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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9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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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悉最近也开始失眠了。
因为他发现王玉儒每天说的晚安都是谎言,实际上他那套运动和饮食双促眠的方式根本就没有起效——这天晚上他起夜,就刚好逮住了正准备要吃药的王玉儒。
“哥,”翟悉跑进屋抓住他的手腕,“你等会儿。”
王玉儒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了手:“怎么还没睡?”
“睡了,起来上厕所,”翟悉坐到椅子上,“你是又睡不着了吗?”
“嗯。”王玉儒说。
“我睡不着就喜欢假睡,”翟悉说,“装自己睡着了,装一会就真睡着了。”
王玉儒点点头:“假寐很管用。”
“你试试,还有别胡思乱想,”翟悉没好意思说自己睡不着喜欢上天入地神仙鬼怪地乱想一遍,假装自己很有经验似地告诉王玉儒,“闭上眼就四大皆空,什么都跟我无关,就是睡觉。”
啪地一声。
门突然被打开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对谈,转头看向出现在门口的胡润妮。
“大晚上不睡觉想干什么!”胡润妮嗷了一嗓子。
翟悉注意到王玉儒把安眠药藏进了掌心,于是思索着说道:“我睡不着,过来骚扰我哥。”
“有病啊,”胡润妮揉了揉鸡窝头,“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了。”
“我错了,”翟悉道歉,“对不起,哥。”
“你也该给我道歉,赶紧睡觉,别搁这儿叽叽嚷嚷。”胡润妮说。
“嗯,”翟悉说,“妈,我再跟我哥说两句就去睡。”
胡润妮又骂了两句,大意是现在年轻人都不正常了,大晚上装猫头鹰什么的,翟悉没再留意听了,待她离开后就走过去关紧门,反身靠在门背上,看着王玉儒。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空气里还残留着胡润妮带进来的那股子燥气。翟悉的目光落到桌子上的那盒褪黑素,感到了一阵干涩无力。
“别吃了可以吗?”他说。
那一盒比上次少了,一想到王玉儒这些天还有失眠,还在偷吃安眠药,他就难过得想流泪。
王玉儒犹豫了一会,最后放下了:“好,我再试试,能不能睡着。”
翟悉往前走了两步:“我在这陪你,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你在这我更睡不着。”王玉儒说。
这话听着像是独居的人不习惯同居一样,但两个人都明白这背后更庞大的苦衷,翟悉抑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最后看了王玉儒两眼:“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听点睡前冥想什么的,实在睡不着再吃。”
王玉儒嗯了一声。
翟悉控制住还想继续往前走的腿,缓慢地退出了王玉儒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卧室,翟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抓抓头发,懊恼地躺上了床。
搞不明白。
为什么他总是克制不住想要靠近王玉儒的念想,总想要朝前再走一步,离得再近一点。
以前是,现在也是。
今天如果王玉儒答应让他待在床边陪同入睡,他也许真的会顺水推舟地把爱脱出口。
可翟悉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他必须要收容起来几乎是要冲破堤坝的冲动,把时间和空间留给王玉儒。
也留给他自己。
王宇这次休假时间比较长,过去了和胡润妮相看两生厌的阶段,现在也能老夫老妻地过过日子了。
这天晚上俩人吃着饭畅想老年生活,王宇让胡润妮多出去旅游散心,开开眼界,别一整天在家里憋着,只会揪些鸡毛蒜皮找存在感。
当然王宇原话是不可能这么说的,是胡润妮自己解读出了这层意思,随后便怒不可遏,当即就开始攻击他爷俩来寻求内心的平衡:“哟,自己跟船去的地方多了,就嫌弃我孤陋寡闻了?那你有本事你带我去啊,不还是没本事吗,就只会嘴上放空炮,我看玉儒也随你,说要出国的出哪儿去了,不还是照样天天回家窝着吗?”
餐桌上突然冷寂。
胡润妮全然意识不到自己说的哪里有问题,见没人理她,就重重地哼了声,以示不满。
“我哥没放空炮,”翟悉于一片安静中辩护说,“不是瞎吹,他就是要出国,今年毕业了之后出去读博。”
“什么?”胡润妮皱眉。
王宇也不淡定了,看着王玉儒:“你弟说真的吗?”
