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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重度危险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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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轮行驶在海域航线,冷冽的夜风迎面而来。
甲板上,谢长霁凭栏,手中端着一杯红酒,海浪般轻轻晃荡。灯光如雾似雨,朦胧地勾出上翘的眼尾,消失在琥珀色的幽深处。
白歌把长发别在耳后:“小狗全须全尾,没死没疯,少见啊。”
谢长霁抿了一口酒:“我又不是什么杀妖狂魔。而且,吃人嘴软,好歹吃了他一段时间的饭。”
“他做饭好吃。”
谢长霁补了一句。
白歌同风缄默。
“……”
“如果他在这,会做什么?”
谢长霁的手肘支在凭栏上,思忖几息:“约摸给我披件保暖外套,然后不让我在夜里吹风喝酒。”
“居家小狗。”白歌评价道。
她站在甲板,手心托着玻璃酒杯,听着海浪翻腾的声音。“这么一款杀手小狗,养熟成那样,又丢了,你说他会杀了你吗?”
从白歌事不关己的冷淡语气中,谢长霁品出了一丝看戏的兴味。
脑中闪过沈泱无声哭泣的零碎画面,谢长霁顿了一下,又缓缓开口:“杀我还不至于。但有外因诱导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真是这样,不就更有趣了。”
白歌眯了眯眼眸,浑身冻死妖的冷气难得在这个静谧的夜里消散。“不考虑把小狗再捡回去吗?说不定他一直在北港等你。”
“等我…”谢长霁笑了笑。
玻璃剔透的表面倒映着身影。
“他又不是没长腿,挨了打骂不知道跑。”
白歌的指尖耷落在冰凉的栏杆表层:“小狗和弃养主人、爱好自由的狸花猫可不一样。这种生物,勾勾手指,他就摇着尾巴朝你跑过来,这里蹭蹭,那里舔舔。黏糊糊的,爱得不折不扣。”
谢长霁扫了一眼白歌:“你倒知道挺多。”
“知道又怎样。”白歌靠在栏边,微仰下颌,闭上眼,感受海面的风穿过她的颈。
“三百多场后,谁沉得下心生活。”
要真心,要信任的,都沾不得。
……
FATE 游戏第九场——国王的王冠。
珍珠宝石镶嵌的王冠静置于华丽的王座。
金碧辉煌的王殿之外,骑士的长剑穿心洞骨,执行着守护之责。
刀光剑影里,瞬息毙命,连呼吸都如同绷弦颤动。
肢体、妖力化作天罗地缚,谢长霁等妖用生命拼死限制住骑士的行动,为隐藏在暗处的队友争取一线机会。
“快动手啊!”
回声震荡长廊,却无动静。
然后,不可多得的信任在盔甲咯吱声中崩坏。
骑士挣脱束缚,举剑之际,在场第三队的所有队员明白。
——他们遭到了背叛。
……
这场游戏需要玩家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王殿。
此刻,通向王殿的路途中。
“我们就这样逃了,是不是不太好……”
“想死就回去,没妖拦着你。说什么大家团结一致,保证大多数妖通关。就凭那么点妖力,还想杀死骑士,脑袋被水淹了。”
“他们要是控制不住骑士,我们都得跟着完蛋,凭什么!不如让他们拦住骑士,为我们争取时间。”
……
抵达王殿的玩家陆续增多,剩余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无机质的机械音播报:“游戏时间结束。”
通关玩家的名单投影在王殿上空。
存活下来的玩家松了一口气。
“未通关玩家惩罚:绞发。”
“惩罚进行中——”
穹顶的水晶灯光辉神圣且明亮,覆盖住宝座的王冠。
游戏结束,却迟迟未有工作者带领剩余玩家回休息室。这让不少在场者心间惴然。
“国王的王冠第二轮——传承与篡位。”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如同一把钢叉刺入胜利者的心脏。
“请注意,第二轮游戏分为两方阵营。上一轮游戏胜利的玩家为国王阵营,未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王殿的幸存玩家为奴隶阵营。”
随着游戏介绍,奴隶阵营的玩家陆续入场。
头发乱裁,长短不一。鲜血从皮开肉绽的头顶流下,糊了满脸,渗进心口。
