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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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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卿今……汤卿今!病人无意识……”
救救我……
……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有人叫我,心脏被用力地蹂躏,很疼。很想醒来,但脑子里像是被灌了铅似的,带着我的身体越发下沉……
“汤卿今!你小子装死是吧?”强烈的钝痛感从耳朵直达大脑,“再不起来你就自己爬着去学校吧。”
我皱着眉,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求饶:“嘶——痛痛痛!妈我错了,这就起!”
妈妈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强制起床,把我夜间蹬下床的空调被捞起来便出去了。我拧着眉心穿衣服,艰难地睁眼开机。
昨晚睡前没能拉拢窗帘,此刻日光便像一条暖黄的布带,盖住了我房间内的大部分陈设。
这样还挺好看的。
过了会儿,我越看越不对劲。
今天眼睛怎么是雾蒙蒙的?我以为是光线原因,穿好衣服后趿拉着拖鞋到洗手间,眼睛却还是那样。我抬手揉了揉,啧,越揉越糊。
刷牙、洗脸,都是在这种暧暧不清的光线下完成的。
不过幸好只是看远处的东西有些不清晰,抓起洗衣机上昨天换衣服取下来的校服铭牌,拿到眼前分辨正反——
背面印着“长阳学校”,正面印着班级和姓名。
我们班名特逗,叫阳光班。
“汤卿今!”妈妈遥遥地在餐桌前喊,“吃早餐,你爸说他送你。”
“来啦!”
咱家吃饭有个优良传统,就是对我学习成绩方面的事百口不提。所以我家就特别其乐融融。
“妈,下午下课了可以带我去剪个头发不?”我嚼着嘴里的油条瓮声瓮气问。
妈妈的五官像是没揉好的面团一般,我知道这样形容妈妈不好,可我真的辨别不了她的微表情。只见她点了下头说:“下午你坐校车回来,吃完晚饭了我们就去。”
“好!”
说起剪头发我就情绪复杂。前段时间新生到校进行“改造”,我们高年级的也被一网打尽跟着遭殃。毕竟是学校老师剪,手法很生疏,那一铲子下去,我直接成了寸头!
这两个月我那叫一个难过啊,头发要长不长,要短不短,整个人跟个劳改犯似的。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去修了,打死我都不可能让这造型在我头上多停留一秒。
“我吃完了。”
说完,我妈推来个玻璃杯,被子里是白花花的牛奶,妈说:“把牛奶喝了,补钙。”
眼前像是戴了块毛玻璃做的眼睛,看着那杯奶如同长了毛的一坨,像毒药。我咽了咽口水道:“妈,我是不是近视了,看东西有点糊。”
“屁,体检报告上你左右裸眼皆为5.2,演唱会外场站姐用的长焦大炮都没你眼睛好使,鬼近视了你都没可能近视。”
我妈的嘴一如既往的毒。
我悻悻的挠挠鼻子,捧起玻璃杯将牛奶一饮而下。抽了张纸擦走嘴边的奶渍,扶着桌沿缓缓站起来对我爸说:“爸,咱们出发吧。”
家里做事最有条不紊的就数我爸了。我换鞋很快,只换一只就行,我爸他得不紧不慢地解开鞋带,把脚套进去,再用羊毛毡毛巾擦擦鞋上的灰,最后再慢条斯理地系上皮鞋鞋带。
换完鞋后他还要跺两下脚,我也学着他的模样跺了两下,整的我脚上的鞋差点“离家出走”。
“走吧儿子。”我爸说。
今天天气特好,万里无云,天也是恬静的蓝,像童话似的。路上有些堵车,况且我爸开车一直求稳不求快。到校已经上课了,不过我们学校的老师一贯很温柔,就算迟到了也会鼓励我,说我很棒。
我坐到我的位置上,我的同桌顺着桌沿摸索,先是碰到我的手,随后温热的手心贴上我的手背,他嗓音低笑着:“汤卿今,今天怎么迟到了?”
