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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慰良臣恐美人迟暮 ...

  •   炎夏三伏天,摄政王宋无忌入宫,嵇铭在御书房接见,商议河南、湖广两道下半年旱灾之事。

      窗外骄阳下,蝉鸣阵阵,搅人清静。瑞孙指挥两个小太监粘了好几日,怎么粘也粘不完。

      “赈灾款从江南桑蚕区富商的绫绢税、地丁税、海税中筹措,目前已有八成,余下四万两可在九月前完成。”

      “另从朝廷中枢三千七百人今岁的年赏中扣除一部分,加上国库剩余的,被灾屯粮了万石有奇,草三万八千余捆。万一事态紧急,流民入都,以备仓赈济,若无事,可来年开春后再行发放。”

      “今冬河南、湖广两道的日子,虽不甚好过,料想倒也不会闹出太多乱子来。”

      夏日暑热,宜着单薄面料的衣饰。可毕竟是入宫面圣,宋无忌还是穿着相应的服制以示庄重,一身轻薄的直缀锦袍,玄色为底,衣裾上绣有细密的银色流纹样的仙鹤,栩栩如生,领口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砗磲珠衣扣,玉冠青靴,乌发半披半竖。相较朝服正装,这一身显得身段文雅飘逸,仙风道骨,人也犹如行走于天界,收敛了上位者的凌厉和那股常年萦绕于身的深沉傲慢。

      嵇铭看了度支列表和一应明细,核对无误后,点点头。又问:“六部堂官、朝中大员们可有异议?”

      “只有工部魏尚书抱怨了几句,说户部拨不出钱给他为陛下和太后娘娘建行宫。”宋无忌冷然挑眉,“不过微臣已经请魏大人过府长谈,想来他也会体恤朝廷和国库的难处。”

      “朝廷孱弱,朕,有罪。”

      “陛下何出此言,是我等做臣工的未能替陛下分忧。”

      “王爷做事无处不妥。对了,随同的监察御史可选好了?到时候派发钱粮,一定要仔细盯着。这个要命的关节,不可出现贪蠹的丑事。”

      “阁老推荐了右佥都御史占楚峰大人,以及左副都御史柴隆洪大人,届时会离都,奔赴两道主管督查分派事宜。”

      嵇铭沉吟道:“都是阁老推荐的人,王爷为何不举荐一人?”

      宋无忌端起兔毫建盏小啜一口,锦帕点了点薄唇,说:“占大人走马上任半年来,已经办了不下五桩漂亮案子,又是占宝林的父亲,陛下的岳丈,自然会忠心办差。柴隆洪老成稳重,是御史台二十多年的老人了。此二人官居从四品,上可弹劾一品三公,下可纠察芝官小吏,臣当然无异议。”

      “好。阁老与王爷都看好之人,朕放一百个心。”嵇铭沉默片刻,喉结动了动,面露纠结之色说,“上月户部请求减挪军费的折疏的被朕驳了,为未雨绸缪,筹措预备赈灾的钱粮,朝上吵得不可开交,还是王爷最后接过了这个烂摊子。实在是……辛苦王爷。”

      “赈灾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二字。”

      “可是……”嵇铭捏紧了手中的税粮黄册。

      可是,我听了谢阁老的话,驳了你让人呈递的折子,还将那么大的窟窿丢给你去填……

      嵇铭缄口,未将话说得太明白。

      “阁老与微臣,即便在朝政上多有龃龉,然一颗心都是为着大岐江山社稷与天下黎民,与私情无涉,万望陛下不要介怀。”

      他都明白,还说得这样坦荡,嵇铭方安了心。

      诸事议定后,皇帝兴至,邀其一同下棋。

      君臣分坐于大红酸枝雕缠枝莲花几案两边,中间摆着一架楸木棋盘,棋子用的是产自昆仑山的冷暖玉棋子,黑子白子接连落下,君臣纹枰对弈,一派怡情闲适之态。

      下棋是门学问,尤其是与上司下棋,尤其这上司还是位青年帝皇。嵇铭年轻,棋艺比不上宋无忌也情有所原。宋无忌不愿皇帝太扫兴,只好装作也被他难住,每每落子,都要思量一番。

