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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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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吴夏是一场必然的巧合。
虽然同班,但林系舟是班长,是老师眼里的三好学生,是市赛金奖热门选手,而吴夏给班主任的印象却总是令人头疼惋惜的。
她就是个典型的不良学生,年纪轻轻就跟外校不良混混学着抽烟喝酒打架,手腕上也总是新伤覆旧伤。
班主任没办法,但又不能不管她,拿药膏给她涂抹伤口的时候,天天苦口婆心地劝:
“吴夏啊,你爸上次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进医院,都不肯让我告诉你,说不想打扰你的考试,你说你不好好上学,怎么对得起你爸爸辛辛苦苦工作送你来这里上学?……你就算想象不到学习会对未来的你产生多大影响,但起码不要让你爸现在太为你操心对不对?”
吴夏扯出一抹假笑,隐约露出舌尖上闪耀的舌钉:“老师,我不需要他为我喝酒喝到胃出血,也不需要他辛辛苦苦供我读书。”
人们就想:哎,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林系舟认识吴夏起源于班主任说要在班里分学习小组,一组五人,成绩前几名做组长,帮扶组里其他同学,大家共同进步——很常见的学习方法。
吴夏被分到了林系舟这一组,甚至和林系舟坐了同桌 。
看得出来,班主任也实在是希望有热爱学习的人能坐在吴夏旁边,试试看能不能带动她想学习的心。
当天林系舟就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谈了很久,等到下一节数学课下课,林系舟立刻就把书放到了吴夏划的三八线上,唤醒了无聊发呆的吴夏,一本正经说:
“吴夏同学,上节课这个知识点我没听懂,你能跟我讲讲吗?”
吴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她摆了摆手,随口敷衍:“不好意思,我着急去厕所。”
椅子拖动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吴夏理都不理,起身就往外走。
Plan A 宣告失败。
班主任不死心地又和林系舟畅聊了十分钟,林系舟一节语文课下课,又叫住了吴夏:“吴夏同学,你上次被老师表扬的那份语文作文能借我看看吗?”
吴夏又推脱道:“你记错了吧,被表扬的是隔壁班的王夏。”
Plan B 也宣告失败。
班主任听到林系舟的反馈后,叹了口气,终于又放弃了这个方案。
那之后林系舟和吴夏很长时间没有过交流,即使他们做了三个月的同桌。
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班主任请假没来学校,吴夏旷了一早上的课,中午习以为常地找班主任给她涂药,结果没遇到班主任,倒是遇到了应班主任的请求等在办公室的林系舟。
吴夏愣了愣,转身要走。
林系舟站在她背后说:“武老师让我帮你涂药。”
吴夏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正要拒绝,林系舟已经拨了通电话出去。
老武那唐僧般唠唠叨叨的老妈子声音又如同魔音灌入吴夏耳朵里:“吴夏来了?吴夏!我让班长帮你涂药,你不准拒绝听到没,我太太生病了,我请了一周的假照顾她,这一周你还是照常来涂药,之前的伤还没好,不要在出去打架了,你等着我回来……”
吴夏嫌吵,走了几步主动把电话给挂了,老武滔滔不绝的演讲终于被打断。
她和班长那双无比纯净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吐槽:“老武教出来的学生真是跟他最像。”
她终于松了口,似乎从那时起,他们的交流就开始变多了
林系舟也是和她相处久了,才知道这姑娘真是嘴硬心软。
可能是上天都看不下去班主任老武那张叽里呱啦,每天都有超多话要说的嘴,他厚厚的嘴唇一年四季总容易干裂,动不动就会干燥出血。
吴夏的口袋里常备着一只润唇膏,每次想提醒老武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就会把唇膏掏出来让老武闭嘴,然后趁着把老武逼急了,开始涂起唇膏,她就偷偷从办公室溜出去。
老武的妻子不能生育,老武对他这辈子可能无后是很豁达的。但林系舟觉得,老武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和武太太已经是把吴夏当自己的亲女儿在养。
有时候林系舟和吴夏也会闲聊。
吴夏托着腮帮子,朝正在看书的林系舟问道:“既然你爸妈都不管你,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认真学习?”
