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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银币二分之一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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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泱手心擦得没有尘垢,覆在脸庞处谢长霁的手背上。他是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依恋地蹭了蹭那只掌心,很温顺、很可怜。
长长的眼睫湿漉漉的,一簇又一簇,像秋日河边零立的长茅草。久久兜着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谢长霁的指,一路滚动,湿热非常。
沈泱凭着那点小狗特长,一下子戳到了谢长霁柔软的地方。
而对于常年处在阴险漩涡里的人,最初的反应并不是感动卸防,而是身僵一瞬后回击,拉开距离。
谢长霁从沈泱那抽回手,没什么温度。狐狸眼再次弥漫着冬日的大雾,他恶劣地勾起唇角:“我和你玩了一场耗了点时间的游戏,养熟又抛弃。到头来,你竟然心疼操盘手,傻狗一条。”
语言戏谑,玩弄取乐,但这种攻击对沈泱无效。
他直直盯着谢长霁,仿佛能透过血肉胸腔,望进狐狸心房里最真实的写照。黑色眼眸粼光熠熠,红色的血丝如同富含铁质的大地血脉,蜿蜒逶迤。
“你不也对我心软了吗。”
疑问句说成了陈述句。
沈泱知道谢长霁过往的作风,游刃有余地戏耍。那些游戏看似留有余地,但无论如何挣扎,实则终局唯余尸体。
这种过程和结果,某些人将其暴力强势地将之称为命运——FATE 。
所以,面对一众通缉犯,即便是训狗游戏,谢长霁扇一巴掌,然后还是毫不留情再扇一巴掌。别指望他给个甜枣,顶多就下手轻点。
“我是不一样的。”沈泱说得肯定:“对比之前,我们玩的游戏也是不一样的。你从来不会替他们围围巾,不会教他们钢琴,更不会陪他们看海喂海鸥。”
路灯的光成片成片地洒在沈泱的眉宇、前额、鼻骨,一如小狗的坚定,倔强地照亮着这一隅。
“你少数的心软恰好用在了我的身上。”无异于西伯利亚过渡季节的极端强降雨。
就某方面而言,沈泱比谢长霁更加通透敏锐,快速抽丝剥茧,从束缚里挣脱出来。
小狗所认定的,将忠诚于此一生。
灯下的身影变换拉长,谢长霁站起身,居高临下,黑色的大衣吸走了所有落于其上的光亮,如无底幽暗的深渊。
琥珀色的眸底涨落着危险的潮汐,薄削的唇轻启:“沈泱,你要考虑清楚,以后想离开的话,我会把你玩死。”
“我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病态、癫狂。
若极川藏刀的暴风雪。
沈泱仰头,眼泪早已流干。他看见谢长霁逆光而立,冷棕色的发丝抛着神圣的光辉,在偶来的寒风里飘忽,无一丝一毫的温度。
笼起的阴影中鼻骨挺立,眉宇冷淡,下颌线刀裁一般。平日里挑着浅淡笑意的狐狸眼失了色泽,冷冽注视着自己的所有物。
冥冥之中,一道绳索铁链环过沈泱的脖颈,一寸一寸收缩,紧度恰好。
昭示着极致危险。
氧气在谢长霁的投影下成了奢侈品,沈泱的呼吸凝滞。血液在体内循环流转,热度攀升。外冷内热刺激着沈泱的神经系统。
柔软血肉铸就的胸腔绷得如崖壁岩石。偏偏心脏处生机鼓噪,于缝隙中长出一簇槭叶铁线莲。