我们班的桌子围成一个大圆,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我左手这边这位同桌很怪,说话老是喜欢往我这边靠,怕我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在我耳边说。
两个十七岁的男生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那场面别提多怪。我耳朵一热,压低声音道:“何曙你不会好好说话是吧?再贴我这么近我给你手折了。”
他听后坐正了身体,说:“好的。”
说完更加握紧了我的手。宽大的掌心包裹着我的手指,我扭头瞪他,出乎意料的发现他的脸居然是清晰的。
何曙这人的长相有很强的欺骗性。平时看他脸上挂着平和的笑,肤白高鼻梁深眼窝,眼型也漂亮,整张脸精致的和那西欧贵族的小王子似的,有丝冷冽,但更多的是不正经的温柔。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脸他看不见,他是个瞎子。
我的思绪飘忽,老师讲了什么也没认真听,直到何曙的手收了收,修长的手指夹了支笔,在我手心上写写画画。
手心很痒,我忍着没缩,问他:“你干什么?”
“写你名字。”
笔流转在我手心,一下一下勾住我,让人憋得有些难受。等他写完了,放下笔举手说:“老师,我们这组完成了。”
我先是一怔,随后蜷了蜷手心,何曙把手覆上来——他的手有点热。
“汤卿今,”老师叫我,“何曙写对了吗?”
当然是写对了。
其实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让盲人写正常人的字,大概是不至于让一部分无知的人在他们需要帮助时一窍不通罢了。
我们班有个女孩子动作有点慢,她略微生疏地拿着笔,歪着脑袋一笔一划地在她的小伙伴手心中写着字。
老师不催不赶,所有人都等待她拿笔写完。
女孩忽然摆正身体,咧开一个笑容,口齿不清道:“老……老师,喔、我写完了。”
老师有些开心说:“好,大家做的很棒,请为自己鼓掌!”
教室里响着欢快的掌声。
“接下来我们学习……”
我们学校一节课就只有半个小时,一下课就都欢欢喜喜地出了教室。我被何曙牵了一节课的手,手心都是汗涔涔的。我站起来,他还不松手,我无语道:“何曙,你拉了这么一节课的手,不累吗?”
他朝我站的方向扬起脸:“不累。”
说完就勾起了笑,那笑别提有多欠了!
我咬了咬牙,说:“我要去厕所放水。”
“一起。”
带他一起去洗手间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他其实去只是去洗手间洗手,而洗完手后就站在我身边等我。众所周知,眼睛不好的人其他感官会极其灵敏。
比如,何曙的耳朵。
“你最近是不是水喝少了?”回教室的走廊上,他问我。
“嗯?”他怎么知道的。
他答:“我听出来的。”
我先是有点懵,反应过来后:“你有病啊你!”
何曙笑得肩头一颤一颤的,走到快到教室门口,他顿了顿脚步,拉着我的手臂,无比认真道:“心病算么?对你。”
草!
“我看你是有神经病!”
说完我脸就红了起来,谁他妈的一个大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乱揩油!
脸颊有点烧,我咬牙切齿说:“你要是再揩我油,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转学。”
闻言,何曙垂了垂眼,半晌,他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
这之后,他就都特别安分,上课也没牵我的手,双手不疾不徐地握着点字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觉得这课有点无聊,而且我根本看不清老师指手画脚在讲些什么,只好向窗外远眺。但是今天的眼睛实在是糟糕,窗外的蓝天白云花草树木像是被打翻了的画板,十分淆乱地糊在我眼前。
也就是说,我唯一能看清楚的就只有何曙。
他不会这真的要闷不做声的和我打一整天的冷战吧?我寻思着他不能这么小气吧?要不……下午下课了给他讲讲好话?
我丧气地呼了口气,想着即便是这样也要等到下午放学,烦死了。
此刻,老师讲道:“许多古诗词当中都有月亮的描写,月亮也常常传达了诗人的思念之情。”
思念之情……
思念什么呢。
……
混混沌沌把一天的课上完了,下午放学上校车时,我正准备和何曙上同一辆车,准备在车上给他说两句软话。
谁知他走在我身后,给我手里塞了一张纸。这张纸给得真不巧,我前脚上车,他给了我转头就踩着盲道走了。
本来还想拦着他说点什么。
这时我妈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叫我在小区门口等她,给我买了点面包垫垫,晚上有人请客。我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后由于老师在后面催,我只能看一眼何曙的背影,便上了车。
那张用点字笔刻了盲文的纸条也被我随手揣进了兜里。
我妈做事那真是毫不拖沓,接到我之后一脚油门把我带到理发店,我进店门时嘴里的面包都还没有嚼完。
“小兄弟,你要剪成什么样?”
