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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   这是一个属于过去的房间。窗外的黑暗是具体的物质,而室内的空气则凝固成透明的琥珀。博伊德·霍尔顿是这琥珀中的标本,在他母亲生前的公寓里,保持着一种姿态:斜倚在窗框边。

      半小时前,他在这间充满旧书籍和淡淡的木质香气的客厅里,接到父亲的通知,他要和他进行一场电话交流。

      英国,那个遥远、潮湿、被规矩层层包裹的岛屿,他的父亲竟然还想扭转他生活的轨道。

      电话铃在半小时后精准地响起,博伊德不慌不忙,将杯中残余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放在一旁。他让铃声持续了几秒,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听筒贴上耳朵,传来一片等待被填充的寂静,如同窗外那片冰冷的黑暗。他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晚上好。”

      听筒里传来马尔科姆的声音:“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欣赏巴黎夜景的雅兴。”

      “事实上,我在工作。”博伊德说。

      “噢,工作。”马尔科姆轻轻吐出一个词,短暂的停顿里,能听见雪茄剪清脆的"咔嗒"声,“这正是我想和你谈谈的。”

      他的指尖掠过鼠标,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情人的手腕。显示屏的冷光映亮了他蓝色的瞳孔,那颜色与博伊德如出一辙,却像是结冰的湖面。屏幕上,一张未经修饰的演员定妆照突兀地占据着桌面正中央。

      “我看了照片,那位担任女主角的年轻女士……伊莉丝·勒克莱尔,我想是这个名字?”马尔科姆停顿了一下,像是给这个词留出回响的空间。

      “是的。”

      中年男人的喉间逸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不得不说,这位女士与我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你母亲笔下的角色,理应拥有那种难以捕捉的独特气质。”

      “我认为伊莉丝完全理解维奥莱特作为艺术家的复杂性。”

      “是吗?”马尔科姆的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讽刺,他伸手推了推金丝眼镜,“我并不欣赏那本小说,但我始终认为主角应该有你母亲那种月光般的柔美。这位勒克莱尔小姐……”他皱着眉头打量照片,“她的五官太过鲜明,几乎带着倔强的攻击性。”

      博伊德反驳道:“如果你看过小说就会明白,维奥莱特的魅力正在于她看似柔顺实则坚韧的特质。伊莉丝恰好具备这种内在力量。”

      “记忆总是会美化某些细节,不是吗?”马尔科姆的声音微微绷紧,“但这不是重点,她缺乏你母亲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

      “也许这正是我选择她的原因。”博伊德走向酒柜,重新斟了半杯酒,“我不需要另一个模仿贵妇人的演员。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诠释作者内心世界的人。”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内心世界?我的儿子,你离开英国时还是个婴儿。你对你母亲的‘内心世界’了解多少?她笔下的那些人物总是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倾向。有时候我不禁在想,她是不是在控诉她的人生有多么不幸!”

      博伊德的眼前瞬间闪过一些碎片:深夜从门缝里窥见的母亲哭泣的背影,昂贵的瓷器被摔碎在壁炉边,还有永远弥漫在庄园空气中的、冰冷华丽的沉默。那些不是故事,是他真实呼吸过的童年,浸透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无声的硝烟。

      一股混杂着旧日伤痛与被轻蔑审视的燥热窜上他的脖颈。他走向母亲最常伫立的那扇窗前,近乎粗暴地推开窗栓。冬夜凛冽的空气汹涌而入,吹散了令人窒息的闷热,也吹动了桌上的几页旧手稿,哗啦作响,像一记清醒疼痛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你放心,为了确保改编的准确性,我亲自撰写了剧本。”他几乎能想象父亲在电话那头蹙眉的模样,这个认知让他产生了一种报复性的快意。毕竟,有些真相,藏在字里行间比藏在家族的缄默里要安全得多。

      电话那头传来马尔科姆准备插话的吸气声,但博伊德毫不留情地继续:“而你呢?你似乎更关注女主角的外表是否符合你对'柔美'的想象,而不是她能否真实的呈现角色。”

      “这与外表无关!”马尔科姆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至少不是像你现在选择的这个,这个看起来会在舞会上把香槟泼在无礼者脸上的姑娘。”

