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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伤痕 ...

  •   没有多问,当务之急是把小孩抱到不会被雨淋到的地方,梁闻渊伸出手臂,递了递伞。

      “我来吧,你身体不好,容易感冒。”

      “行。”庄渚玉没有拒绝,将半昏厥的小孩挪到了他的怀抱中,接过伞。

      雨下得很大,一把伞下最多只能装下一个半人,梁闻渊走得又很急,车在路的对面,庄渚玉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尤其是右半边,湿得更厉害些。

      急促的脚步踏在积水中,发出啪嗒声,秦尼嘉两只手拽着伞,走在庄渚玉身边。

      “你先回去吧,雨太大了,时间也不早了,不安全。”庄渚玉停下脚步对她说道。

      “庄老师,我也想去,我可以帮忙。”秦尼嘉善意道,“反正在车里又淋不到雨,我顺便去医院买点药预防一下发烧感冒什么的。”

      庄渚玉思考了两秒,答应了。

      都上了车,开往最近的医院,小孩缩在车窗边,用力地呼吸着,仿佛快要消耗尽全身上下的力气,只有丝毫的生机。

      “是不是很冷?”庄渚玉把盖在他身上的外套裹紧一些。

      牙齿磕碰发出夸张的声音,头发被雨水打湿,顺着流到了脸上,庄渚玉拿出纸巾将他的脸擦干净。他不太会照顾别人。

      仅仅用了几分钟,就到了医院,梁闻渊把小孩抱出去。

      庄渚玉巧合地和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梁闻渊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久了一些,他神情复杂,黑天衬得他瞳眸更深,却莫名地有些......委屈,像被雨淋湿的大狗。

      大概是看错了,这种疑惑一晃而过。

      医生大致检查了一番,询问病情,小孩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但面对医生询问时,他仍旧摇头,很少说话,浑身上下充满了戒备。

      “先去做个检查。”医生开了单子递给他们。

      这个时间点,医院的人算不上多,没有怎么排队就做完了检查,结果出来还要再等上一会。庄渚玉坐下,觉得梁闻渊看向自己的目光还是奇怪。

      “怎么了?”庄渚玉随口问道。

      梁闻渊收回视线,装作随意挑起话题,“你认识这个小孩?”

      “不认识。”庄渚玉看了坐在一旁的小孩,他闭着眼睛,似乎是疲惫到了极点,睡了过去。

      梁闻渊点头,没再说话。

      “你问的问题,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见他沉默,庄渚玉的笑意似有若无,他说道。

      梁闻渊当然不认识他,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应该认识。

      因为庄渚玉曾经就是这样救了他。

      十多年前,梁闻渊被妈妈按在地上殴打,干净的衬衫校服下,布满了青紫的淤伤,触目惊心,他总是习惯把纽扣全部扣起来,最好是把皮肤遮挡得没有一处露出来。

      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他身上的伤口。

      被打的时候,他很安静,不挣扎也不反抗,耳边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崩塌,伴随着清脆或闷重的破碎声。他似乎能听见自己肌肉被撕扯,骨骼被打碎的夸张声音。

      “我恨你!你让我特别痛苦!我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开心过的,我恨你......!”梁闻渊的妈妈近乎歇斯底里,把所有堆积在心里的苦闷全都撒在梁闻渊身上。

      梁闻渊听这种话听到了麻木,他也渐渐明白,她并不是故意针对自己。她在这个家是极其痛苦的,但她没有任何宣泄口。

      “妈妈......别生气。”他越来越沉默寡言,由于长时间被挨打,声音变得嘶哑,他对妈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类,“你打我吧,我不会疼。”

      听到这话,纪澜短暂地意识清明,楞在那里眼中闪过惊愕与害怕,但她的下手却更重了,好像要把全部的伤害施加在梁闻渊身上。

      没挨完几巴掌,她开始扇自己,砸掉锐利的物品,在自己身上划一道又一道伤口。

      梁闻渊没办法,他根本抵抗不住纪澜的力量,只能打开被锁住的门,去找阿姨们帮忙。如此往复,他的恐惧不但没有由于过度麻木而消失,反而是在内心积压得越来越深,就像极具爆发力的物品亟需导火索。

      在纪澜的影响下,深夜时,他学着她的行为,用锐器在手臂上割出一道道伤口,鲜血渗出,他形容不出那种怪诞的心理体验,产生古怪的满足感与松懈。

      状态解离,他以第三人称视角看自己的自虐行为,平静得不像个正常人。

      离开了纪澜的卧室,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到处都是嘲笑他和纪澜的声音,尤其是他的两个堂弟,甚至会带上过来玩的同学一起嘲笑他。

      扒开他的衣服,给任何人看残留在他身上的伤口,将他看作是个可供笑话的异类,像个十足的怪物一般。

      他当然反抗过,但堂伯和婶婶会找纪澜的麻烦,向梁智控诉。而梁智压根不管任何事情,他才是真正站在客观看待一切的人,被逼到烦了,才会回来一趟,对梁闻渊施行更为可怖的暴力。

