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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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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镯子的光
2001年2月12日,年初五。
杨家村老宅的堂屋里,炭火盆烧得正旺。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还有杨予宁。
八仙桌上摆满了菜:红烧鲤鱼、梅菜扣肉、蛋饺、油爆虾、腌笃鲜……都是奶奶和外婆忙了一整天的成果。
“来,宁宁吃个蛋饺。”外婆把最大的一个夹到她碗里,“吃了圆圆满满。”
“谢谢外婆。”
电视里回放着春晚,但大人们聊天的声音更热闹。说今年的收成,说村里的变化,说谁家孩子出息了。
爷爷抿了一口白酒:“宁宁在城里买了房,咱们老杨家也算在城里扎根了。”
“是啊,下次去城里看看。”外公接话。
杨予宁心里一动,放下筷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要不……明天我带你们去城里?去咱们的新家住一晚?”
四个老人同时愣住了。
“住城里?”奶奶先开口,“不去不去,城里房子金贵,我们老骨头别给你们弄脏了。”
“怎么会!”母亲王秀兰说,“妈,去吧。那房子你们还没见过呢。”
父亲杨建国也点头:“是啊,去看看。咱们一家人在城里过个元宵节。”
四个老人互相看看,眼里有期待,也有局促。
最后还是爷爷拍了板:“去!看看我孙女在城里打下的江山!”
正月初六,清晨六点。
天还没亮透,村口已经聚了一群人。杨予宁一家扶着四位老人,提着大包小包——奶奶硬要带自己腌的咸菜,外婆非要带新做的糕团。
“城里什么买不到,带这些干啥。”母亲小声说。
“自己做的香!”奶奶坚持。
班车来了,是那种破旧的中巴车,座椅的弹簧都露出来了。杨予宁让老人们坐前排,自己和父母站着。
车子启动,摇摇晃晃驶出村子。
爷爷奶奶是第一次坐长途班车。奶奶紧紧抓着前面的椅背,脸色发白。杨予宁走过去,握住奶奶的手:“奶奶,靠着我。”
车子驶上公路,窗外的田野变成了厂房,又变成了高楼。
“这么多楼……”爷爷贴着车窗,眼睛睁得老大,“这得多少人住啊?”
“爷爷,这不算多。”杨予宁轻声说,“上海更多。”
“上海……”爷爷喃喃道,“我年轻时候去过一次,拉黄包车。那时候外滩都是洋楼。”
杨予宁心里一酸。爷爷这辈子,最远就去过上海,还是去卖苦力。
车子进站,鹿城汽车站人潮汹涌。
四个老人像孩子一样紧紧跟着,生怕走散。杨予宁走在最前面开路,父母一左一右护着。
“宁宁,这地真滑。”奶奶小心地踩着大理石地面。
“奶奶,慢点。”
“锦绣花园”6号楼五楼到了,门开,是整洁的楼道。
杨予宁掏出钥匙,打开501的门。
“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请进。”
四个老人站在门口,不敢迈步。
屋里铺着浅色的地砖,擦得能照出人影。白色的墙壁,崭新的家具,明亮的窗户,阳台上还摆着几盆绿植。
“这……这是咱家?”奶奶声音发抖。
“是咱家。”杨予宁扶着她进来,“奶奶,换拖鞋。”
母亲拿出四双新拖鞋——昨晚特意去买的,柔软的绒面。
老人们换上鞋,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像走进宫殿。
“这地砖……滑得很。”爷爷试探着踩了踩。
“这叫抛光砖。”杨予宁解释,“城里现在都铺这个。”
外公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的景色:“能看到那么远!”
