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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雀仪 ...

  •   密道里,凌夙拎着烛灯在前引路。
      走了一段,慕笙清忽然道:“凌宵他……近日如何?”
      他记得前日凌宵哭得撕心裂肺,那时楼远被魇住发抖,他必须抱着人安抚,抽不出身去安慰凌宵。
      “劳慕神医记挂。”提到凌宵,凌夙话稍微多了点:“那日回去,撞见了忘禅,搂着那孩子又开始嚎,忘禅起先懵着,后来听懂了,两人在院子里搂在一块儿哭。那孩子倒是沉稳些,哭完了,便同樊大叔去看了小泫子的尸首。如今小霄人是安静了,跟着忘禅日日守灵,就是整日蔫着,饭也用得少,总出神。”
      慕笙清静静听着,轻叹一声,“哭出来,多少好受些。”
      “是,凌宵那性子,憋着反而更让人担心。”凌夙点头,他稍顿,话锋轻转:“说来,卑职还未谢过慕神医。先前老大让凌宵跟在您身边,那小子每日回来,总要跟我念叨半晌,说您待他极好,给他买肉饼,给他的药比奚丫头配得甜,还说有您在,他办事老大再没骂过了。”
      “他说,您说话和气,不像老大那样臭着个脸,是个心软的人。”
      慕笙清笑了笑,温声道:“是凌宵自己懂事,讨人喜欢,多顾着他些应当的。”
      “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一份肉饼、一句好话,都并非小事。”凌夙说:“我与小霄不是生来就在鄢都的。”
      慕笙清一愣,他知道凌夙凌宵是楼远的心腹,但并不知晓他们的过往。
      “我们是孤儿。”凌夙续道:“老家在凉州边境,幼时家乡遭羯人劫掠,亲人尽丧,只得四处流浪。那年我带着小霄逃到了舜城,是个隆冬,雪下得能埋住人的膝盖。我染了伤寒,烧得迷迷糊糊,倒在城隍庙里。小霄那时才三岁,冻得连哭都没力气了。他大概是见我没动静了,自己出了破庙,不知怎的,撞上了当时也独自一人的老大。”
      “后来老大回想起这事,说他那会正靠着墙根发呆,冷不丁被个冰凉的东西攥住了裤脚。低头一看,是个瘦得脱形的小娃娃,直勾勾盯着他怀里露出的半块饼。”
      “小霄冷得吸溜着鼻涕,话也说不清,就只抓着他不放,咿咿呀呀地往回拽。老大说他难得有善心,跟小霄回到庙里,看见了快没气的我。”
      “我依稀记得那时老大,样貌长得像个小姑娘,但脸上左一块青,右一块疤,凶得很,脖子上挂着八个铜板,永远抱着件脏的看不出颜色的锦缎斗篷,瞧我要不行了,用仅有的碎银替我请了大夫。自那以后,我们便跟着他了。”
      “奇怪的是,那八文钱他揣了许多年,就算是饿得发昏也不肯拿去换一口吃的,还有斗篷,伤得见骨也不让人碰,去哪都带上,护得死紧。”
      “问过好几次,他才说,是救命恩人给的,以后要凭着这个找人。”
      密道转过一个弯,前方隐约透出光。
      凌夙脚步渐缓,说:“我见过那斗篷,虽说是男童的样式,料子却极好,老大也洗过,差点洗坏了便任由脏着了。我知道,他要寻的人,该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不知找了多少地方,始终杳无音讯,日子久了,便成了抹不掉的执念。”
      慕笙清脚步一顿。
      凌夙手中的油灯噼啪响了一声。
      密道里安静得过分。
      慕笙清听见自己问:“是他……心里藏着的人么?”
