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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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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袖惊鸿
2001年1月22日,寒假前一天。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教室里瞬间沸腾。同学们欢呼着收拾书包,讨论着春节计划——去上海玩、去海南度假、出国旅行。
杨予宁安静地整理着寒假作业。她的计划很简单:回乡下老宅,陪爷爷奶奶过年。
“杨予宁!”顾北辰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跑过来,“明天我就回北京了,春节后直接转学过去。”
杨予宁手一顿:“这么快?”
“我爸爸的工作提前结束了。”顾北辰挠挠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这个送你,新年礼物。”
纸盒里是一架精致的四旋翼无人机模型,碳纤维骨架,亚克力机翼,手工打磨得光滑无比。机身上用激光刻着一行小字:“给最聪明的同桌——顾北辰,2001.1”
“你自己做的?”杨予宁小心地拿起模型。
“嗯,熬了几个晚上。”顾北辰笑,“你说得对,我应该坚持下去。回北京后,我会继续研究这个。也许……十年后,我们能在新闻上看到它。”
“你一定会的。”
两人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门口,冬日的斜阳把影子投在走廊上。
“保持联系。”顾北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写下地址和电话,“这是我北京的住址和家里的电话。还有邮箱——虽然我不常用。”
杨予宁接过纸条,也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打这个。”
“好。”顾北辰把纸条小心收好,“杨予宁,你是我在鹿城交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你也是。”
没有太多煽情的话,少年人的告别简单直接。顾北辰挥挥手,跑向校门口那辆黑色轿车。司机替他拉开门,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钻进了车里。
杨予宁站在教学楼前,看着车子消失在震川路的拐角。
手里的小飞机模型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1月23日,清晨五点。
鹿城汽车站挤满了返乡的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嘈杂的方言,孩子的哭闹,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
杨予宁一家三口挤在开往周庄的班车上。父亲杨建国把最重的编织袋塞进行李架,母亲杨秀兰抱着装年货的纸箱,杨予宁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一袋新买的练习册。
“宁宁,东西放脚下,别让人偷了。”母亲叮嘱。
“知道了。”
班车摇摇晃晃驶出城区。窗外的高楼渐渐变成田野,钢筋水泥变成白墙黑瓦。杨予宁靠着车窗,看着这片熟悉的江南水乡——她前世在这里长大,又从这里离开,去了上海,去了更远的地方。
重生后第一次回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今年村里有热闹。”前排的大叔回头搭话,“听说市里的昆剧团要来唱戏,大年初三初四,连唱两天!”
“昆曲?”杨予宁眼睛一亮。
“对,叫什么……文化遗产抢救演出。”大叔磕着瓜子,“反正不要钱,大家都去看。”
杨予宁心里一动。
前世她离开家乡后,再也没听过昆曲。只在电视上偶尔看到,觉得那是阳春白雪,离自己的生活很远。
但现在,她忽然想听听。
周庄镇,杨家村。
爷爷奶奶已经等在门口,看见儿子一家回来,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
“宁宁长这么高了!”奶奶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城里上学辛苦不?”
“不辛苦。”杨予宁鼻子发酸。
前世奶奶在她大学时去世,没享过一天福。现在看着奶奶硬朗的身体,她心里涌起暖意。
老宅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堂屋正中的八仙桌,墙上贴着的年画,灶台里跳跃的柴火,院子里晾晒的咸鱼咸肉。
晚饭是奶奶做的:红烧肉、咸菜炒冬笋、荠菜豆腐汤,还有自己腌的咸鸭蛋。
“宁宁多吃点,城里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菜。”奶奶不停给她夹菜。
杨予宁埋头吃饭。这是真正的家乡味道,前世在城市的那些年,她最想念的就是这口。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火盆边。炭火噼啪作响,墙上映着晃动的影子。
“宁宁这次考了年级第三?”爷爷问。
“嗯。”
“跳级了?”奶奶眼睛睁大,“那不就是……跟大两岁的孩子一起上学?”
“奶奶,我应付得来。”
“咱家宁宁就是聪明!”爷爷笑得露出缺牙,“老杨家祖坟冒青烟了!”