外婆摸着沙发的面料:“这料子真细。”
杨予宁带他们参观。
“这是客厅,吃饭看电视的地方。”
“这是厨房,有煤气灶,一打火就着。”
“这是卫生间,有热水器,二十四小时有热水。”
“这是卧室,三间,一间爸妈住,一间我住,还有一间你们来可以住。”
每介绍一处,老人们就发出一阵惊叹。
“这马桶……坐着拉?”爷爷指着卫生间,一脸不可思议。
“对,坐着舒服。”
“那多脏啊!”奶奶皱眉。
“不脏,冲一下就干净了。”
参观完,四个老人坐在沙发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这沙发……太软了,陷进去了。”奶奶想站起来,又跌坐回去。
大家都笑了。
中午简单吃了饭——奶奶带来的咸菜炒肉,外婆带的糕团蒸热。
下午,杨予宁提议:“去商场逛逛吧?给爷爷奶奶买点东西。”
“不去不去,商场贵。”奶奶连连摆手。
“去看看嘛,不买。”杨予宁哄着。
最后还是去了。鹿城最大的商场——商厦。
自动门打开,热气扑面而来。明亮的灯光,光洁的地面,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四个老人站在门口,像误入另一个世界。
“这地……比咱家还干净。”奶奶小声说。
“奶奶,走。”杨予宁牵起她的手。
一楼是化妆品和珠宝。玻璃柜台里,金银首饰在射灯下闪闪发光。
外婆在一个银饰柜台前停住了。柜台里摆着各种银镯子,有光面的,有雕花的,有镶着小宝石的。
“真好看。”外婆喃喃道。
杨予宁看见了外婆的眼神——那种小心翼翼的喜欢,那种“看看就好”的克制。
她想起前世,外婆去世时,手腕上只有一个戴了几十年的铜镯子,都磨薄了。外婆说过,年轻时候想要个银镯子,一直没舍得买。
“服务员,这个拿出来看看。”杨予宁指着其中一对——简单的光面银镯,内侧刻着平安纹。
“小姑娘,这个一对166元。”服务员说。
166元。杨予宁心里快速计算:年底国际学校给的奖励500,够买。
“宁宁,太贵了!”外婆拉着她就要走。
“外婆,试试。”杨予宁坚持,“试试不要钱。”
服务员拿出镯子,帮外婆戴上。老人的手腕很细,皮肤松弛,布满皱纹。银色的镯子戴上去,竟然有种奇异的美——历经岁月的皮肤,和历经岁月的手艺,在这一刻相遇。
“真合适。”服务员说。
外婆看着手腕上的镯子,眼神复杂。喜欢,又不敢喜欢。
“奶奶也试试。”杨予宁给奶奶也戴上了。
两个老太太站在一起,看着彼此手腕上的银光,笑了。
“好看。”奶奶说。
“贵。”外婆说。
杨予宁掏出钱:“我要两对。一对给奶奶,一对给外婆。”
“宁宁!”母亲想拦。
“妈,用我的奖励。”杨予宁坚持,“我挣的钱,我想给奶奶外婆买。”
四个老人都愣住了。
166元一对,两对332元。在2001年,这不是小数目。在农村,够一家人两个月的生活费。
服务员包好镯子,装在精致的盒子里。杨予宁接过,放到奶奶和外婆手里。
“奶奶,外婆,这是我用读书赚的钱买的。你们戴着,保平安。”
奶奶的手在抖。
外婆的眼睛红了。
买了镯子,杨予宁又给爷爷和外公买了东西。
杨予宁又带他们去超市。老人们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超市,推着购物车,眼花缭乱。
“这菜……没泥?”奶奶看着包装好的青菜。
“这肉……切好了?”爷爷看着盒装肉片。
“这米……还有这么多种?”外婆看着货架上各种牌子的米。
杨予宁耐心解释:这是净菜,这是冷鲜肉,这是东北大米那是泰国香米。
最后买了些零食:瓜子、花生、糖果。还有一瓶黄酒——爷爷爱喝。
结账时,爷爷奶奶抢着掏钱——他们用红纸包着皱巴巴的纸币,是攒了很久的养老钱。
“爷爷奶奶,我来。”杨予宁掏出钱包,“今天我请客。”
“那怎么行!”
“行的,我是孙女。”
回到新家,天色已晚。
母亲在厨房忙活,用商场买的菜做晚饭。父亲陪老人们说话,讲城里的新鲜事。
杨予宁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
奶奶悄悄走过来,手腕上的银镯子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宁宁,”奶奶轻声说,“这镯子……奶奶一辈子没戴过这么好的东西。”
“以后戴更好的。”杨予宁说。
“不用更好的,这个就够好了。”奶奶摸着镯子,“奶奶就是……心疼你读书多累啊。”
“不累,喜欢就不累。”
奶奶看着她,眼神温柔:“宁宁长大了。奶奶记得你刚出生时,就那么小一点。现在……能给奶奶买镯子了。”
杨予宁鼻子一酸,抱住奶奶。
晚饭很丰盛: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西红柿鸡蛋汤。还有奶奶带来的咸菜——她说城里的菜没味道,得就着咸菜吃。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温暖的灯光洒下来。
爷爷抿了一口黄酒:“这酒……香。”
外公吃了一口鱼:“这鱼……嫩。”
奶奶夹了一块排骨给杨予宁:“宁宁多吃,写文章费脑子。”
外婆把鱼肚子夹给她:“吃这里,没刺。”
杨予宁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四位老人,父母,自己。三代人,在城里崭新的房子里,吃着热腾腾的饭。
这是前世没有过的画面。
前世,爷爷奶奶在她上大学前相继去世,没能看到她毕业。外公在她工作那年去世,没能看到她结婚。外婆在她买房那年去世,没能住过一天她买的房子。
现在,他们都还健康,都坐在她的新家里。
她忽然很想哭。
吃完饭,老人们轮流洗澡——第一次用热水器,第一次用淋浴喷头。
“这水……真热!”爷爷在卫生间里喊。
“省着点用!”奶奶在外头叮嘱。
洗完澡,老人们穿着新买的睡衣(母亲下午在商场顺便买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杨予宁陪他们看戏曲频道——正巧在播昆曲《牡丹亭》。
爷爷奶奶看不懂,但看得很认真。
“这唱的什么?”爷爷问。
“一个小姐梦见一个书生。”杨予宁简单解释。
“做梦也能唱一出戏?”奶奶惊奇。
“能,昆曲里什么都能唱。”
看到《游园》那一折,旦角甩起水袖。
“这袖子真长。”外婆说。
“这叫水袖。”杨予宁说,“我也准备学。”
四个老人同时转过头:“你学这个?”