      博伊德忽然笑了:“现在我们都说到重点了。你无法忍受的是,伊莉丝看起来不像那些你习惯在家宴上见到的温顺的年轻女士。她有自己的锋芒,就像母亲笔下的女主角一样。也许这正是让你不安的原因。”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马尔科姆缓缓向后靠进皮质扶手椅,雪茄的烟雾在唇边缭绕。

      “你会毁了你母亲的代表作。”

      “或许,我最终会让世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人物,而不是被过度浪漫化的版本。”博伊德听懂了马尔科姆话里的意思,他看向窗外巴黎街道的灯火,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道:“晚安,父亲。”

      他没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手指因紧握手机而微微发白。冷风再次从窗缝中钻入,但他这次没有关上窗户,反而将它开得更大了些,任由寒风灌入温暖的房间。

      同一阵风吹向城市的另一头,伊莉丝·勒克莱尔正站在全身镜前打量自己。

      镜中的面孔,确实如马尔科姆抱怨的那样,不够“柔美”。她的脸型线条流畅,下颌的轮廓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宝石蓝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过于通透,几乎能让人看到其后敏锐而活跃的思维轨迹。

      的确,这不是一张习惯于顺从的脸。

      一阵没由来的烦闷,像窗外突如其来的寒风一样,掠过伊莉丝的心头。

      她抬起头,望向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看到窗外被风吹落的树叶。她突然想起去年在圣日耳曼大道看过的旧海报,那些被遗忘的女演员在发黄的纸片上永远微笑。也许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故事,成功像件借来的外套,看起来合身,却总散发着别人的气息。

      试镜成功的那天,费舍尔和海琳娜给予了最为体面的祝贺,但在那之后,她时不时听到一些流言蜚语。

      “如果不是投资人坚持……”、“导演原本属意的缪斯是……”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有时她忍不住想,如果小说里有过一句关于维奥莱特外貌的描写该多好。可书里只提到“她全部的内心世界,都映射在那双永不停歇的手上”,模糊的描述反而让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了不同的维奥莱特,现在,这个空白成了质疑她的话语。

      她忍不住搜索克莱蒙·吕卡公开赞赏过的那位美国女星。屏幕上的女人明艳不可方物,金发碧眼,蜜色肌肤,笑容里全是坦途,像加州阳光般耀眼。出道早,奖项傍身,履历完美得让人窒息。伊莉丝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不是投资方坚持要用法语进行拍摄,她早就被替换掉了。

      她给海琳娜打了个电话,问候她的女儿最近有没有好转,海琳娜说还需要请几天假。伊莉丝没有强求,叮嘱海琳娜安心照顾孩子,她可以搞定在剧组的一切事宜。

      和海琳娜通完电话后,伊莉丝觉得有些冷,她窝在沙发里,把一件宽大厚实的披肩盖在身上,拨通了拉斐尔·兰斯的电话。

      电话拨出去,响了好几声,听筒里只有冗长的忙音。伊莉丝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已经十点了。

      她的指尖移向挂断的红色图标,就在此时,电话被接通了,听筒里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清冽得像高脚杯里浸泡着薄荷叶的冰水,杯壁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伊莉丝,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见面了?”

      “很抱歉,这段时间我……”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喉咙有些干,“新接的电影开拍了,这段时间我什么也顾不上……”

      “你提到新电影开拍,通常意味着又有角色在啃噬你的灵魂了。让我猜猜这次是哪个倒霉人物?”

      拉斐尔·兰斯爽朗的笑声让伊莉丝听出来他已经猜到自己打电话的目的。她翻开剧本,某页边缘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的褶皱,台词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看起来像给自己的演技做尸检报告。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有些焦虑,这种感觉比记忆中第一次踏上红毯、直面那一排黑洞洞的镜头时,还要令人窒息。

      “真正该说倒霉的是我。”伊莉丝蜷在沙发里,羊毛披肩的流苏垂落在地,像散架的玩偶。她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诉了拉斐尔·兰斯。

      “博伊德·霍尔顿今早来探班了。他站在监视器后面,像鉴赏拍卖油画那样观察我的表演。那种目光你知道的,资本家的眼中只有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东西,也许他是在把艺术换算成英镑,算这次投资能赚多少钱呢。”

