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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拉勾 ...

  •   雨水顺着福利院锈迹斑斑的铁门滴落,在水泥地上敲出沉闷的节奏。顾时舟蹲在门廊的阴影里,数着地上的水洼。第七个,也是最大的那个,已经快溢出来了。
      “新来的在办公室。”陈管理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烟草的苦涩,“听说才八岁,亲眼看着父母死在车祸里。”
      顾时舟没有回头,只是把手中的石子扔进第七个水洼。咚的一声,水花溅起,打湿了他磨破的鞋尖。十岁的他已经在这个福利院待了四年,见过太多“新来的”。他们大多哭闹几天,然后变得和他一样沉默。
      “你去带他熟悉环境。”陈管理员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别让他惹麻烦。”
      顾时舟低头看去,掌心是一小包彩虹糖,福利院里最奢侈的零食。他抿了抿嘴,把糖塞进口袋,慢吞吞地朝办公室走去。
      雨越下越大。透过模糊的玻璃窗,顾时舟先看到了一头乱糟糟的黑发,然后是一双眼睛——琥珀色的,像他在图画书上见过的老虎眼睛,此刻正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这是顾时舟,以后由他带你。”院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时舟,这是顾迁禁,你们……哎,怎么姓都一样?”
      顾时舟没有回答。他站在门口,雨水从发梢滴落,与新来的男孩四目相对。某种奇怪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像是找到了丢失已久的拼图。
      “我不需要人带。”小男孩的声音比想象中清亮,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凶狠,“我自己能行。”
      院长叹了口气,把一张表格递给陈管理员:“手续办完了,带他去宿舍吧。”
      顾时舟转身就走,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走廊很长,灯光忽明忽暗。走到拐角处时,他停下脚步,掏出那包彩虹糖。
      “给。”他递给身后的小影子,“只有每周三有。”
      小男孩——顾迁禁,多奇怪的名字——盯着那包糖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的手指很细,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污渍,可能是车祸时留下的。
      “为什么你也姓顾?”顾迁禁突然问。
      顾时舟耸耸肩:“院长随便起的。她说捡到我的时候,襁褓上有片枯叶,就取了‘叶落归根’的意思。”他顿了顿,“你……是真的姓顾吗?”
      顾迁禁剥开一颗橙色糖果塞进嘴里,脸颊鼓起一块:“嗯。我爸爸说我们家祖上是做官的,特别严格,小孩子不听话要关黑屋子。”他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好像在讲什么了不起的事,而不是已经逝去的亲人。
      顾时舟突然很想摸摸那头乱发,但他只是把手插回口袋:“这边是食堂,那边是活动室。宿舍在二楼,大孩子住左边,小孩子住右边。”
      “我跟你住。”顾迁禁说,不是请求而是陈述。
      “不行,有规定——”
      “那我就睡走廊。”男孩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固执的光芒,“我不怕黑。”
      顾时舟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顾迁禁的床铺果然空着。他在大孩子宿舍门口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小影子,像只被遗弃的小兽。
      “进来吧。”他轻声说,“别让陈叔发现。”
      顾迁禁立刻跳起来,抱着自己单薄的枕头钻进宿舍。其他孩子发出不满的嘟囔,但没人真的反对——顾时舟虽然瘦小,却是这里最年长的孩子之一,没人敢惹他。
      床很窄,两个男孩不得不背靠背挤在一起。顾迁禁的背脊很瘦,能摸到凸出的脊椎骨。顾时舟听着窗外渐小的雨声,感觉后背传来细微的颤抖。
      “冷吗?”他小声问。
      没有回答,但颤抖停止了。顾时舟悄悄把被子往后面挪了挪。
      第二天早晨,他在枕头下发现了那包没吃完的彩虹糖,只剩下一颗紫色的。
      冬天来得很快。福利院的暖气时好时坏,夜里经常被冻醒。顾时舟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半夜爬去小孩子宿舍,把顾迁禁冰凉的脚捂在自己肚子上。
      “你会生病的。”某个特别冷的夜晚,顾迁禁小声抗议,却把脚往温暖源又凑了凑。
      顾时舟摇摇头:“我从不生病。”这是实话,四年来连感冒都没得过。“看,那是北斗七星。”他指着窗外,转移话题,“像勺子一样。”
      顾迁禁仰起小脸,鼻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尖俏:“哪里?我只看到三颗。”
      “要想象。”顾时舟的手指在空气中连线,“这边四颗是勺斗,那边三颗是勺柄。妈妈说——”他突然停住。
      “妈妈说什么?”顾迁禁转过头,呼出的白气拂过顾时舟的脸颊。
      “没什么。”顾时舟移开视线。他不记得自己的母亲,那只是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有人指着星空告诉他,只要找到北斗七星,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顾迁禁突然爬下床,光着脚丫跑到窗前,鼻子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我看到了!真的有七颗!”他兴奋地转身,眼睛亮得惊人,“时舟,教我认星星吧!”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没有“哥哥”,也没有“喂”。顾时舟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化开,像含在嘴里的彩虹糖。
      “好。”他说。
      春天来临时,他们在福利院废弃的阁楼发现了“秘密基地”。那是个布满灰尘的小空间,但有扇圆形的窗户,正对西方。顾时舟偷来旧毯子和蜡烛,顾迁禁则贡献了自己唯一的宝贝——一本缺页的童话书。
      “我来讲故事!”顾迁禁盘腿坐在毯子上,煞有介事地翻开书,“从前有个王子,被恶龙抓走了……”
      顾时舟靠着墙,看夕阳把弟弟的侧脸染成金色。顾迁禁不认识那么多字,大部分情节都是自己编的,但他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然后呢?”当故事戛然而止时,顾时舟配合地问。
      顾迁禁神秘地凑近:“然后王子发现,恶龙其实是他的哥哥变的!为了考验他够不够勇敢!”