林系舟回答:“学习不是给别人学的。”
林系舟翻了一页书,也问她:“那你又为什么宁愿在夏天穿能遮住伤口的衣服,也不愿意听武老师的话,不要再去校外打架了?”
“……”吴夏鼓着腮帮子笑,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倒是反过来问他,“你不恨你爸妈吗?他们对你不闻不问那么久——”
林系舟心态良好地说:“眼睛是用来看书的,不是用来装仇恨的。”
“……”吴夏没意思地转过脸,压低声音嗔道,“书呆子。”
没过多久,她把脸又转了回来,嬉皮笑脸道:“亲爱的组长大人,你周末的时候有没有时间帮我补个课,我可以给你家教费……”
林系舟惊讶地甚至收回了放在书本上的视线,俯视她似乎觉得自己好像讲了一个笑话的自嘲表情。
林系舟问:“你想好好学习了?”
“嗯。”吴夏说,“网上不是说了么,要想逃离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就要拼命考上大学,那里会有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
林系舟疑惑地问:“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好啊。”吴夏笑道,“供我吃穿住行,供我读书,怎么不好——就是我爸爱喝酒,喝得人心烦。”
“……再说,我也不能让老武失望是不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系舟无意窥伺别人的家庭情况,但见她有心好好学,就同意了。
林系舟认识吴夏的一年后,老武出了意外,在他们高考前三个月的时候突发心梗去世,武太太一度陷入悲伤无法自拔。
但是林系舟还是在高考前的五月收到了武太太的邀请,说是吴夏经过一年的刻苦学习,高三的成绩一路突飞猛进,如果高三运气好,她可能还是有机会上大学的。
武夫人很高兴,偷偷和林系舟参谋着想给吴夏准备一场惊喜。
林系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却不知道从此做下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
手机在口袋里坚强地用最后一点电量往外弹消息。
[诶,林系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跟别人说啊,不然我跟你绝交。]
[其实我是深海里的人鱼公主,我现在马上要回到海里,不然我就会变成泡沫。]
[喂,深海骑士,你有没有在听啊?怎么不回我消息……]
林系舟艰难地躲开搅拌器打飞出来的奶油,无奈地抹掉脸上粘稠的液体,抽空才给她回了消息。
[好的,人鱼公主,我正在写作业。]
厨房里,武太太收起围裙,笑盈盈地问林系舟要不要一起去买蛋糕上的装饰水果。
林系舟和她一起出门,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手机。
“没关系吧,我已经告诉她,我要出门去买东西了。”他想。
可心里为什么这么不踏实呢?
……
那天,对面围了一圈爱心的聊天框永远停留在了最后一通未接电话上。
再次见到吴夏时,她的遗体已经被打捞起来后送去火化了,和老武一样,装进了一个低低矮矮的小罐子里。
林系舟只听见她的父亲酒醒了,开始失声痛哭,狂扇自己的嘴巴,悔恨让他晕了又醒,醒了又晕。
所有人开始同情吴夏没能熬过高考前的暴风雨,指责吴夏的父亲人面兽心,竟然家暴自己的亲女儿。
只有林系舟很想知道,明明吴夏已经想要通过学习走出去,又为什么倒在了走出去的前夜。
这场梦魇困扰了林系舟没多久,因为他很快也死了,还穿书了。
他以为他已经淡忘了关于吴夏的记忆,但是那股自责和懊悔却又像冤魂一样,再次纠缠进他的梦里。
黑色,满目的黑色。
这个颜色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阴暗面。
“林系舟,是你害死了她。”
“如果你能早一点看出来她的状态很不好,如果你能早一点开解她,她又怎么会绝望地只能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黑色照出了他身后一张丑陋扭曲的鬼面,青面獠牙,可怖非常。
最可怕的是,那不是死神,那只是他的自责。
林系舟跌坐在黑暗里,脊背弓成脆弱的弧度,额头死死抵住膝盖,影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林系舟。”
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人说。
“你没有来迟。”
轻柔的音调萦绕在耳畔。
“你不是超级英雄,你做不到永远在最后一秒赶到现场。”
你是说我没错吗?
