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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承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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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至少会出现一个女人,她在你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是不可磨灭的。
妈妈、姐妹、朋友等。
但我要说的不是她们,是郁冬沅。她在我心里不属于以上任何类人,我嫌弃地将她塞在蒙灰的角落,扫除所有标签。郁冬沅只是郁冬沅,她不配我特意分类。
我妈被我独分为一类,事实上大部分的母亲在孩子心里都是特殊的一类。但我妈特殊的地方不在于她有子宫,是生我的那个,而特殊在她不止将我生下来,还将我辗转了多个地方度过童年,最后将我接回所谓的豪门,给我冠上了个私生女的名头。
私生女。当我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词,所以当然,那个这么叫我的人脸上全是我的指甲印,左脸颊靠耳朵那块地方被我抠掉了一块肉。
有人说我血腥、不友好、恶魔、自私、薄情。我笑着问她,你上哪儿找了这么多夸赞词。
只有一个人说我勇敢、坚强、有爱心。我把团棉布塞她嘴里不让她再说,问她上哪儿找了这么多恶心且跟我毫不搭边的词。
前者是我那个豪门同父异母的姐姐,后者是谁,我不想说。
自从我十岁那年被姐去家大业大的祁家以后,人生几乎是翻天覆地地变化着。从前我是跟着外婆住在乡下,后来又跟着什么姨母婶婶嫂嫂的分别住了两年,最后一年又回到了外婆家。那个倒霉邻居就是我外婆的邻居,我记得她总是很慷慨。所以我说,慷慨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比如说郁冬沅。
她是个在俗世意义上哪哪都好的人。孝顺、漂亮、温柔、双商高、吃苦耐劳。
但往往这类型的人见到我都是绕道走,没朝我吐两口唾沫已经算是有好修养了。
郁冬沅就是那个奇葩。她不仅没朝我吐唾沫,还用那些恶心的词来形容我。是想做什么拯救别人的英雄吗?渴望我感谢她吗?想要凸显自己的伟大吗?是觉得我会认为那些词降临在我身上,我就会变成那样吗?和大部分庸俗的蠢货一样吗?那有什么好的?
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对我微笑了。虽然她对任何人都这样。是的,她就像个假人,对任何人都这样,不单对我这样。
那天刚开学,也就是十五年前的九月份。天气当然是热的,我被司机一路护送到宿舍,嫌弃地打量着这些设施。本想出去住,但我妈不放心我在外的人身安全——不如说是肉身安全。那时我对她的作用就是交际,我自己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享受那些蠢货对我痴迷的样子。别看我脾气不怎么样,上赶着找我骂的人倒是不少。被我骂的人无一例外会露出荣幸且爽的表情。
我一面指挥着保镖和司机帮我铺床,清洗桌面,一面捏着鼻子去卫生间阳台看看有什么需要重新装修的。看了一圈,设施还算干净。就算不干净我也会在这里住下来,不在外面住就只能走读,走读意味着每天要看见倒胃口的那家人。
这是个四人间,空间不算大,都是上面一张又小又窄的破床连着下面一张布局很多余的桌柜。
既然是个四人间,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还有三个室友。其中一个就是郁冬沅,剩下那俩也不是什么善茬,刚来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说些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她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总之在我上了个厕所以后,俩人就亲亲密密地手挽手走了。
我手机里又嗡嗡响个不停。这是我妈牵线给我介绍的,叫林什么玩意儿的一个男的,他发信息过来问我学校宿舍怎么样,需不需要自己找人帮忙收拾东西照顾自己。我翻了个白眼,发了个滚字。他果然更兴奋了,一个劲发语音,我听见这种声音是真的会反胃,但那个时候还没有语音转文字的功能,我只能点开,边听他放什么屁边边干手上的事情。
林某某好像刻意把声音压低了凑近话筒,说:“晚上来酒吧吗?或者来唱歌?”
那时KTV酒吧这样的场所很流行,歌星很受追捧,走哪都能听到音乐,我偶尔也会去KTV,但不是很爱唱。喝酒倒是可以,不过我不打算跟林某某一起,那样喝进去什么就会吐出来什么。我说我享受被迷恋的感觉,但并非被下贱之人迷恋的感觉。林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被他爱上跟踩到牛粪没什么区别——不对,据说踩到牛粪是个吉兆,但碰上林就真是踩到屎了,恶心得要命。
宿舍里很安静,林又发来消息,我还没点开。
宿舍门开了。
一个穿牛仔裤的女生背上背着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两手还分别扛着两大箱行李,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后对我微笑。
我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拿起手机打算走人,但刚起身,她那边有就一阵动静,什么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还滚到我脚边了。我一看。
……苹果?
带这么多苹果来做什么?
她放下东西后朝我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蹲在地上一个个把散落出来的破苹果捡到桌面上。但那桌面很脏,都是灰,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当时竟然愚蠢地先开口跟她说话:“桌子上都是灰,你要吃?”
我说愚蠢是很客观的,因为她看起来比我有生活经验多了,我还没说完她就从一只袋子里抽出毛巾说:“谢谢。我知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谢谢两个字,听起来好像我是什么善人一样。我讨厌被感谢。
那时她不知道,她已经被我列为要报复和捉弄的一类人里了,就像小时候喊我私生女的那人一样,她必须得受到跟我心情同等程度的伤害。
我看她仔细地擦着桌子,擦着苹果,擦着床头。我就这么冒犯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她这个蠢货竟然毫无察觉。太好玩了。我手心一下下敲着手机,等她爬下床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手里拿着裹了厚厚一层灰的脏抹布,手背抹了下额头的汗,说:“郁冬沅。”
哪个yu?哪个dong?哪个yuan?
我最烦讲名字不讲清楚的,还没故意表现出反感,就听她问:“你呢?”
宿舍安静了很久,我一直没说话。
大部分让我介绍自己的场合里都不需要我自己报上姓名,其实我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那两个字已经太久不经我口了。我相信会让我介绍自己的场景一定是某个家世优越的男人问我,你叫什么,而这时候我妈通常会替自己开口。
所以很少——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但你要说班主任问我这个问题,那请你离开我要说的故事,倒胃口。
所以很少有我说自己名字的时刻。
此刻面对这个问题,我难得感到怔愣。大家都说我是个神经病,我承认。
那时郁冬沅耐心很好地等着我开口。我很奇怪,怎么会有耐心这么好的人。通常,我生活的节奏是很快的,不满意就立马剔除,不被满意就立马被抛弃。
我也不知道当时过了多久,我沉默多久,郁冬沅就拿着脏抹布等我多久。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开口了。
“祁苓。”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