      青瓷大缸里盛满冰块,散发出丝丝雪白的气体,袅袅上升。果馔盘盒中盛放着冰湃葡萄和八百里加急从岭南送来的荔枝。嵇铭不动声色,开始打量起眼前的摄政大臣,以一个男青年的眼光看,摄政王宋无忌也如同千古明月,耀世明珠,任何人都会不自觉被他吸引。

      摄政王是将自己送上皇位的大功臣,又做了他八年的辅政大臣,嵇铭小的时候对他有畏惧,有敬仰。成人之后,当他以一个皇帝的眼光来看待宋无忌,理应愈加忌惮,处处防备,可他却没有这样的感觉。谢阁老常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提醒他防备摄政王,可嵇铭还是无法将他视为大患来对待,反而在国事上听取他的意见,甚至维持了他批红之后的青笔否定之权。

      然而削减军费、增加赈灾款项一事,嵇铭打回内阁的票拟之后,他并未提出任何异议,还安然领了筹措钱粮的重担。

      当朝中实力相近的两方意见相悖时,只有以一方甘愿退后一步结束。这次是甲方妥协,那下次合该轮到乙方,在这种心照不宣中,朝廷这座庞大又僵硬的机器才能正常运转下去。

      炉上的茶壶咕噜一声,水沸了。为二人能够安静思考,嵇铭已将身边宫人遣走。于是亲自执茶壶,为宋无忌面前的兔毫建盏添上茶。

      寻常臣子,早就受宠若惊,下跪拜谢不休了,可宋无忌没有什么表示,淡定啜了一口茶,于棋盘中腹落下一颗黑子。

      日影倾斜。棋盘之上,白子的局势已经是四面楚歌,嵇铭自知无力回天,撩了手中那颗子,看了一眼宋无忌。然对方微笑不语,只好他先破题,装大人老成,叹息道:“难为摄政王千方百计让着朕了。”

      “微臣不敢。陛下的棋艺已经有所长进,假以时日,必会超过臣,到时候,臣就该换一种法子思量了。”宋无忌也不同他虚与委蛇,承认是在让着他,不过还是对皇帝的棋艺表示了嘉许。

      嵇铭笑了笑:“日后摄政王还是得多进宫与朕切磋才是,朕的棋博士还没有你的一半高明。”

      “陛下过誉了。”

      嵇铭的鼻子不经意嗅了两下,开口道:“朕一直想问,多年来,王爷身上似乎一直有种淡淡的香气,是何种熏香?”

      “是微臣随身携带的珠串之气息。”宋无忌举了一下手中的乌黑的圆珠串,细看又是墨褐色,那串珠子十六颗,每一颗都有鸽卵那么大。

      “崖松木么?”

      “是檀香木,陛下若喜欢,臣可以送陛下两槲上好的老料来。”

      嵇铭抿唇,道:“朕才不向王爷打秋风,檀香宫中已有许多。朕只是觉得王爷手中的那串珠子的气息尤为特别,似乎有三分药香。”

      “哦?微臣倒是不觉,许是久居幽兰之室,不闻其香。”

      嵇铭:“王爷带了这么多年檀香珠串,是与太后娘娘一样,信佛之故吗?”

      闻言,宋无忌眼皮快速一颤,古井无波中竟然略过一丝浓烈的哀戚,嵇铭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让他莫名想到一副画面——寂寂暗屋中,桌上孤零零的一豆烛火,忽而风至,火豆挣扎晃动、熄灭的那一瞬。

      只不过那哀戚,也像烛火熄灭的瞬间一样短暂,顷刻间便恢复了谦恭安然,宋无忌道:“非也,只不过是觉得檀香气息宜人,便时时带在身边作除味、熏衣之用罢了。其实,臣并不是特别喜欢檀香,只是一旦习惯了,也就不让下人折腾去换了。境界与吃斋念佛的太后娘娘不可相提并论。”

      嵇铭沉吟片刻,道:“朕与王爷也是一样的。”

      “哦?陛下有何见教?”

      “其实朕也不喜欢下棋、不喜欢书画、不爱念书作文和处理朝政。有时候,朕也不知自己喜欢什么。只是身居这个位置,想的无非是做好一个皇帝,担好身上的担子罢了。用王爷的话说,习惯了。”

      宋无忌赞许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眼中恍惚浮现起八年前初见的那个瘦小男孩。时光如白驹过隙,该变的终于还是变了。宋无忌颇为感慨地点头:“陛下真是长大了啊。”

      “王爷何以发此感慨?”