作为合格的杀手,他当然敏锐感知到了危险的来临。但与此同时,不可违抗的掌控力贯穿全身,从头到尾。这对习惯于任务命令式的沈泱来说,格外熟悉。
而这次,不再是麻木执行、屈服,而是甘心俯身、追随。
谢长霁身上那种罂/粟般的温柔、神秘莫测的危险、游刃有余的掌控感,对沈泱有着飞蛾扑火的吸引。
大雪初霁的夜,远处海面掩藏于浓郁的夜里,白浪拍打着灯塔伫立的港湾。
沈泱做了他早早确立的决定。
“谢长霁,带我回家吧。”
小狗的愿望很简单。
他只想要一个家。
谢长霁弯腰俯身,冷棕色的发垂下,竹枝沉雪般掩在眉弓前。风雪卷着他身上的气息,无声地浇铸成一只轻盈的笼。
目光沿直线的路径抵达小狗岛,寸寸分明。
如此直接,如此真实,像锋利的刀尖悬在心口,足以剖出沈泱埋藏的秘密。
沈泱承受不住,偏过头,避开视线,指尖死死绞紧裤腿的一点衣料。
于是,谢长霁勾唇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币,指腹细细摩挲着镌刻纹路,恶劣涨潮。
那枚漂亮的银币递送到沈泱面前,在尘埃都分毫清晰的光亮下,命运就此摊开。
“花面,我带你回家;字面,好各自安好。”
声音莫名缱绻,勾着转瞬星流的尾巴,恶劣非常。
沈泱身形石化般坚硬,几个呼吸后,膝盖离地,缓缓起身与谢长霁平视。“可以我来抛吗?”
“当然。”
沈泱接过银币,呼吸、闭眼、冷静,然后上抛。
眼帘撩开之际——
银鱼般漂亮的流光在空中游过,回溯到伊始的掌心,转出舞者优雅的芭蕾。
花面、字面不断在沈泱手中交替旋转,一如命运交错纠缠,不分彼此。
就在银币即将倾向字面的刹那,沈泱掌心一斜,旋转接点角度骤然改变,银币给出的答案更换。
——花面。
藏在肌理下暴起的青色山峦终于平寂,呼吸道在重岩叠嶂中得以疏通。沈泱高悬着心,强装镇定,看向谢长霁。
只见面前的狐狸噙着笑,眸底流光溢彩,赞赏似的点了点头:“嗯,我说话算话,回家吧。”
——小狗学会了自主选择,以及掌控。
沈泱心脏踏实落地,绷着的身躯彻底放松。
下一秒,又陡然听见:“不过,我不想带一只脏兮兮的大型犬回家,很丢面。”
“——咔嚓。”
心碎的声音。
……
特制推拉玻璃门打开,甜甜的烘焙麦香从店内溢出,弥散在北港冷寂的夜。
暖黄的光晕里,谢长霁屈膝蹲下,左手提着一袋绿豆饼,右手翻倒牛皮纸袋,示意小狗:“进去吧。”
沈泱小狗乖乖钻进袋子,继而感受到自己被提到了半空中。他小心翼翼探出一颗脑袋,打量着新奇视角的周围。
街边雪、红砖路、铺陈的店。
橘色灯影倒在脚下。
沈泱吸了吸鼻子。
他嗅到了绿豆饼的酥甜。
今夜的星星亮闪闪,目送孩子回家。
–
回到家后,谢长霁让沈泱去浴室洗澡。
水雾弥漫,热气氤氲,水流淌过胸壑,顺着腰腹、腿根洇洇下流。污垢尘土在细密的泡泡里溶解,连同这段时间的疲惫与惊忧。
浴室的门打开,沈泱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来。脏脏流浪小狗现在晋升为干净家犬。
“我洗完了。”
声音像泡久了的甜杏罐头,带着居家的舒适与安全感。
……
没有回声,连一点动作,甚至呼吸的轻响都没有。
一点微妙的不好预感生发。
沈泱穿着拖鞋,挪着步子走在横厅,扫视一圈,只见那袋绿豆饼随意摆放在吧台。
流转的视线一顿,嘴唇犹豫翕合:“……谢长霁。”
灯色澄明。
安静得可怕。
明明这里不过十天无人居住,却像是沧桑了半个世纪。角落里潜藏的生活气息淡薄,如日出时分的山岚。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笃定的声音。
——他不要你了。
——不可能!