      凌夙闻言,感到一丝不对劲,他停下步伐,转过身。
      油灯昏黄的光晕中,他头回认真看清了身后人的神情。
      慕笙清静立在一步之外,眼里惯有的温润笑意消失了,整张脸似一方浸在雪地里的玉,眉眼、鼻梁、唇线都凝着,不见半点活气,灯影下的眸光,冷得能刺进骨头。
      凌夙立时打了个寒颤,这眼神他认得,有种断人活路的冰冷。
      他忽然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直觉,倘若老大此刻站在这里,被这双凤眸看着,只怕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下一刻,凌夙无丝毫犹豫,小心翼翼地脱口而出道:“老大……没同您说过?”
      慕笙清凉凉道:“我需要知道么?”
      凌夙静了静,困惑化为了然,道:“他找了您很多年。”
      “慕神医,您不记得了?”
      密道里再度死寂。
      慕笙清怔在了原地。
      凌夙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真遗忘了,是了,谁会记得曾经随手救过的人呢?
      与凌宵不同,他的脾性会冷些,嘴也严实,要不然也做不上指挥同知的位子,今日属实多嘴了,但就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但愿老大知道了不会恼怒。
      前面已然到了密道出口,凌夙下了台阶,侧开身,说:“慕神医,淑贵妃收押于天字区癸亥号,内外隔绝,除递送饭食,平日不得出入,此处气息窒闷,请您稍作忍耐。”
      慕笙清望着逼仄的甬道,前路燃起的火把光照亮了他的眼,他微微回神,松开了不知何时掐进手心的指甲。
      隆冬,舜城。
      或许,他该记得的。
      慕笙清叹了口气,迈步往前。
      通道尽头,是一道沉重的铁门,凌夙取出令牌,插入门旁凹槽。
      铁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陈旧血锈与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室内无窗,有四间牢房,门板上用墨漆分别写着“壹贰叁肆”,四壁皆是砖石,唯一的光源,是壁上四盏长明油灯,散发着光亮。
      梁雀仪就坐在阴影里的草席上,背对着铁门,一身素白囚衣,头发却梳得干净整齐,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用一根削尖的竹枝固定。隔壁关着梁廖平,对面的“肆”应也有人,许是被带出去审问了,地上有被拖拽的干涸血迹。
      听见开门声,梁廖平抬起了头,梁雀仪仍低着,神情不明。
      凌夙上前打开牢门,掏出本册子和毛笔,立于门外记录。
      慕笙清的影子蔓延到梁雀仪身后驻足,他静默看了她少焉,开口,嗓音在寂静的石室里显得突兀。
      “梁姑娘。”
      那背影一僵。
      过了很久,梁雀仪才一点一点转过了身。
      她抬起眼,一双美目暗中透光,在昏暗中有些诡异,自她被关进这诏狱,锦衣卫尚未对她动刑,是以整个人锐利尚在。
      她眼神落在慕笙清脸上,像是辨认,又像是穿透他在看别的什么。
      近二十年了。
      宫里人唤她“淑妃娘娘”,家里人称她“贵妃”,记恨她的人咒骂她“毒妇”。
      这清清淡淡的三个字,阔别已久,真是猝不及防。
      “呵……”一声嘶哑的笑从她喉咙里溢出来,干涩,又似自嘲。
      “梁姑娘……多少年,没人这么叫过了。”
      她扬手,似乎想碰一碰鬓边,指尖却顿住,最后虚虚滑过那根竹钗,似乎她经常做这种举动,在她正值碧玉,以及入宫后春风得意时。
      “慕……笙清?”梁雀仪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端起姿态,道:“本宫第一眼见你,就认出你一定是慕宛央的儿子,你这张脸,比慕永修更像她,一样让本宫生厌。”
      慕笙清蹲下身,同她平视,“可您并未因此拆穿晚辈的身份。”
      “拆穿?”梁雀仪嗤笑,“好让你那情郎早些了结本宫?”