      宋无忌:“没有所好,与之相对,就没有所恶。没有所好,将之延伸,就没有弱点,如此,无人可猜出陛下心中所想,无人可拿捏住陛下。陛下便不会被蒙蔽,更不会被控制。古今圣明天子当如是。”

      “喜恶不形于色,朕可以做到,可是恐惧呢?”嵇铭将双手放在膝坐的腿上,默了须臾,正色道,“朝中文武百官,都说您是以强权威慑朕、威逼他们。故群臣都对您怀着恐惧之心。这样的畏惧,却是朕无法控制的。”

      宋无忌起身,拱手下拜:“微臣从无犯上僭越之心,请陛下明察!”

      他言语恭敬,可语气中并未有被皇帝质问的惊慌,气度极度从容。说完,直身而起,直视皇帝。

      日影渐斜,透过层层茜纱软帘,落在皇帝的玄金色怒目蟠龙黄袍上,泛起灿然光泽,勾勒出青年清瘦提拔的身形。

      嵇铭坚定道:“朕当然不会轻信流言,使良臣的忠心见疑。当年王爷护着我从肃王府的地窖里一直到金銮殿的龙椅上,手执一张龙舌大弓,箭筒中三十四支金鈚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斩落一切强敌。从那时起,朕便从未怀疑过王爷的赤胆忠心。”

      “古有范蠡、韩信,做那走狗良弓。可见时移世易,人心易变。”宋无忌容色舒淡,继续将棋子一颗颗捏起,落入棋篓。他忽然似诵似歌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历朝历代做臣子的,最怕美人容颜不再,心意也变了。”

      美人?嵇铭咂摸了这个字眼,想起谢阁老讲解楚辞时,提到过美人或许指代君王。方解摄政王言下之意,心中一咯噔,握紧了双拳:“美人不会衰老,王爷亦未变,否则也不会朕的生辰宴上,又救了朕一命。”

      宋无忌不答。

      “摄政王威加宇内,谢阁老老成谋国,如此,朕方能享有这个四海升平的天下。所以……”为了今朝这番话,嵇铭想了好久的起承转合,而今觉得都不重要了,直言道:“去年春闱的殿试,拖到了今春,实是朕之过,摄政王届时放手施为便是。”

      宋无忌的手顿了须臾,良久,摇摇首,叹:“陛下当真是长大了啊。”

      这一次,却是真情实感。他看着长大的少年皇帝,也会与臣子虚与委蛇,说话拐弯抹角,也懂得图谋和利用,试着做那背后的操盘手了。

      御书房外忽地喧闹纷纷,女子间的争执之音传入静谧的殿中。

      嵇铭向外朗声道:“怎么回事?”

      立即有一中年内监来回禀:“陛下,是林婕妤,带着其余几位宝林、美人,在殿外求见陛下。说是……”他偷瞥了一眼摄政王,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怎么回事?直言便是了。”

      中年内监只好说:“娘娘们说,桃女官在居所内藏了一些违禁物品,林婕妤当场抓住,人赃并获,要求您惩治她。”

      嵇铭不自觉看向宋无忌,宋无忌倒并未因听到自己送入宫中之人的过错而有任何反应,嵇铭又问内监:“好好的,她们怎么会搜小桃子的屋子?搜到了什么?”

      “婕妤娘娘并未细说,只说事关重大,要陛下看过之后,亲自定夺。”

      宋无忌起身合袖一揖:“陛下既有要事,臣先告退。”

      “王爷不必急走。外头暑气重,等朕传个小轿来再走。”嵇铭想显示与宋无忌的亲近不避讳,而且又是与桃七有关,便将人留住,吩咐内监让她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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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慰良臣恐美人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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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①上榜的话每周更15000字,也就是5章,没上榜的话每周7000字,大概更2-3章。目前攒稿子中,会慢慢完结的。 ②主页其他两本一本连载,一本预收,都是全文存稿,那两本更起来就猛了,不嫌弃的话可以去瞅瞅点个收,谢谢清汤大老爷们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