林系舟茫然地环顾四周,手脚好像变成了金属器械,胳膊僵硬地撑着膝盖,支撑起沉重的身体。
他在原地来回打转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追着那道声音跑过去,一再追问。
你是说我没错么??
我没错么——
错么……
暗黑复述着他一个人的回声。
“如果过去实在过不去的话那道……”声音又说,“那就尝试用千万次的未来来填补吧。”
未来……千万次的未来……
林系舟慢下追赶的脚步,怔怔望着前方那道刺眼的白光——如同被劈开的山峦,将浓稠的黑暗生生撕裂。
他忽然从记忆的最深处翻出来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对话,是那天和吴夏关于学习的对话后续。
“呐,老武说我要是这么喜欢打架,以后就去考军校,或者去当兵。”
“当兵挺好的,待遇优渥,又很威风。”
“不。”吴夏趴在桌子上,闷声闷气地说,“我只是想走在前面,让后面的花能慢慢开。”
任林系舟再聪明,他也一直没能想明白吴夏这话的意思,或许也是因此,他才很久很久不记得她曾说过这句话。
直到某个瞬间,林系舟突然惊醒。
林系舟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两条并在一起的大腿,左边的是右腿,右边的是左腿。
“……?”他的腿是不是长反了?
林系舟脑子好像有点转不动,死机了一下,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条右腿是别人的。
他昏昏沉沉宿醉一夜的脑袋发出了尖锐的刺痛,像被一根小孩子手臂粗的银针扎过一样。
他从不知道谁的肩膀上直起腰,又发现不知道谁的外套从肩头滑落。
林系舟愣了愣,看向一旁安静沉睡的秦游。
秦游的鼻子是最醒目的特征,从侧面看,高鼻梁,驼峰微凸,看着是一个相当美观的三角形。
他闭眼的时候,安静地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林系舟的手不自觉地从外套里伸出来,轻轻的,差点碰到秦游的鼻尖。
“这里是审停院。你情绪起伏过大昏迷了,我们的随行军医给你看过之后,你朋友就一路背你过来了。”
不远处身旁有人走过来。
“这是他给你买的药,额头上面他已经给你涂过消肿药了,你把醒酒药喝了就行。”
那人递给他一杯温水,温声对他说。
林系舟抬眸望过去,看见一人身穿白色军装站在长椅边,左胸前有一块刻着天平的勋章,肩徽是一群向阳而飞的白鹭。
他听脑海里十六补充着审停院的相关知识。
审停院同时掌握着抓捕犯人和审理犯人的义务与权力,是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天平。
停官负责抓捕犯人,审官负责审理犯人,他们的肩徽上都有一只白鹭,即象征着正义与安定。
林系舟接过解酒药和水杯听话地把药吞了下去,随即茫然抬头看着这个人。
那人看见林系舟疑惑的眼神,便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审官沈曦,负责庞凯的故意伤人案。”
沈曦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庞凯就是被你打进医院的那个人。”
庞凯?
林系舟瞪了瞪眼睛,醉酒后的记忆回笼。
他好像隐隐约约是打了一个长得很眼熟的人来着……
“那个同学……”林系舟急急发问。
沈曦猜到了他问的是谁。
“她平安无事,受的都是些皮肉伤,养两天就能好,现在已经醒了。不过头顶可能会留疤。”
沈曦说。
“她的父母让我代她向你问好,说她很感谢有两个人,能在她已经近乎绝望的情况下救了她。”
“……”
未来……他救了一个人的未来?
林系舟有些恍惚。
在吴夏的人生迟到了之后,他保住了另一个人的未来?
沈曦的目光在林系舟的脸上打量了一会儿,最终又落在了他身边的人身上。
林系舟一点也没发现,有双眼睛专注地停驻在他呆愣的侧脸上,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也不知道醒了多久。
沈曦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打断了什么古怪的气氛一样,尴尬地握拳掩唇。
“咳。既然都醒了,就都跟着我过来吧,讲讲当时的事情经过。”
“放心吧,让好人有善报,让坏人有恶报,是我们审官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