      她顿了下,眼中透出倦意,“本宫只是觉得没意思,争了一辈子,要靠揭破你来换取片刻喘息,太难看了。”
      “何况,本宫若真想搅浑水,有的是法子。抓你是手段,毁你是下作,本宫要当众揭了你的底细,那本宫成了什么?乱咬人的疯狗么?本宫要争的是太极殿里的那把椅子,不是跟顺王去做那通敌叛国的狗东西。”
      慕笙清了然。一个用孩子作筹码,一个为污点所困,淑贵妃与顺王的同盟,远比外界看到的更脆弱,甚至双方互看不顺眼,能捆绑一处,这利益的诱惑还真大。
      梁雀仪说完,意识到什么,冷笑道:“你在套本宫的话。是你那情郎等不及了,想套出梁家与顺王的铁证?还是说,你冒险来此,就为跟一个你母亲昔年的旧识,如今更与你毫无瓜葛的阶下囚叙旧?”
      慕笙清神色未动,道:“晚辈幼时,常听母亲讲起她在鄢都的旧事,她提过皇后娘娘的诗,提过南疆的风物,也提过……梁家小姐的琵琶。”
      “她说,云袖指下,珠落玉盘,闻之可暂忘忧。”
      “母亲亦曾言,梁姑娘琵琶里有'内蕴孤傲'的烈性。晚辈敬佩每个有野心的人,来东云,也曾想过拜会您一面,可惜彼时在宫中,晚辈有恙在身,不便拜访。今日来此,非为取证。证据,锦衣卫自会去查,故而晚辈是来全一桩旧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遗憾。”
      “只是晚辈不解,以您的心性,目之所及,该有更淋漓的活法。为何最终,甘心将满腹才情,都困在了这宫墙内的方寸之地?”
      梁雀仪一愣。
      她下意识望向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指如葱管,细腻无痕。指腹上本长着证明她日夜苦练的薄茧,早在深宫里年复一年的岁月里,消磨殆尽了。
      琵琶啊……
      她已有十几年,没碰过那东西了。
      曾经鄢都,官家小姐皆以抚琴为雅,琴声清微淡远,乃名门闺秀之典范,她厌极了这样的规范,有回随母亲入宫赏宴,瞧见一名教坊的胡姬抱琵琶献艺。那女子眉眼低垂,琵琶一曲,铮铮淙淙,不诉幽怨,不说淡泊,而是弹出了骨子里的不甘与热烈,锋芒凛冽,似出鞘兵刃。
      凭什么琴是高雅,琵琶便是低贱?
      凭什么她们抚琴是“有德”,她弹琵琶就是“失格”?
      她偏要学。
      不仅要学,还要学得比所有人都好。
      她要离经叛道,她要大放厥词,琴有什么趣?人人都弹,弹来弹去,不过一个'乖'字。
      她偏不爱乖。
      琵琶怎么了?弹好了,照样能让那些自命清高的人,闭嘴惊艳。
      当年,她就是抱着这份天真的骄狂,执意学起了那“不登大雅之堂”的乐器。
      她觉得那琵琶像自己,像那个在锦绣堆里,总感觉喘不过气、想要撕裂点什么的梁雀仪。
      “你……懂什么?”梁雀仪怔愣数息,脸上恍惚寸寸碎裂,表情变得狰狞忌恨,“慕宛央,沈容音,有她们珠玉在前,我再好,在旁人眼里,也永远是瓦砾!是锦上那朵可有可无的花!”
      “我仰慕过宛央,也恨过她,明明她看什么都通透,却总不痛不痒地笑着!我更恨沈容音那一直从容得体假惺惺的端庄!我不甘心,这后宫很好,本宫很喜欢。天下女子所求的至高尊荣,都在此地,只要本宫功成名就,便可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她喘着气,死死盯着慕笙清,忽然凑近道:“现在你看清了?满意本宫的模样吗?是不是觉得,终于可以高高在上地评判本宫了?”
