影雀跃得像只小山雀。

      宁清远去了春风楼。
      晚上,他准备洗漱睡下,望着盆里的热水,发起了愣。
      恍惚间,宁清远觉得这样的日子离他很远很远,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他的童年,说快乐也不快乐,总是在生病。后来到京城,就更不可能谈“自在”了。
      不过,他这一路,倒也没有太多磨难,算是比较顺畅的。
      所以,为什么他总是……不开心呢?
      宁清远看着水里的倒影,自己也想不明白。

      一连数日,宁清远都如这般,走走停停,还专挑荒僻小路走。晨起看山雾,暮时宿野店,竟比吉祥坐的马车还要慢上三分。
      以至于,想找他的人一直找不到。

      这日,行至一处杏花林,粉白花瓣落满山径,他正伸手去接风中旋舞的花瓣,忽闻身后马蹄声如雷,踏碎了林间寂静。
      宁清远甚至来不及回头,手中缰绳已猛地一抖——枣红马箭一般蹿了出去。
      “站住!”熟悉的声音响起。
      宁清远却丝毫不敢停下,他俯身贴紧马背,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与急促的马蹄。
      他太熟悉这声音了,往年秋猎赛马,李赫也是这样穷追不舍,非要争个输赢不可。

      前方突然横出一条溪流。
      宁清远毫不犹豫地催马跃过,水花四溅间,他听见身后传来更大的破水声——李赫竟连减速都不曾!
      两匹马一前一后冲上山坡,惊起雀鸟四散。宁清远急转绕过一棵老杏树,枝桠“咔嚓”擦过他的肩头。
      “嘶啦!”
      身后传来衣帛撕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李赫倒抽冷气的低呼:“宁宁……疼。”
      宁清远心头猛地一颤,勒马回首,只见李赫捂着右臂,锦袍被树枝划开一道口子,那人却还强撑着笑:“无妨,你继续跑……”说着竟摇晃着要坠马。
      “你——”宁清远终是调转马头。
      刚靠近三尺,忽见李赫眼底精光一闪。乌云驹猛然前蹿,那人探身一捞——
      “抓到你了。”
      温热掌心牢牢扣住他手腕,哪还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宁清远被他强行拽到身前,后背紧贴着李赫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腔的起伏。
      宁清远刚要挣扎,却被李赫摁住:“别闹。”
      李赫一手控缰绳,一手牢牢箍住他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勒进骨血里。
      “嘘,”李赫低头,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宁宁,我很生气,你最好别再惹恼我。”
      宁清远挣了挣,换来更用力的禁锢。
      “你弄疼我了。”
      李赫怔住,松了些力道。

      两人呼吸交错,一个眸中怒火灼人,一个眼底寒霜凛冽。
      李赫问:“宁宁,为什么要跑?”
      宁清远冷笑:“为什么不跑?”
      李赫贴近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不要其他人,只要你。”他的声音里压着怒意与隐痛,“你不信我?”
      宁清远轻声说:“我信你,就能改变你要娶太子妃的事实吗?”
      李赫掐住他的下颌:“谁告诉你我要娶太子妃?就因为别人随口说的闲话,你就胡乱猜测,给我定罪,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是这样吗,宁宁?”
      宁清远被迫侧头,却见李赫眼中血丝密布,像是连日未眠。
      李赫声音哑得不成调:“还带着吉祥和小红跑,甚至把马车都让给了他们,连他们都比我重要,是不是?”说着,竟有一丝委屈。
      “跟我回去。”

      李赫想接过宁清远的包裹,不料对方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别动我的东西!”
      就这么不情愿?
      李赫顿时怒不可遏,争抢间“嘶啦”一声,把包裹扯坏。
      零零碎碎的物件洒了满地,银子滚到草丛里,更多的是一些看起来不值钱的小玩意——
      歪倒的面人、皱巴巴的纸张、木雕小马、玉佩......最底下竟压着只干枯的蛐蛐。
      李赫僵住了。
      这些都是宁清远在京城这些年,同窗们送的玩意儿。每一样都被妥帖收着,连蛐蛐死了都要好好珍藏着。
      宁清远下马,跪坐在狼藉中,抬头时眼眶通红,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还强撑着笑:“满意了?”

      少年捂着脸,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固执地收藏这些东西,很多都是他们随手送的,或是他自己讨来的——
      那个歪歪扭扭的面人,是他缠着杨子衿要他给自己捏的,捏完杨子衿就嫌丑还想扔掉,他却偷偷藏起来;那张写着“宁清远”三个大字的宣纸,是宋阳教他习字时随手写的,他却把它折起来藏着;就连许扶青那只死去的“青头”蛐蛐,也是他主动讨来的,小心地收进檀木匣里......
      后来他发现杨子衿是想要毒害自己父王的罪魁祸首,宋阳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光风霁月,许扶青也对自己有着阴暗的心思……
      可是他没有办法把他们的礼物丢弃。
      在他看来,它们被赠予的那一刻,就成为了只属于他的珍宝,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可是,可是,现在被李赫撞破,宁清远突然觉得好难堪。
      那些小心翼翼藏起的、笨拙的珍视,那些明知不堪却舍不得丢弃的温暖假象,全都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个人眼前。
      他再也止不住泪水,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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