王玉儒抬了抬眼,把送到嘴边的勺子慢慢放下去:“嗯,对。”
“操啊嗨,”胡润妮惊呆了,“你真去啊?咋一直没吭声呢,我那天听翟悉说,还以为你扯谎充面儿呢,居然真去啊……”
“怎么这么好的事,”王宇感到一阵不告而别的伤感,略有介意道,“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王玉儒愣愣地看着他们:“好事吗……”
“诶不,坏事儿了,”胡润妮往王宇胳膊上甩了一巴掌,“他要出国,那他跟纯惠不就完犊子了个熊的,那我这两年白介绍啦!”
“这是重点吗,”王宇脸上挂了点脸色,“能出国那肯定要出国看看,但就是现在国外太乱,没人照顾不太放心。”
“怎么,你还想跟去照顾他啊?”胡润妮问。
王宇迟疑了一瞬:“到时候我应该能休两个月的疗养假……”
“你他妈还真想去啊!”胡润妮踹了桌子一脚,好几碗饭都晃出了汤水,“我让你去福建照顾翟悉的时候你干嘛去了!真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管啊,到你儿子了你倒贴得比狗都顺溜!”
才刚和平相处了两天,眼见着又要洪山爆发,翟悉也是无语至极,偷着叹口气,就赶紧在脑子里钩织劝说的话术。
但还没等到他把话说出口,只见王玉儒突然蹭一下站起来,双手在桌沿摸索着,最后抓到桌布,就按住了,顺着桌布的纹理来回地摸着。
胡润妮被他突然蹿起身吓一跳,架也不吵了,抚着胸口说:“有话就说,别一惊一乍的,是要闹哪样。”
“坐下……”王宇小声劝道,“别惹你妈。”
但王玉儒根本不听他们的,揪着桌布摸了几秒,突然离开餐厅,开始到处乱走。
“装聋,”胡润妮瞥了一眼,说,“東大的研究生都像他这样神经兮兮的吗?”
“你不找找自己的问题,”王宇听到这样的话又急眼了,“一吃饭就吵,谁还吃得下去。”
翟悉没空听他们互怼了,也抛开碗筷,丢下句“我去看看我哥”,就快步朝王玉儒走过去。
王玉儒已经晃到了厕所,坐在马桶盖子上,低着头,手指垂在空中轻轻抓握着,像是在拼命抓住些什么。
“哥,”翟悉立马蹲在他面前,攥住他的手,急切地喊道,“哥,哥,要不要先回卧室?”
王玉儒像抓住唯一的契口一样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抬起头,双目虚空地看着他。
“哥?回屋吗?”翟悉又问。
王玉儒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似的,看看他,再看看周围,就好像突然失了忆,是另一个人占据了王玉儒的身体。
翟悉忍住鼻酸,把王玉儒架在肩膀上,牵扶着他回到卧室里。
“能听得见我说话吗?”翟悉让王玉儒坐在床上,扶住他的头,直直地看着他。
但王玉儒好像只感觉到了头疼,抬起手来捂住自己两边的太阳穴。
“别吓我,哥,”翟悉颤着声,“是我啊,能看到我吗?”
王玉儒没有反应。
翟悉哆嗦着抓住王玉儒的手:“能感觉到吗,能感觉到我攥着你的手吗?”翟悉看到王玉儒茫然的目光,汗流了一身,手也在发抖,“哥,你看看这是你的房间啊,我前两天刚你给装饰的,你不认识了吗?”
王玉儒的眼睛半闭半合着,身体先摇到左边看看,再不倒翁似地慢慢摇到右边,最后好像认出了这是哪儿,挣扎着要从翟悉手里解脱出来,翟悉只好先放开了他。
他手在床上摸了摸,突然抓住床单,攥成一团。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静默了半分钟,他才终于像是有点儿回来了,眼神再次聚起了焦。
“翟悉。”
“我在,我在呢。”翟悉马上坐到他旁边。
“我没事了。”
“好,没事了。”
王玉儒掏了掏兜,没找到手机,就问:“我刚才多久?”