输者狼狈至极。
白歌手里攥着一缕用血染红的白发,然后咬着牙,一瘸一拐靠近那位冷棕发色的青年。
早在前几次游戏,白歌就注意到了他。
她要让那些把她当做饵料的队友付出代价。
……
——滴答滴答。
鲜血担任着滴漏里水的计时作用,从刀锋、指尖落地。
“国王已死,篡位成功。”
机械音无情宣判:“第二轮游戏结束。”
圣剑插入地面,谢长霁单手撑着,以作全身的支点。漂亮的狐狸眼尾凝结着血块,琥珀色眼瞳灌满疲惫无力。
修长的指勾着代表顶端权利的王冠,红色的血淌过剔透纯净的宝石,汇聚滴落,开出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色。
谢长霁站在王殿的中央,闭上眼,沉重的眼睫下落,如同黑木棺材闭棺。
上一轮游戏的时候,身边的队友临死前在想什么呢。
——唾骂背叛者,后悔当初的决定
——还是…痛恨我,痛恨这个愚蠢到极点的“决策者”。
谢长霁面上扯出一抹不自量力的苦笑。
轻微的动作间,王冠从手心滑落,滚到水晶灯下。
无论国王是谁。
王冠上切割精巧的宝石,永远闪耀着夺目光芒。
–
十天后。
大雪初霁的夜,渡轮抵达港口。
北港边境线没什么高楼建筑,连灯火也零散。肃冷的风过境,翻动谢长霁黑色大衣的衣摆,又卷至点亮的孤独灯塔。
踏过新雪覆盖住的柏油路,声响窸窸窣窣,脚印下陷。
前面道路旁放置几个大型垃圾桶,垃圾满溢,丢了几袋在地上。
谢长霁走近的时候,垃圾堆里传出可怜巴巴的嘤嘤声。
一只棕褐色的小土狗从垃圾桶后探出身体,在寒风中战战巍巍。小狗脏兮兮的,黑色的耳尖下垂,露出一双水汪汪的黑色眼睛。
它哼哼唧唧,像在祈求谢长霁带它回家。
谢长霁移目,扫了一眼。可他没有驻足,径直离开,波澜不惊。
沈泱见状,赶紧迈出前爪,噗嗤噗嗤跟上,留下一路的梅花印。
“汪、汪。”
他试图吸引谢长霁的注意,但失败了,谢长霁没搭理他。
沈泱想,特意化作幼犬,装可怜,似乎对狐狸没什么作用。但他依旧紧紧跟在谢长霁的身后,成了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一旁灯光澄黄,把小狗和狐狸的影子融在一起。
空气湿冷,因剧烈运动吸入过多,呼吸道受刺激,喉咙、鼻腔刺痛。
就在沈泱打了个喷嚏的时候,谢长霁终于停步,黑色大衣的衣摆在灯色里荡了荡。
小狗歪了歪头,乖巧坐下。他晃着尾巴,仰头望向谢长霁。圆润的眼睛干净澄澈,宛若大雨洗净的黑色宝石。
寒冷的夜里叹出一口无奈的热息。
谢长霁蹲下身,微凉的指尖戳了戳小狗湿润的鼻子。
“不长记性的小狗。”
沈泱吸了吸鼻子,伸出粉色的舌,舔了舔面前的指尖。
舔舐,是小狗表达爱意最直白的方式,也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顷刻间,湿润的触感让谢长霁生出一丝恍惚,仿佛有一把小锤子砸中了硬质的琥珀。他收回手,动作竟掩着一丁点的急促。
眸光落在小狗身上脏了的毛发。
“把自己弄得这么脏,谁会在垃圾桶捡小狗。”
闻言,沈泱立刻四腿站立,眼睛瞪得圆圆的。为了显得自己真可怜,他滚了泥地,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但垃圾堆他是真没钻。
他才不是垃圾桶里的小狗。
但谢长霁嫌弃的眼神有如实质,刀尖般扎在他身上。小狗头左右两边瞧了一下,然后咕噜咕噜冲出去,扎进干净的雪堆翻滚。
用雪洗完澡后,小狗抖了抖身体,积雪漱漱而下。它摇着小尾巴,再次跑向谢长霁,亮晶晶的狗狗眼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好像在说:没那么脏了。
今日夜里没什么其他妖,安安静静,只剩下他们两者之间的声响。
沈泱定定地望着谢长霁,轻声哼唧。
妥妥的嘤嘤怪。
而所有无法共通的语言都在表达:
——带我回家吧。
谢长霁垂着眼睑,额前的发被风吹动,撩过眉峰。因为没有灯光照进他的眼,根本看不清其中的幽深处。
“沈泱。”
“我很危险,我的身边也很危险。”
屋檐的雪倏地砸在地上。
灯下的光影骤然膨大。
“我不在乎。”
小狗化成人形,双膝触地,跪坐于谢长霁面前。他想握住谢长霁的手臂,却因身上的污浊无法触碰,只能眼神坚定而执着地告诉他:“我说过,我打架很厉害。”
“你也知道的,我是杀手,从小就在危险里谋生,我不怕危险。”
沈泱的眼眶冻得有些发红,仿佛最北边的红色海岸线。
“我只怕你不要我。”
“哪怕那个危险,是我?”