杨予宁低下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
聪明吗?她想起顾北辰那个无人机模型,想起他眼里的光。那才是真正的聪明。
而她,只是……
“初三村里唱戏,宁宁去看不?”奶奶打断她的思绪。
“去。”
大年初二,杨家村的晒谷场上开始搭戏台。
村里老少都来帮忙。男人们扛毛竹、搭架子,女人们扫场地、搬长凳。孩子们在未完工的戏台下钻来钻去,被大人呵斥也不怕。
杨予宁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座简陋但用心的戏台慢慢成型。
“听说请的是苏州昆剧院的名角!”邻居王婶边嗑瓜子边说,“市里出了大钱,说要把昆曲送到每一个村。”
“昆曲是什么戏?”有年轻人问。
“就是……哎呀,就是那种唱起来咿咿呀呀的,穿得可漂亮了!”王婶比划着,“我年轻时候在城里看过一次,那个水袖甩起来,跟仙女似的!”
杨予宁心里莫名地期待。
下午,戏班的车来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下来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大多三四十岁,穿着朴素,但气质特别——走路时腰背挺直,说话时字正腔圆。
他们开始卸道具:衣箱、乐器箱、化妆箱。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打开衣箱,小心翼翼拿出一件戏服——淡粉色的女帔,绣着缠枝莲纹,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丝绸的光泽。
杨予宁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么美。
大年初三,傍晚五点。
晒谷场上已经坐满了人。老人坐前排长凳,年轻人站后排,孩子们骑在父亲肩膀上。杨予宁挤在中间,手里攥着奶奶塞给她的橘子。
天色渐暗,戏台上的汽灯亮了。
“铛——”一声锣响。
全场安静。
后台传来笛声,悠扬婉转,带着水汽氤氲的江南味道。然后是三弦、琵琶、笙箫……乐声如流水,漫过晒谷场,漫过黑瓦白墙,漫过整个沈家村。
幕布拉开。
一个旦角缓步上台。
杨予宁忘了呼吸。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头戴点翠头面,身穿粉红女帔,手持团扇。眉眼如画,步态如莲。灯光下,她整个人像在发光。
她开口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声音清亮圆润,像玉珠落盘。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腔,蜿蜒流转,百转千回。
杨予宁听不懂唱词,但那旋律直直撞进心里。
旦角开始舞动水袖。
两条长长的白色水袖,在她手中活了。抛、收、扬、拂……如流云,如飞瀑,如风中的柳絮。她转身,水袖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她回眸,水袖轻轻拂过脸颊。
杨予宁看痴了。
那一刻,她忘了自己是重生的,忘了跳级的压力,忘了攒首付的焦虑,忘了自己是个“伪天才”。
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故乡的戏台下,被一场穿越四百年的美击中了。
演出结束,观众鼓掌,戏班谢幕。
杨予宁没有离开,她绕到戏台后面。后台很简陋,用布帘隔出化妆区和休息区。
演员们正在卸妆。刚才那个旦角坐在镜子前,小心地取下头面。镜子里的脸有些疲惫,但依然清秀。
“小姑娘,有事吗?”一个老师傅问。
“我……我想问问,刚才唱的是什么戏?”杨予宁鼓起勇气。
“《牡丹亭·游园惊梦》。”旦角转过头,微笑着,“昆曲里最经典的段子。”
“真美。”杨予宁由衷地说。
旦角笑了:“谢谢你喜欢。现在年轻人爱看这个的不多了。”
“能……能学吗?”
话一出口,杨予宁自己都愣住了。她不是来学戏的,她是来看戏的。但刚才那一个小时,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生了根。
旦角打量着她:“多大了?”
“十三。”
“在读书?”
“嗯,在国际中学。”
“想学昆曲?”旦角擦掉脸上的油彩,“为什么?”