翟悉吸了吸鼻涕:“两三分钟吧。”
“哦,”王玉儒说,“那不要紧。”
翟悉感到心梗。
“不、真不要紧吗……”他低声问。
“没事儿的,”王玉儒站起来,“吃饭去吧,别耽误大家吃饭。”
翟悉没有动,还坐在床边。
“走吧。”王玉儒轻声说。
翟悉在王玉儒迈步要离开之际,抬手拉住了他。
“哥。”
王玉儒回头,眼神落下来,里面是一汪清池,仿佛刚才所有的魂飞与游神都不存在了。
“你……”翟悉看着他,“你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吗?”
良久,王玉儒回了声,他说:“嗯。”
翟悉没有松手,反而像怕他跑掉一样,攥得更紧了。
“我们要不要去……”翟悉顿住,不敢说下去了。
“去医院吗。”王玉儒说。
翟悉感觉自己要哭,嗯了一声,就撇开脸:“我陪你去看看吧。”
他怕王玉儒拒绝,说完还欲盖弥彰地添了两句:“没什么的,我陪你一块,要是被人看到了你就说是你陪我去的……”
王玉儒很耐心地等他说完,但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再一次地,机械地重复说吃饭的事情。
翟悉明白他不想离席太久让胡润妮和王宇看出端倪,便忍下了冲动,应声道:“嗯,先回去吃饭。”
虽说王玉儒是个言而守信的人,但翟悉还是怕他反悔,当即就开始在各大医院的精神科预约挂号,但没想到精神出问题的人这么多,真要排上都得是两三周以后了,马上就要开学了翟悉可等不起那么久,就跟王玉儒商量,能不能先去看个心理疏导。
王玉儒没有反对。
翟悉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心理辅导机构,和心理咨询师联系后确定好具体时间,第二天就和王玉儒一同上门了。
他们城市里这种资源并不少,但翟悉以前从来没关注过,以前仰头看这种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只会觉得里面全是看不见人间疾苦的资本家。
但现在从17楼的电梯里出来,迎面看见心理咨询的牌匾,翟悉突然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这个城市一样。
“你好,”翟悉走进去,“之前预约了焦琮医生,请问怎么走?”
“这边来。”接待的姑娘给他们指路。
来到咨询室外,翟悉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了眼王玉儒,看到他哥还是那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就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一位面相极其温和的大姐姐站在门后,对他们笑:“来了啊,请进。”
翟悉跟在王玉儒身后走了进去。
不知道心理咨询的场所都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他看这里就像是个朋友围聚一起喝下午茶的茶馆,心里盘算着正不正规,就听焦琮说:“你跟我来。”
“啊。”翟悉不知所以,摸着一头雾水地跟了过去。
最后焦琮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告诉他这里是等候室:“第一次时间不好把握,说不定会超时,可能需要多等一会。”
翟悉点点头以示了解,屁股刚沾上沙发就又弹了起来:“焦医生,我哥他,他不太容易情绪激动,但是可能会突然失去意识,你能不能看到他反应迟钝的时候就给他歇一会,也不要问他太多跟留学相关的事情……”
焦琮笑了笑,从柜子上取了瓶水递过来:“放心吧,这些交给我,我会时刻留意他的状态,你可以在这里看看书,不用太紧张。”
被人戳穿紧张反而没那么紧张了,翟悉接过来水,微微倾身道了谢。
但焦琮离开,留他独自一人待在等候室里,翟悉又止不住慌张,薅了本书翻看两页,一点也看不进去,总在有意无意地担心王玉儒做心理咨询时的状态。
太煎熬了。
翟悉放下书,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在一起,掌心里全是汗。
他很害怕。
害怕自己问诊心切,结果找了家邪门歪道的,再把本来精神状况就不太好的王玉儒给聊抑郁了,那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和这家机构斗个鱼死网破。
但看网上评价焦琮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只是个咨询师,但大家都尊称她为焦医生。
可是这看着也太年轻了,真的能有阅人的资历吗,还有这什么茶馆式装修,跟闹着玩似的。
就算焦琮真有两把刷子,他哥呢,会好好配合心理咨询吗?