谢长霁的指腹落在沈泱的眼角,动作很轻,却逼得他想要流泪。
这短暂的十天里,他总忍不住掉眼泪。
“沈泱,你明知我是危险分子,级别重度。”此刻,谢长霁说话没有玩游戏时的戏谑,很理性漠然。但在沈泱听来,尾音甚至莫名勾人,引迷途者走进大雾。
沈泱双手死死捏着大腿,手背筋络横亘,蜿蜒入袖。
“是的,我都明白。”
方枳那天给他的,是谢长霁的生平档案。油墨纸张清晰地记录着血淋淋的事实。
FATE游戏幸存者之一。
曾被列为重度危险分子。
在暗中催动玩家暴动,与其余几位管理者共同终结了FATE游戏之后,谢长霁他们向那些以游戏取乐的“观众”发起了复仇。
在正事入职妖管之前,谢长霁还挂在最高级别的通缉令上。
当年的FATE事件轰动整个妖界,余波动荡数年。即便过去了很久,沈泱也有所耳闻。
正如谢长霁自己亲口所说,他是危险的。
他杀了很多很多妖,在背叛与信任、绝望与希望、生与死的混战诡谲之境,逐渐病态,失去原本的自己。
凛冬时节,北港的冷空气盛行,让呼吸有了实质形态。
沈泱擦干净手,小心翼翼拽着谢长霁的一截衣角,无端像白霜之日凝结在水面的薄冰,凉而易碎。
他就那么看着谢长霁,灼热的语息化作袅袅白雾。
“谢长霁,我心疼你。”
忽地,泪腺分泌的液体涨过漫长的海岸线,轻吻着谢长霁押在沈泱眼角的指尖,温热又苦涩。
早年FATE幸存下来的玩家,除了参与游戏场数少点的那部分妖正常回归了生活,剩下的大多数抑郁自杀,疯魔应激,病态犯罪,一个比一个疯。
命运提刀剔骨,把针刺扎入指尖。
就连简单的触摸都鲜血淋漓。
“心疼……”
谢长霁眸中失惊,心跳莫名停滞一片。
旋即,他像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物,喉间扯出一道讥讽的笑。
现在的他,强大、危险、令妖胆颤,完全可称得上恐怖的存在。
如果有妖得知他的过往,当着他的面说他很可怜很悲惨,流露出那种给予弱者的怜悯之色。谢长霁会毫不犹豫送他上黄泉路,让他把那点怜悯用在自己身上。
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可怜。
偏偏沈泱说,心疼他。
这未免太可笑。
可——
结束过无数的罪恶、无辜生命的手停留在沈泱的眼尾,冰凉与温热相合。恍惚间,指骨好似按下了一支钢琴曲的尾音,余韵长漫。
琥珀般的瞳孔冷凝过数不尽的诡谲腥风,现在同样通过对面的那双眼眸,凝视着自己。
小狗的眼睛是长夜里蓄着初春的海。
那枚泪的吻告诉谢长霁:
这不是同情,不是可怜。
是你的小狗在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