      顾时舟皱眉:“这什么奇怪的故事……”
      “我编的!”顾迁禁得意地宣布,然后突然安静下来,“时舟,你会一直是我哥哥吗?”
      窗外,最后一丝阳光消失了。顾时舟摸出半根偷藏的蜡烛,点燃,小小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跳动。
      “嗯。”他轻声承诺,“一直。”
      夏天带来了雷雨和噩梦。某个深夜,顾时舟被啜泣声惊醒。顾迁禁的床铺湿了一大片,几个大孩子正围着他起哄。
      “尿床精!”“胆小鬼!”
      顾迁禁站在中间,小脸惨白,拳头攥得紧紧的,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顾时舟冲过去推开那几个孩子,把顾迁禁护在身后。
      “滚开。”他声音不大,但眼神让大孩子们退后了几步。
      最大的那个不服气:“护着他干嘛?他又不是你亲弟弟!”
      顾时舟一拳打在那人鼻子上。
      混乱中,他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耳垂,热辣辣的疼。但比起疼痛,更强烈的是愤怒——对那个让顾迁禁做噩梦的世界,对这个冰冷的福利院,对所有不公平的事。
      当陈管理员赶来时,顾时舟已经打赢了,代价是耳垂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和一周的禁闭。
      “傻子。”顾迁禁在禁闭室窗外小声骂他,却递进来半块偷藏的巧克力,“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顾时舟从铁栏杆间隙接过巧克力,耳垂上的伤口结了痂,痒痒的:“我知道。”
      “疼吗?”顾迁禁的手指穿过栏杆,轻轻碰了碰那道伤痕。
      “不疼。”顾时舟撒谎,“比打针轻多了。”
      顾迁禁突然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水泥窗台上:“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顾时舟慌了,他从未见过这个倔强的小家伙哭成这样:“别哭啊!真的不疼!你看,我还能笑——”他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顾迁禁抽噎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偷来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这样就不会留疤了……”
      “留疤也没关系。”顾时舟说,“这样我们都有记号了。”
      顾迁禁困惑地眨眨眼。
      顾时舟指指弟弟左眉上那道浅浅的白痕——那是车祸留下的纪念:“你是断眉,我是裂耳,多酷。”
      顾迁禁破涕为笑,鼻涕泡都冒了出来。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很亮,照在两个男孩脏兮兮的脸上。
      秋天再次来临时,顾时舟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一对中年夫妇坐在那里,女人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笑容和蔼。
      “时舟,这是赵先生和赵太太。”院长的声音透着不自然的轻快,“他们想收养你。”
      顾时舟愣在原地。他听说过这种事——有些幸运的孩子会被选中,离开福利院,拥有真正的家和父母。但他从没想过会轮到自己。
      “我们看了你的档案。”赵太太温柔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成绩很好。我们会送你上最好的学校……”
      顾时舟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向窗外。顾迁禁正蹲在操场边上,一个人玩石子,瘦小的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孤单。
      “我弟弟呢?”他听见自己问。
      院长和赵氏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时舟,迁禁不是你的亲弟弟。而且赵先生他们……他们只想收养一个孩子。”
      顾时舟低下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裂缝,能看到里面的袜子。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顾迁禁时,雨水打湿的那个水洼。
      “那我也不去。”他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别急着决定。”赵先生皱眉,“想想你将拥有的一切——自己的房间,新衣服,自行车……”
      顾时舟抬起头,直视着大人的眼睛:“除非你们也收养迁禁,否则我不走。”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最终,赵太太叹了口气:“我们……再考虑考虑。”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晚上,顾迁禁在秘密基地里异常安静。顾时舟正给他补习数学,却发现弟弟一直盯着窗外发呆。
      “怎么了?”他戳戳顾迁禁的脸颊。
      “你会跟他们走吗?”顾迁禁突然问,“如果下次有人来……”
      顾时舟放下铅笔:“不会。”
      “骗人。”顾迁禁把脸埋进膝盖,“所有人都想离开这里。”
      晚风从圆形窗户吹进来,带着枯叶的气息。顾时舟想起院长说的“叶落归根”,突然明白了那个名字的含义——树叶终会落下,但根永远在那里。
      “我答应过的,记得吗?”他扳过顾迁禁的肩膀,“一直是你哥哥。”
      顾迁禁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像极了他们第一次分享的那颗紫色糖果。他伸出小拇指:“拉钩。”
      顾时舟勾住那根细小的手指:“拉钩。”
      窗外,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那是北斗七星中的天枢,指引方向的第一颗星。
      多年后,当他们在苏黎世集团的实验室里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相邻的手术台上时;当他们在雪夜的别墅中躲避追兵时;当他们在日全食来临前面对那支决定命运的红色注射器时——顾时舟总会想起那个秋夜的约定。
      而顾迁禁,无论变成什么样,总会习惯性地仰望星空,寻找那把指引回家的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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