沈泱快速穿过横厅,敲了敲书房的门。三秒钟默许后,书房门被推开,漆黑一片。
灯打开,无人。
——你看吧。到现在你还在奢望什么呢?你有什么值得他留下你?
沈泱后退一步,不相信那道声音。他摇头,转身,去往卧室的方向。
指尖攥进掌心。
“我是不一样的,他对我和对其他妖是是不一样的。”
巨大的惶恐如同无形的手,压迫捏合着心脏。卧室的毫无生命的光景刺激着眼球,紧攥的力气加重加大,几乎窒息。
——你真的很重要吗?
——你不过是他一场游戏的参与者,取乐的工具而已。没什么继续下去的意思了,游戏自然就结束。
“他说过带我回家的……”
声音破碎到极致,一如满地残落的碎窗玻璃。
——所以只是带你回来一趟而已。
思维焦灼,摇摇欲坠。身体肌肉紧张,四肢微微颤抖,呈现出一种木偶般僵硬的状态。
神经系统在恐慌情绪下处于高度应激状态。沈泱匆乱转身,步伐凌杂,如无助的幼兽踉跄寻找。
琴房没有,厨房没有,阳台没有,浴室也没有……
为什么哪里都没有!
全部的灯打开,房间通堂明亮。
浴室湿滑,瓷砖表面淌着水。惶恐不安风暴般卷乱沈泱的动作。
“——砰。”
一不小心,沈泱的腰腹狠狠撞在了浴室门口,左手瞬间紧扣着门沿,聊做支撑,差一点就摔倒了。
因为疼痛,牙关咬紧,腿部弯折。
躬身,垂头,湿漉漉的黑发下耷,挡在眉前。像被沉默的真相压得无法直立。
沈泱靠在那,没有动,静得可怕。唯有拳头不断收紧,指甲嵌入掌心血肉,流出血来。
谢长霁不在——
他真的被抛弃掉了。
又一次,再一次。
一滴眼泪漫过眼角,锋刀般轻而易举划至下颌。
“好疼啊……”
曾经训练牙齿被打掉、骨头骨折时沈泱没有说疼,被暗器洞穿膝盖、穿过混杂势力的区域时没有说疼,被刀尖绞杀进腹腔流了满身的血时没有说疼。
偏偏此时此刻,他疼到几乎歇斯底里。
却只能小声地说着三个字。
——好疼啊。
其实,沈泱远远没有之前表现出来那么坚定。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自己在谢长霁心里的分量,狐狸经年养出的恶劣,身份的对立……
每点皆是一场北部的暴风雪,扰得房子里的人不得安宁。
狐狸是恶劣的、狡黠的。
沈泱无疑深刻地明白这点。
也正是因为如此,或许一切都在谢长霁的掌控里。
佐以希冀,方见绝望底色。
短暂的十天以摧枯拉朽之势,毁灭又重塑沈泱的防线。
小狗不确定自己对于谢长霁的重要性。他只能用可怜去伪装自己,仗着那点心软,虚张声势。
他在赌谢长霁再次心软。
在他钻进纸袋时,以为自己赢了。但是现在,空荡的房子却暴露了另一个事实——游戏没有结束。
谢长霁可以残忍地用最后的希望,彻底完成对小狗的抛弃。
这是游戏的最后一步,也是玩家的终局。
沈泱知道,谢长霁真的能做到。
他只是取乐的一种方式而已。
可是——
心脏好痛,能不能别丢下我。
沈泱如涸辙之鲋,暴晒在空气里。眼泪根本无法解决他的境况,濒死无望。
他能怎么办?
能对那个会摸他脑袋夸他乖的狐狸怎么办?
最后,万千念想痴妄皆化为一。
——我想留住他。
可锁链、镣铐没有办法。
……
北港对冬日格外长情,尤其偏爱大雪。
今夜外面又下起了雪。
或许小狗的眼泪也在里面。
就在即将逼至崩溃的临界值之际,嘀的一声。那扇困住沈泱的门打开了。
雪崩前一刻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