      在他们的眼中,梁闻渊并不是个孩子。

      梁闻渊在这个家里,看到了达到巅峰的支离破碎与无尽癫狂。

      他没有童年。没有人真的关心他,所有人都带着目的与利益,将他锁在“牢笼”中。

      初二的某个夜晚,他听见门外的猫叫声,是堂弟一时兴起养的小猫,不过很快它变成了弃猫。没有人关心它的死活,任凭它自取灭亡。然而它拼尽了力气在叫,那么瘦小,小到别人不小心踩了它一脚才能发现它的存在。

      脏兮兮的,梁闻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厨房找了些吃的,将小猫带到房间里。小猫狼吞虎咽,很快就将食物全部吃进了肚子中,随后它瑟缩在角落里,躲起来观察着梁闻渊的行为。

      猫白天会出去,晚上的时候会过来找他要食物。过了一段时间,他心生阴暗的心思,他想把猫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让它出去。

      因为他发现,只要有别人给它食物,它便会逃窜过去,把自己遗忘。他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越想越疯狂,于是他真的把猫锁在房间里,纵然它再怎么叫,都不把它放出去。但很快地,他后悔了。如果他做出这样的行为,那他和这个家族里的人有什么区别?

      妈妈说的很对,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令人作呕的恶劣基因。尽管他再怎么想从这个家里逃走,但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他的基因永远不能变动。

      他还有很病态的占有欲,如果哪一天,堂弟把猫重新弄了回去,他怎么抢怎么争,都要抱回自己的怀里。

      但最后,他把猫放走了,会在固定的地方给它喂食,不再想着禁锢它。梁闻渊却将矛盾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会伤害自己,让自己浸泡在充分的痛苦中。

      然而某天,这只猫被堂弟杀害了,他玩弄一般地看着自己,“这是我的猫!你配和它玩么,现在它死了,这都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错!”

      震惊、失落、悲伤,一切褪下之后,只剩下了愤怒,他的眼睛被烧得通红,掐着堂弟的脖子,把对方掐得快要窒息,整张脸都闷得通红,而堂弟还在说着狠话,嘲弄他,满脸的傲慢与不屑。

      很恶心。
      看得梁闻渊想吐。他掐住脖颈的力度收得更紧,全身绷紧,力气集中在手上,恨意喷涌而出,他的眼睛狠狠瞪着。

      “咳咳......咳,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堂弟的脸上闪过一丝害怕,很快又恢复成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你妈想打死你,你爸更是,你说你......还活着干嘛。”

      脸被掐到猪肝红,他抓着梁闻渊的手臂,挠出一条条红痕,想让他松手,但根本不是对手,充其量是在挠痒痒。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又杀不死我......别挣扎了......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很可怜!”

      “可怜”这两个字彻底让梁闻渊的心理防线崩塌,这本质上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他不需要任何人觉得他可怜。

      这一幕被堂伯看见,堂伯带了几个人过来,梁闻渊被推到了粗糙的地面,皮肤上划出伤口,很快渗出了血液。堂弟借势狠踹了他几脚,特意往他的头上踹,每一脚都使尽了力气。

      梁智回来一趟,听他们扭曲事实,认为梁闻渊想要谋杀自己的堂弟。

      他被关进了地下室,梁智不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在他薄弱的皮肤和肋骨上。梁闻渊一声不吭,他早都习惯了挨打,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感受。

      他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你们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这种问题,因为没有意义。
      没有人会回答他,他的问题从来都不配被认真对待。

      那个晚上,他从这个家里逃跑了,用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他买了前去H市的车票。奄奄一息的他坐在满是烟味和霉味的火车上,哐哐当当地远离他痛苦的根源。

      车窗外的世界太特别了,哪怕他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他都舍不得睡几分钟。

      “小孩,哎哟哟,看看身上这么脏,从哪里逃出来的啊?是要回家吗?”旁边的阿姨说着方言,感慨着,“也是受罪的,吃饭了吗?”

      从家里逃出来的。
      梁闻渊低垂着眼睛,摇摇头,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

      “面包你吃不吃,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到,你这么瘦,可能会有低血糖,到时候晕了可了不得,吃点吧。”阿姨好心道,送了几个面包塞进他的怀里。

      包装袋发出窸窣声,他放回了阿姨的桌子上,沉默着。

      “行吧,先放我这,你饿了就吃,这是阿姨送给你的。”

      车到了终点站,梁闻渊孑然一身,瘦小的身躯快饿成了扁片,他没有吃阿姨送的面包,随着嘈杂拥挤的人流到了陌生的城市。

      他曾经的家庭音乐老师是他见过最不一样的存在。但她打算放弃在S市工作,回老家生活。

      也许是看出了点什么,在课程结束的时候沈老师偷偷留了一张纸条,是她的地址和电话。上面写着:如果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老师一定会帮你的。

      地址就在H市。

      按照地址,他一步步摸索到了小区的位置,已经筋疲力尽,每走一步都像是酷刑。鞋子磨着脚,像是要把他的脚磨到只剩骨头,鞋面已经有淡淡的血迹。

      他身上的伤口也在流着血,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衣服黏在伤口上,快要长为一体,梁闻渊觉得很难受,他扯了一下,然而带来的却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疼痛。

