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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没有任何能分开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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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我的腿是怎么没的。
十岁的那个夏天,我坐在长椅上吃雪糕,身边坐了个眼睛特别亮的男孩。
男孩的眼型像一叶柳叶,睫毛很长,像柳叶上摇摇欲坠的柳絮。他畏畏缩缩地转过脸来看我,嘴角还沾着些奶油沫,我扬着下巴盯他,他缩了一下。
我说:“你怕什么啊,没人抢你雪糕。”
他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睫毛仿佛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他说:“谢、谢谢你。”
“不客气。”我咬着雪糕棍,声音稚气,“你是个结巴吗?”
男孩摇了摇他毛茸茸的头,但是没说话。
“走了,该回去了。”我用牙齿磕了磕雪糕棍,最后丢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小男孩从身后拉住我的衣角:“等一下!”
下午放学的孩童都踩着夕阳飞奔向公交站,去追逐那辆人满为患的22路公交车。我扯了扯书包肩带,混不耐烦地问男孩:“干嘛?”
“你能不能……等我一起?”
“不、能。”我一字一顿说,“如果回去太晚了我妈会揍我的,你知道吧,她会用手打我屁股。”
我边说还边扬手装模作样地扇了扇他屁股。
说完后,我毫无感情地拉开他拉扯我衣角的手,谁知这家伙还越攥越紧。
我咬牙切齿说:“放手。”
“别走……”
男孩哀求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带上点诡异的哭腔,我不由得回过头去——
这人怎么还真哭啊!
水光在他眼眶里打着转,见我回过头,泪珠便迫不及待的从眼眶里夺眶而出。他边哭边说:“你等我一下嘛,我还剩一二三……四口雪糕,我马上就吃完了!”
我的妈耶……小小年纪的我哪见过这种场合,搞得我和我刚刚替他赶走的在他身边戏谑笑着的那群孩子一样,仿佛我也成了“欺负”他的那一员。
路过的人林林总总投来目光,很快,我俩成了人群的焦点。
“……”
我咬了咬牙,放开他的手,低声威胁他:“别哭了,再哭我就真的走了!”
男孩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的涕泪纵横交错在脸上,水光奕奕的眼里有些茫然,看起来很呆。
“吃快点。”我冷淡的催促道。
他乖乖的应了一声,然后一大口包住雪糕。
他的吃相非常狼狈,我实在是忍不住,从书包两边的夹层拿出包我妈一直放在我书包里却一直没用的卫生纸,抽出来就往他的脸上糊,边擦我还边说:“哭包,怎么动不动就哭?“
并且还不忘嫌弃他:“鼻涕都出来了。”
男孩子舔了舔雪糕棍子,似乎是在留恋最后一点奶油味,他在垃圾桶旁边纠结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丢掉小木棍。随后拍拍屁股对我说:“一起走吧!”
他的五官很精致,即使还没有张开,在那个时候就能看出他是个十足的帅哥苗子,长大了一定会更加讨喜。
也仅仅是这张脸讨喜,而已!
谁会喜欢一个哭包?
我走在前,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过马路的时候他突然追上我:“你等我一下呀。”
他向我伸出手。
“干什么?”
“牵手呀,”他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过马路的时候不能乱跑,我得牵着你,怕你跑不见了。”
那日的晚霞很红,夏日小孩的手也的确很热。
我们一同穿过大街穿过小巷,直到他小区后门大门,他向我招手,灿烂的笑着,一边推开小区又大又旧的铁门,一边说:“明天见。”
“哦。”本来我想说明天不见。
小区铁门随着他的动作开合,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可渐渐的,这扇门弯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铁门上的生了锈的放到尖刺直直地冲向了那哭包的脑袋。
这扇门要倒了!我的心里一下子拉起警报。
而那傻哭包还浑然不觉。
“小心!”
我疾步冲上去,一脚把他踹开,男孩子摔倒了,我的小腿被划出一条惊心动魄的伤口,血淋淋的还有血液流出,从小腿腿腹到膝盖窝,全是血。他被吓坏了,眼珠子又滚出几颗眼泪。
“怎么办啊……”他一边哭一边手足无措的在原地打转。
“你别哭了。”我抽着冷气站起来。
他反倒哭得越大声了。
这人为什么老是反着来?我心一横,皱眉说:“再哭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其实也不算特别疼,但男孩越哭我越觉得心烦,他抽泣着向我走来,打着哭嗝一边弱弱的问我:“你疼不疼啊?”
废话。
当然疼啊!被那么钝的东西划拉这么大一条口子,我不疼你疼?
当然,我肯定不能这么说,不然说了他准哭。
我说:“只要你不哭了我就不疼了。”
他立即收了声。
小区的保安不慌不忙地从安保室里出来,看见我受了伤,给他吓的一愣一愣的,急忙去拿了条毛巾,擦拭我腿上的伤。那条毛巾很脏,很多灰尘,不知道是擦什么,擦到我腿上的时候给我疼得龇牙咧嘴的。
我找了个理由把这个哭包打发回去了,走之前这小哭包还频频回头看我,一边抽抽搭搭抹着鼻涕,一边说:“一定要明天见!”