王玉儒那么喜欢隐藏自我的一个人,能坦诚地和咨询师分享自己的焦虑压抑和痛苦吗?
越想越坐立难安。
万一聊崩了怎么办,万一被骗了,万一……
咚咚咚——
翟悉听见敲门就马上大喊:“请进!”
焦琮推开门走进来,坐在了他对面,温柔地说:“久等了,你哥现在在休息,我过来跟你说说情况。”
“很累吗,他没事吧?”翟悉问。
“他挺好的,”焦琮说,“整个咨询过程很顺利,他的逻辑清晰,言语也很得体,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是有一些防备心的,对于我也没有知无不言。”
“对,我哥是有一点,他比较善于伪装自己没事……”翟悉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气息平稳,“那这样还能有咨询效果吗?他心情好点儿没?”
“就从我了解到的部分,也足够能看出一些问题了,”焦琮顿了顿,“大体上是长期压抑自我后的精神反噬,这种心理困境在现在年轻人里面挺多见的,我从这方面帮他疏导了一下,但你哥他没有彻底地松开,他心里那根弦还在紧绷着,不一定能听进去多少,所以我过来再跟你说说。”
翟悉吸了一口气:“好,你说。”
“你哥在理智上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但在情感上却又不承认问题的严重性,拒绝与那些痛苦的情绪正面接触,”焦琮说,“所以就形成了一个恶循环,我也没有办法一下就找出根源在哪里。”
“那怎么办,”翟悉眉心皱成一团,“找不到根源还能给他解开心理问题吗?”
“可以的,因为他自己是清楚根源在哪的,只是他不说,”焦琮摇了摇头,“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了,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对于他这种情况,大哭一场可能才是释放内心痛苦的最好的方式。”
“大哭吗。”翟悉想到了王玉儒的眼泪,心口一绞。
“对,但千万不要直接上来就刺激他,他现在需要的是稳定的陪伴和支持,要尽量减少他所处环境里的压力或者纠纷,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的情绪,让他感到安全,放松,才是你作为家人最重要的事。”
翟悉逐字逐句认真学习:“好的,我知道了,谢谢焦医生。”
焦琮道了句不客气,嘱托两句之后便准备要离开了,在起身之际,她突然也露出了一点心疼的情绪,说:“他太累了,真的要好好休息。”
翟悉也起身要送焦琮,但身体站起来,泪却掉下去。
“我……”翟悉狼狈地抹了把脸,解释道,“我之前有段时间让他过得特别累,就很对不起他……”
焦琮没有离开,她看着翟悉,纠正说:“他一直都活得很累。”
“是的,他太不容易了。”翟悉忍着眼泪说。
焦琮审视着他,停隔片刻,张口说了句:“我有一个猜测,我感觉他变成这样的根源,有一部分是因为情感创伤。”
“情感创伤?”翟悉呼吸一滞。
“他有提到之前发生过一次断崖式分手,他自己说没受到影响,但我觉得他也许有在感情里受到过一点伤,当然这个伤害可能不止是对方带给他的,”焦琮叹了口气,“其实说穿了,他也很可怜,从小就没被人疼过。一直以来遇到的酸楚都是自己忍着,然后再用更大的世界去稀释了,谈恋爱之后感受到被人爱着,就把自己彻底投了进去,然后世界就开始缩小,缩小到只有爱情了,所以一分手就像……世界塌了吧,我是这样感觉的。”
翟悉愣住了。
“还有就是,他啊,一直在努力扮演着满足他人期待的角色,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把别人的需求看得更重要,从来没有好好地善待过自己的需求。”
焦琮似乎有些不忍,停了几秒,才继续说:
“他已经忙到没有时间可以停下来照顾自己的心了,他一直在忙着当别人,他没有静下来好好地当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