理发店的姐姐抓了抓我略长的发丝,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我勉强看见她在笑着说:“其实你长得好,剪什么都好看。”
我不太会描述这些,跟姐姐交涉一番准备直接照着别人的图上手。
手中的手机震动一下,在图片上方跳出来一条消息,我也没注意理发师正在看我手机,便点进了消息。
何曙:【语音】
用语音转文字,何曙说,你到家了吗。
我摁着语音键发了条语音:“我在理发。”
发过信息后,好半天聊天框顶端都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是女朋友吗?”理发师调侃道啊,“还要报备啊?”
剪刀起起落落,半干的发丝窸窣落下,我飞快地答道:“不是。”
我妈还在旁边呢!姐你好奇心太重了,太吓人了。求你不要胡说八道让我妈误会啊!!!
正巧,我妈刚好放下手机,朝我这边看来。
女人面部表情模糊,让人根本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手机又微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仍是语音,姐姐抬起我的下巴说:“不要低头。”
然而这个不争气的手一不小心误触到手机屏幕了,手机听筒在我手里猝不及防地发出少年人微微沙哑的嗓音:“会很好看的吧,我好想看看。”
“……”
短暂的沉默。
理发师的剪刀也顿了顿,她吹了个泡泡道:“叫你男朋友等会儿,还有个十来分钟就剪完了。”
“!!!”
我手足无措地解释:“不、不是!不是我男朋友!”
姐姐语重心长道:“我懂我懂。”
我心想你懂啥啊姐,我特么和电话这头的人友情比纯净水还纯,我生无可恋地说:“姐,我没对象,我才十七岁。我妈妈就在后面。”
她回头看了眼我妈,不清晰的脸上全是不可思议。
而后她转过头来,应该是略带歉意的。
我牵强的笑了一下,镜面里的妈妈表情深不可测,眼睛又十分不给力。我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慧深莫测的面色下是想刀人的心。
“……”
希望我妈回去能温柔一点审问我。
麻痹的,何曙一个瞎子他看个啥?!
现在我的脸又红又烫,像极了红透了的苹果。我一时半会也没敢打开手机回复信息,直到剪完头,看到发型挺不错的,在离开理发店的前一刻,飞快的对着镜子拍下一张照片。
……反正何曙又看不见,拍下也是留给我自己做纪念。
晚饭是妈妈同事家里的孩子过生日,毕竟是生日宴,小孩子自然不少。
然而周遭孩子一多,来的叔叔阿姨也爱说些嘴碎。
“卿今在读高几啦?”
“高二。”我礼貌回答。
“高二啦,那营养要加强啰。”
我只好微笑说:“谢谢阿姨。”
其实我也能听出来,这阿姨在说我矮。
其实我也没多矮,一米七出头也差不多了。
“叔叔阿姨,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我仓促起身,走出包间。饭馆大堂里又闷又吵,我拿着手机走到外面,舒适的初夏晚风拂过我的脸,在屋檐下,我找了块空地坐下。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对于平常人来说,蹲下是最简单的动作,但对于我来说,我需要拆下我的义肢,然后扶着墙缓缓坐下。
因为我是个残疾人,我是个瘸子。
待我席地而坐后,一打开手机就是与何曙的聊天界面。我大概有两个钟头没有回他的信息了,在那条令我面红耳赤的语音下又多了两条。
还是语音。
“怎么不回信息呢?”
“可以和你打语音吗?”
我突然就想起来他放学时给我的那张字条了,我赶忙从兜里拿出来。
就在这时,两三个小孩子倏地从墙后钻出来,故作恐吓地“哈”了一声,随后可能是看到了我的假肢和坐在地上的我,他们便定在了原地,畏葸不前的缩着。
我先是一怔,随即看到他们眼里隐隐闪动着的好奇的目光,便主动开口:“你们是在玩捉迷藏吗?”
为首的那个孩子沉默了一下,随即晃晃脑袋,说:“我们在玩‘鬼捉人’,他们耍赖,说鬼捉到人了就有了眼睛。可是现在不知道‘鬼’跑到哪里去了。”
我被他们的可爱给逗笑了,可能是因为我这一笑,小孩也放松了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来,轻轻将小手放到我的假肢上:“哇,这个是变形金刚吗?”