      说到这,她裹紧了羊毛披肩。

      拉斐尔·兰斯仿佛在听一个孩子对他抱怨工作,唇角浮起长辈式的微笑:“他上周来拜访过我。你大概想不到,他声称对表演的兴趣源于十二岁时在百老汇看的那场《悲惨世界》。当然,他也未能免俗地说了那句‘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 *

      职业生涯里,他听过太多次这样空洞的恭维。无数人试图以一句千篇一律的“我十分欣赏您的电影”作为和他谈话的敲门砖,这几乎成了一种社交礼仪。

      拉斐尔·兰斯已经准备好迎接又一场彬彬有礼的煎熬,他甚至在对方开口前就开始在心里盘算,该用怎样的借口才能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结束这场会面。然而,那位温文尔雅的异乡客轻轻放下咖啡杯,没有说一句客套的恭维,而是直接谈起了《四百击》中那个著名的长镜头。*

      他们从镜头语言一路聊到法国新浪潮电影。那一刻,拉斐尔·兰斯好像重新变回了那个在片场颤抖着喊出"开拍"的导演,直到夕阳为他的窗户镀上金色的边框,他才反应过来他们聊了一整个下午。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时间已晚,主动站起身来。拉斐尔·兰斯的目光终于从那张因谈论电影而神采奕奕的脸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审视他的衣着——深色的羊毛夹克款式简单,里面搭配的棉质衬衣领口微敞着,看得出是经过多次洗涤后特有的柔软。下半身是条略显宽松的卡其裤,膝盖处带着长时间坐着形成的细微褶皱。另外,他还注意到年轻人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相当舒适的帆布鞋。

      这身装扮不像某个古老家族的财富继承人,更像是一个囊中羞涩的学生,散发着一种未经雕琢、漫不经心的书卷气。

      这个发现让拉斐尔·兰斯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他目送年轻人穿过洒满夕照的门廊,心想,在这个浮华的圈子里见惯了精心装扮的投资者,反倒是这份浑然天成的朴素,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真挚。

      伊莉丝并不知道她敬爱的导师此刻在想什么,她突然坐直身子,披肩从肩头滑落,“他去找过你?”声音里带着被压扁的惊愕,她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不仅想赚钱,还想赚取‘懂得欣赏’的美名。”

      想从艺术里榨出金币,还懂得要先为它们镀上一层‘品味’的金箔。一个懂得包装的资本家,这可比单纯的商人危险多了。

      和拉斐尔·兰斯继续聊了一会后,那些因为选角不符、担心自己演不好的焦虑慢慢消失。他比她年长十来岁,不仅是发掘她、引她走入电影世界的贵人,更在无数个她自我怀疑的时刻,以一种比血缘更坚韧的责任感守护着她。伊莉丝忽然想起那个远在北部小镇,脾气倔强、永远学不会表达爱的男人,尽管童年的记忆里充斥着争吵与沉默。

      她靠回椅背,目光变得遥远、柔和。她默默拉紧披肩,决定下周还是抽空回去看看他。

      由于第二天的拍摄场地远在蒙特勒伊,伊莉丝特意在天光未亮时就挣扎着起床。她最怕巴黎堵车,那些看似几分钟的路程,能在湿冷与不耐烦的鸣笛中,被拉扯成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酷刑。她绝对不想让整个剧组的人盯着她迟到,更不想面对克莱蒙·吕卡毫不留情的、劈头盖脸的痛骂。

      她抵达时,空旷的场地还笼罩在破晓前的深蓝阴影里。空气凛冽,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金属般的清寒。现场只有零散的几个工作人员在搬运道具,她的化妆师和造型师都还没到,伊莉丝意外地获得了一段短暂的、属于自己的宁静。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跳跃的橙红——在片场边缘,用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铁桶里生起的篝火,是这片人造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温暖来源。

      火光旁有一个身影。鸭舌帽遮住了他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

      伊莉丝的脚步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不是通过面容,而是通过某种更内在的、近乎野性的直觉,她认出了他。

      “霍尔顿先生?”她的声音被冷空气带走了一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apter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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