见个鬼。
时候不早了,我得早点到家,妈妈或许不会揍我,但回去晚了她要是骂我的话,我就把腿上的伤亮出来给她看。
可真的到家后,家里空无一人。
用电话手表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我和你爸都在出差,饭菜有现成的,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好了。”
唉,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习以为常……非常爽。
我的作业在学校就已经做完了,回到家家里人不在我就可以看很久的电视,吃饭可以捧着碗到客厅沙发上边看动画片边吃,而且我爸妈一出差就是一个周,我在这段时间无比自在。
原本想着回来晚了就可怜兮兮的给我妈展示我见义勇为的“工伤”,没成想到家都血都干了,只剩一条长长的痕迹和些许淤青。
半个月后的清晨,一起床就头晕,我还以为是我没睡好导致的,也没怎么管。但上课的时候那种痛感直击我全身,我的腿都被发烧烧软了,还是几个同学架着我去找老师请的假。
在学校门口等我妈来接我,手心握着一幅画,是学校绘画比赛获了奖的。我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突然后背被人戳了戳。
转身看过去,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哭包,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画,声音弱不禁风的:“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我被烧得头昏脑涨,这时候,我妈的声音出现了,在校门外叫我:“汤卿今!”
我想都没想,把画一把塞到男孩手里,头也不回地奔向妈妈。
到了医院,2019年7月7日,我被诊断白细胞坏死。
起因是我的腿,我左腿上的那条疤已经导致我的整条腿坏死。那天的铁门上有铁锈,我没来得及打破伤风。
我的左腿需要截肢,之后永远只能戴假肢。
在医院的住院病房里挂水,我吊着消炎针半梦半醒中听到我妈低声啜泣,她抱着我说:“对不起,卿今。”
十一月,我的左腿被截掉了。我再也不会没日没夜的发烧,我还得到了一个“义肢”朋友。
那天我生日,病房里有几个亲戚来看望我,我躺在白花花的床上,面前是一个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黄橙橙的烛光不稳定地闪动,像极了我漂浮不定、昏昏不明的未来。
但我笑得很开心。
我满十一岁啦,离长大又近了一步。
可是他们大人都哭了。
他们都说我太小了,不知道我这样以后该怎么办。可我十一岁了,已经长成大人了。
进入深冬,雪下得像一块块棉花糖,爸爸坐在窗台边,眼眶红了,他说:“儿子,你要去新学校了。”
当天晚上我平躺着窝在被子里,满脑子都是我要转学了,有些小激动。旋即又想到了之前那个小学里的同学朋友,我还没有他们的电话呢……还有那个,那个眼睛很好看的哭包。
我连那个哭包叫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哭包的样子渐渐在我梦中的形象越来越深刻,越来越熟悉……
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藏纳了温柔,清明的眼底倒映着我的影子。
那人嘴里叫了我的名字:“汤卿今。”
“……”
他曾用各种各样的语气叫过我的名字——认真的、撒娇的、恼火的还有无奈的……
却从没听过这么怀念的。
男孩静待我回答,我张了张嘴,道:“何曙。”
小哭包就是何曙。
他一早就参与到了我的生命印记中。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来到了深秋,这是我在长阳过的最后一个暑假,在暑假的末尾,我准备和何曙一起去爬一座山。
其实爬一座山对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来说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出行目的地,但是生命在于尝试和挑战,而且这次我们没有选择去爬那种特别陡峭的山,就准备去个自然公园看看日落。
日落嘛,总是要和自己爱人看一看嘛。
而且我们都曾受过伤,翻山越岭,就像是翻过我们曾经的悲痛,我们计划好彼此手拉着手翻过山越过海,不论未来如何,我们决定一辈子。
何曙姑姑知道我们的事,何曙见过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受到我奶奶的认证,他现在就是我汤家的“媳妇”!
“那就8月31日见了。”我上车前对何曙说,笑了下,“其实就是明天。”
他抚摸着我的手,有些恋恋不舍说:“怎么办,我还没分开就有些想你了。”
“那就一直想,想到我生命结束。”我吻了吻他的脸颊。
或许是被这么轻轻的一吻痒到了,他闷闷的笑着。
“我会的。也希望你一直想念我。”
他拄着导盲杖走了,走得很慢。
因为是我爸的一个同事代接我,叔叔开车一直很稳,且开车就专心开,很少和我说话闲聊,就致使我一上车就睡了。
我坠入一个梦境中,梦境的视角很神奇,刚好从我刚刚与何曙告别的地方开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开始。
他真的走得好慢好慢啊,要用导盲杖不停地探前面的路,一不小心碰到前面路人的脚要连胜道歉。因为走得太慢,时常会被人撞到,他总是礼貌地告诉别人没关系。
在这个视角看他就像是挂在他手上的气球,默默无闻地追随着他,陪他走完这段不长不短的归家之路。
我愿陪他走一辈子,我想,我们为了和彼此在一起,为了确定彼此的心意,我们都付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我甚至常常会认为,除了死亡,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