      艰难地走到单元楼下,爬楼梯时很费力,几乎是爬两步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会,走道很狭隘,墙皮脱落,窗户过道堆满了杂物,一不小心就会磕碰上,让伤口雪上加霜。

      好不容易爬到楼层,他敲门,敲击的时候力度很小,像是不想过度打扰别人,然而敲了好几声都没有应答。

      身上越来越痛,指骨后知后觉似乎被铁锤敲碎了一般,他缓缓垂下了手,眼神越来越黯淡,开始发颤,他靠在墙边,抬起的手还没敲到门便又放下了,来来回回。

      “弟弟,沈阿姨有事出门了,你先来我家待着吧。”

      对门开了,出来的是个和自己同龄的小孩,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过膝的黑色短裤,皮肤很白,眼神干净,散发着清新的皂角香。

      对方似乎没想到敲门的是个陌生人,还是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奇怪小孩,头发盖住面庞,连五官都看不清。

      愣了下,他问道:“你是来找沈阿姨的吗?”

      梁闻渊戒备地看着他,贴在墙角,不说话也不表态,死死地盯着,干燥的嘴唇发白。

      “是谁打了你吗?”对方打量着他,残破衣物沾着血迹,很是惊悚,手臂上的伤口更是令人心惊,“你不要害怕,如果你想找沈阿姨,我帮你打电话给他,我知道她的号码。”

      “不......”梁闻渊摇头,此刻他已接近了意识模糊,脑袋发昏,眼前世界在旋转颠倒,整个人发飘,他稳不住,跌在了地上。

      “哎......”对方直接出来了,上手扶着他,摸到冰凉的手臂时,下意识松开了,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拽着他,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我送你去医院吧,你不疼吗?你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

      软趴趴地贴在墙上,梁闻渊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虚着眼睛,鼻腔里是一阵阵的皂角香,模糊的世界中,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在关心着他的伤势。

      意识失去了大半,梁闻渊被他从地上扶起来,他很瘦小,比起对方,像是小了整整一圈,但被背起的时候,还是耗费了很大的力气,一路上走得踉踉跄跄、东撞西碰。

      “你睡着了吗?”听说如果人快失去意识了,就要让他最好别睡,“送你到医院后我就打电话给沈阿姨。对了,我叫庄渚玉,你叫什么?”

      梁闻渊没有力气回答他,趴在他的身上,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到了医院,连医生都被吓了一跳,脱下衣服看了一番,连连叹气,“这怎么能被打成这样?”

      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新伤旧伤累积在一起,庄渚玉看医生给他清理创口,心想这么多伤口要是在自己身上,他也许早都昏迷不醒了。

      “小朋友,他是你认识的人吗?”医生皱着眉问道。

      “不认识。”庄渚玉抬起纯真的眼睛,摇摇头,打了电话给沈阿姨。

      沈岺尧很焦急,“阿姨现在就赶去医院,你们俩乖乖在那不要乱跑,有什么事情再打电话给我。”

      “好,那沈阿姨我先挂电话了。”

      “嗯嗯,小玉你注意安全。”

      处理伤口时,会接触到皮肉表面,通到极点时梁闻渊只是抖一下,不喊痛也不逃跑,像是忍耐了很久,乖乖地任人处理,让人看了就感到心痛。

      “伤口发炎了,还在发烧,最近天热,搞不好还会严重。”医生扔掉一大把清创的棉球,“小朋友,你刚刚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家长吗?”

      “不是。”庄渚玉也不清楚他是从哪来的,“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这样啊,你先坐在那个板凳上,是你把他背过来的吗?”医生边清理边和他说话。

      “嗯。”

      “哟,这小身板力气还挺大的。”医生笑了笑,“初中了?”

      庄渚玉点头,坐姿端正,头发和瞳眸都是天生的琥珀色,长相幼态。

      沈岺尧穿着高跟鞋跑过来,差点崴到脚,她看到躺在床上的梁闻渊,吓得心脏骤停,满眼都是他受伤留下的伤口。

      “沈老师......”梁闻渊和他打招呼。

      “小梁受委屈了,自己跑过来的?”沈岺尧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突然后怕,他到底是怎么忍着疼痛独自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的。

      梁闻渊点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庄渚玉,沉默半晌,莫名地用沙哑的嗓音道:“谢谢。”

      庄渚玉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正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本很小的知识点宝典,认真地看了两页,身旁的沈阿姨和医生在交谈,讨论着梁闻渊的伤情。

      他缓缓抬起头,碰上梁闻渊的视线,他一直在盯着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在看着了。

      庄渚玉露出疑问的神情,梁闻渊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低哑到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

      靠着嘴型,庄渚玉看懂了,他眼睛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小声道:“不用谢。”

      “我叫......梁闻渊。”

      怔了一会儿,庄渚玉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自我介绍,回答背着他时问他叫什么名字的问题。而他念出名字时,声音含糊,模模糊糊的,像是故意的。

      他好像很不喜欢念自己的名字,似乎很讨厌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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