“嗯,学校有课。”
“学这个……有用吗?”爷爷迟疑地问。
杨予宁想了想:“爷爷,有些东西,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是美不美的问题。”
老人们似懂非懂,但点点头。
电视剧了,老人们也困了。母亲在客厅打了地铺——床不够,老人们睡床,她和父亲睡地铺。
杨予宁坚持要睡地铺:“我年轻,不怕凉。”
最后还是打了三个地铺:父母一个,爷爷奶奶一个,外公外婆一个。杨予宁睡自己的床。
第二天一早,老人们就要回去了——他们不习惯城里,说睡不踏实,说想家里的鸡鸭。
母亲做了丰盛的早饭:粥、包子、咸菜、煮鸡蛋。
吃饭时,奶奶手腕上的银镯子和碗沿碰撞,发出轻轻的响声。
“这镯子……戴着干活不方便。”奶奶说。
“那就收着,逢年过节戴。”杨予宁说。
“那不行,买了就要戴。”奶奶认真地说,“戴着,别人问起来,我就说孙女买的。”
外婆也点头:“对,让人家都知道,咱家宁宁有出息。”
早饭吃完,收拾行李。老人们把新家又仔细看了一遍,像要记在心里。
杨予宁送他们到汽车站。班车开动前,四个老人从车窗里伸出手,用力挥。
“宁宁,好好念书!”
“常回来!”
“别太累!”
杨予宁也挥手,直到车子消失在街角。
手里还留着奶奶塞给她的红包——硬硬的,应该是钱。她打开,里面是200元。
杨予宁站在车站门口,眼泪终于掉下来。
送走老人们,杨予宁回到新家。
屋里一下子空了。沙发上还留着老人坐过的痕迹,餐桌上还有没吃完的包子,卫生间里还飘着老人用的香皂味。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
这个80平米的房子,突然显得很大。
她想起昨晚,一家人挤在这里,热气腾腾。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但她不觉得孤独。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
她走到阳台,看向远方。她知道,那里有她的未来。
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2003年2月14日**
今天,给奶奶和外婆买了银镯子。看着她们戴上时的眼神,我明白了一件事:努力的意义,不只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更是为了,能让爱自己的人,也过得好一点。
他们那一代人,吃过太多苦。战争、饥荒、运动、贫穷……他们把最好的都给了下一代,自己什么都舍不得。我现在能给的还很少。但以后,我会给更多。带他们去旅游,看没看过的风景。让他们住更好的房子,吃更好的东西。让他们晚年,真正享福。而这一切,都需要我现在努力。
学习,赚钱,成长。
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
窗外传来远处的车声,城市的脉搏在跳动。
她不是一个人在奋斗。身后有四位老人,有父母,有期待的目光。
她想起奶奶手腕上那抹银光,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那么朴素,又那么耀眼。
就像她的人生,平凡,但可以发光。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宁宁,你爷爷奶奶到家了,一直在念叨你。说镯子戴着,村里人都问。”
“那就好。”
“你一个人在家,锁好门。”
“知道了妈。”
挂掉电话,杨予宁开始学习。
数学题要做,法语单词要背,昆曲唱腔要练。
还有稿子要写,她决定试试看能不能利用笔杆赚钱——今天才发现手里钱太少。
但她不再焦虑。心里有了一幅画面:四位老人,在村里晒太阳,手腕上的银镯子闪闪发光。逢人就说:“我孙女买的。”
那画面让她充满力量。
学习到十一点,她起身活动。拿起那条练习用水袖,对着镜子,轻轻一抖。
手腕送,手指引,腰发力。
水袖扬起一道弧线,比上次好了些。
她想起沈月华老师的话:“昆曲是慢的艺术。一个字,要唱三口气。一个动作,要练三年。”
人生也是慢的艺术。
一点一点进步,一天一天积累。
她不是天才,没关系。
她记得未来,这就够了。
她有能力爱,这就够了。
窗外,鹿城的夜晚安静而深沉。
杨予宁站在窗前,轻声说: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着我。”
“我会带你们,看更大的世界。”
银镯子的光在心里闪亮。
那是承诺的光。
那是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