“这个不是哦,“我失笑一声说,“这个是我的腿。”
“好酷!”
小孩子就是纯真。
十岁那年我因病不得不截掉左腿时,所有人都在黯然喟叹,大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替我设想好了一个悲惨的未来。但今天的小孩却在看到我冰冷坚硬的假肢时,发自内心地对我说“酷”。
真酷。
因为像白雪一样的他们想不到也不需要想我的未来或者是过往,他们是在对我的勇敢投来真诚的目光。
人是会越来越通透的,总是要想很多很多事。
十七岁的我居然有了这么高的觉悟,啧啧,我真厉害。
“你们上几年级啦?”我问他们。
夜色朦胧下,小孩的脸也是混不清晰的,他们说他们在上二年级。
二年级……最好玩的时候。
屋檐下的白炽灯是一团厚重的毛球,就像是眼睛患了严重散光的人看光圈一样。
我心神渐远,手指展开那张纸条。
“哥哥,你在哪里上学呀?”一个小女孩畏畏缩缩的问。
“我么……”我心不在焉地答,“长阳学校吧。”
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字条上用点字笔压出来的凸点的盲文,我之前学过一些,是会辨认的。
小孩子好奇心强,他们问:“长阳学校是小学吗?”
第一个词是“不要”。
“不,那是一个残障学校。”
接下来两个字是:离开。
“残障学校是什么?”那个小女孩蹲下来看着我。
我耐心道:“是有很多和我一样不完美的小朋友的学校。”
女孩低吟了一声说:“那你在那个学校里有朋友吗?”
“有啊,很多很多同学都是我的朋友。”
“那你有最好的朋友吗?全世界最好的那种。”
我的手指突然一顿,思索一番后,回答道:“算有吧。”
最后两个字:月亮。
我将他们在脑海里连接起来,便是:
不要离开,我的月亮。
心跳无由来的跳得有些错乱。
这句话云里雾里。不是我自恋,要说我是别的什么,比如星星、太阳之类的我还能……还能理解,毕竟我是他的“眼睛”。不过这月亮……是什么网络新梗吗?难不成我网络冲浪的速度还比不上一个瞎子的冲浪速度?!
从初中起我就在长阳学校了,到现在差不多五年。我从来到长阳和何曙待在一起,也就是说,我做了他五年的“眼睛”。
他这个瞎子刚开始脾气古怪易怒,但自从有一次在下雨天,我把这迷路的臭瞎子从大雨倾盆的街头带回到温暖舒适的长阳学校,为此我的义肢差点让我在大马路上丧命了,他最终为我的善良所感动,变得今日之乖巧。
这个学校的每个人都不特殊,两个男生之间用不着避讳。但其实我并没意识到,他时有时无对我说的一些话已经达到了暧昧不奇怪的界限之上。
甚至一些在常人看来没“边界感”的行为,我嘴上虽然随时都骂得特别凶狠,但我从来没推开他。
那现在这样一想,“月亮”应该就是朦胧不清的意思吧。
感觉在外面呆的有些时候了,我该回饭店里看看他们的饭局时候结束了。
我扶着墙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往前跳了两步。
小朋友见我准备穿戴假肢,便问:“哥哥,你要走了吗?”
“嗯,”我点点头,“你们慢慢……”
兜里的手机响起打断话音,待到我两下套好假肢后,拿出手机摁下接听。
手机听筒靠在耳边。
对面静默了半秒,随即,微微发哑带笑的少年音缱绻地响起:“你是不是在我的前面,汤卿今?”
我先是一怔。
而后错愕地转头。
巷口的路灯下,身着白色T恤的少年一只手杵着导盲杖,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他的唇角勾起了笑意。
我在晦明不清的夜色中,唯一看清了何曙。
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
那边等了半晌也没听见我回答:“嗯?”
许是恰好不近不远,他的声音一般从空气传到我耳朵里,另一半经电波再从手机听筒到我的声道里。他的声音无死角地包裹住我。
“我……”
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些紧张和支支吾吾。
“大概是我正前方,20米左右。”他顿了顿,随后轻笑,“我说对了么?My m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