杨予宁想了想:“因为……美。还因为……”她顿了顿,“觉得它需要人记住。”
旦角沉默了一会儿,起身从衣箱里拿出一条水袖——不是演出用的那种精致的长水袖,而是练习用的短袖。
“伸手。”
杨予宁伸出手。
旦角把水袖搭在她手腕上:“试试。”
杨予宁学着她刚才在台上的动作,轻轻一抖——水袖软塌塌地垂着,毫无生气。
“不是抖,是送。”旦角纠正她,“手腕要这样,手指要这样。气要沉,力要从腰起。”
她示范了一次。水袖像被注入了生命,轻轻飘起,又缓缓落下。
杨予宁学着她的样子,试了三次,第四次时,水袖终于有了一点弧度。
“有点感觉。”旦角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杨予宁。”
“我姓沈,沈月华。”旦角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在苏州昆剧院工作,也在国际中学兼课——教艺术班的昆曲选修课。下学期开学,你可以来听听。”
杨予宁接过名片,手指微微颤抖。
沈月华。这个名字她前世听说过——苏州昆剧院的名角,国家级非遗传承人。2023年,她在央视戏曲频道看过沈老师的专访,那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依然在教学生。
“谢谢沈老师。”
“不用谢。”沈月华拍拍她的肩,“昆曲需要年轻人。但你要想好,学戏很苦,而且……现在学这个,没前途。”
“我知道。”杨予宁说,“但我就是想学。”
那晚,杨予宁失眠了。
老宅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房梁。
脑海里全是那两条飞舞的水袖。
她翻身坐起,从书包里拿出顾北辰送的无人机模型。碳纤维的骨架冰冷坚硬,是科技的美。
而水袖,是丝绸的柔软,是四百年的美。
她忽然想:能不能把这两种美结合起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摇摇头。太荒谬了。
但另一种想法更坚定:她要学昆曲。
不是作为职业,不是作为特长,就是……想学。想在枯燥的数学题、攒钱的焦虑、伪天才的压力之外,有一片纯粹属于自己的天地。
那里没有标准答案,没有对错,只有美不美。
凌晨两点,她打开笔记本,写下:
“今天,在故乡的戏台下,我遇见了一场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不懂唱词的意思,但背下了这四句。后来查了注释才知道,这是杜丽娘在自家后花园看到春色时唱的——感慨春光易逝,青春易老。
她十三岁,重生回来,手握未来二十年的记忆。
她的春光,才刚刚开始。
大年初四,第二场戏。
杨予宁早早去后台,看演员们化妆。沈月华老师正在勒头——用布带把头发紧紧勒起,这样戴头面才稳。
“疼吗?”杨予宁问。
“疼。”沈月华实话实说,“我学戏的时候,每天勒头,头皮都勒出血。但习惯了就好了。”
“您学戏多少年了?”
“四十年。”沈月华对着镜子画眉,“我十岁进戏校,今年五十五。”
“后悔吗?”
沈月华笑了:“后悔什么?我这辈子,就做了这一件事。把它做好,就够了。”
那天晚上,奶奶坐在火盆边,跟杨予宁讲起了往事。
“我年轻时候,村里也有戏班子。不是昆曲,是滩簧,我们叫本地戏。”奶奶眯着眼睛回忆,“我有个远房表姐,嗓子好,被戏班看中了。她想学戏,家里人不同意——说戏子是下九流。”
“后来呢?”
“后来她偷跑出去,跟戏班走了。三年后回来,已经成了角儿。在村里唱戏那天,她穿着绸缎戏服,头上插满珠翠,唱得满场掉泪。”奶奶叹了口气,“再后来……运动来了,戏班散了,她嫁了个农民,生了三个孩子。前几年去世了,我去送她,箱底还压着当年的戏服。”
炭火噼啪。
杨予宁轻声问:“奶奶,如果我想学昆曲,您支持吗?”
奶奶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有光闪动:“宁宁,奶奶不懂什么昆曲不昆曲。但奶奶知道,人这辈子,能遇见真心喜欢的东西,不容易。喜欢,就去学。只要不耽误念书,不耽误吃饭。”
“谢谢奶奶。”
寒假剩下的日子,杨予宁白天帮奶奶做家务,晚上在灯下学习。
数学题还是要做,法语单词还是要背,稿子还是要写。
但心里多了一件事:昆曲。
她借来村里小学的录音机,反复听沈老师送她的一盘磁带——是《牡丹亭》全本的录音。咿咿呀呀的唱腔,她一开始听不懂,听着听着,竟听出了味道。
电话响了。是奶奶:“宁宁,有你的信!北京的!”
杨予宁跑下楼。是顾北辰寄来的。
信很短:
“予宁:北京下雪了。我在中关村买了些电子元件,准备改进无人机模型。你回鹿城了吗?乡下过年有意思吗?期待回信。顾北辰。2001.2.5”
附了一张照片:顾北辰站在雪地里,手里举着一个更大的无人机模型,笑得灿烂。
杨予宁看着照片,笑了。
她提笔回信:
“北辰:鹿城也冷了。乡下过年很热闹,我看了昆曲演出,决定要学。首付还差一些,但我在努力。你的模型很棒,继续加油。我们各自努力,高处相见。杨予宁。2001.2.10”
写完信,她走到窗前。
她不是天才,没关系。
她记得未来,这就够了。
她学数学,学法语,现在还要学昆曲。
她攒钱买房,也攒知识,攒技能,攒一切能让未来更稳的东西。
手里那条水袖,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轻轻一抖——手腕送,手指引,腰发力。
水袖扬起一道弧线,虽然稚嫩,但有了形状。
就像她的人生,虽然艰难,但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