      “不。”慕笙清不躲不闪,直视她猩红的眼,“晚辈没有资格评判您,这世上,本也无人有资格评判另一个人。”
      “晚辈所求,仅是替母亲看一看她的故友,而今见过了,也听懂了。”
      “母亲生前有言,她很欣赏您。”慕笙清语气温和,“她惋惜与您相交日短,此憾未得机会亲口告知。”
      梁雀仪瞧着他,情绪渐渐平复,困惑了好一会,说:“……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慕笙清展颜一笑,说:“或许是吧。”
      他顿了下,笑意未敛,又道:“晚辈来此前,舅舅曾与晚辈说起身为兄长的憾事。他说,家母乃风霜中长成的珺竹,本应是慕家这一代的家主,他后悔,若自己早些入仕,家母或许就不用远嫁西离,能留在故土做她喜欢的事。哪怕仅有一线希望,哪怕要死谏君前,他也不会舍弃他的家人。”
      “因而,晚辈还有一事有惑,燕雀飞天,非梧不栖;其羽为仪,堪有鸿鹄。您的名讳,'雀仪'二字,为其取名者,必是寄予厚望,又暗含爱护,晚辈愚见,此解可还妥当——梁大人?”
      慕笙清眼神是看向梁雀仪的,话却问了一墙之隔,一言不发的梁廖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几息,或许有半生那么长。
      石墙之后,传来一声沉沉似千钧重的叹息。
      那叹息在石壁间回荡开,久久不散。
      随后,一句自言自语,“燕雀飞天……呵,是我这棵歪脖子树,没能让你栖稳。”
      梁廖平,梁家长子。父亲早逝,他十六岁便撑起门庭,将妹妹护在身后,有求必应。她要学琵琶,他便遍寻名师;她要入宫,他便打点一切;她说要争,他便押上整个梁家。
      他以为这是爱,是偿还妹妹失怙的童年,却忘了,爱也有是非对错,他目睹妹妹将亲子作为筹码,未曾严厉阻拦,和顺王与虎谋皮,未曾加以劝导。
      他把妹妹推向了不归路,也害死了无辜的外甥,他是帮凶,是刽子手。
      良久,牢房里再度响起梁廖平的声音,一字一顿,“梁某之罪……无可辩驳。”
      “锦衣卫但有所询,必……言无不尽。”
      闻此,慕笙清起身,朝梁雀仪施了一礼,刚迈了半步,就听对方哼出一声短促的哂笑。
      他没回头。
      那笑声里没有温度,没有情绪,有的是平静。梁雀仪坐得挺直,漫不经心捋平了散落的发丝。这一局,算计、挣扎、辉煌、功败,到此落幕,她认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铁门徐徐合拢,门外,凌夙放下手中的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记好了方才所有的对话。
      他略微意外,原以为听到的会是审讯,没成想尽是些陈年旧事,更未料到,这两日,锦衣卫用尽了刑罚也没让梁廖平开口,竟然在此时,就轻飘飘地承认了。
      他看向慕笙清的眼神里,有了丝佩服。
      要是他老大,那估计是十八般酷刑齐上了。
      凌夙不喜拐弯抹角,收好笔录,干脆道:“慕神医,您是怎么想到,谈这些往事能撬开梁家人的嘴的?”
      慕笙清弯了弯眼,说:“在下说了,不是来取证的,我看的,是人心。”
      话落,凌夙怔了一瞬,随即敛了神色,道:“卑职受教了。”
      说罢,他侧身引路,正要原路返回。
      通道另一头,传来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
      两人脚步同时一顿。
      回首一看,两名锦衣卫架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往天字区这边走,那犯人头颅低垂,乱发与血污黏连,遮住了大半面容。
      途径二人时,凌夙懂分寸地往前挡了挡血腥,就在对方被拖至牢门前,身体被粗暴翻转的那一下,慕笙清的目光落在其侧脸上。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慕笙清快步走近,讶异地喊了声:“巴拓木?”
      那即将昏死的羯人,闻声猛地一颤,撩开了眼皮。
      四目相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雀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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