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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汤卿今的录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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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曙醒来先是看见白色的墙壁,那双黑色的眸子在室内悠悠转了一圈,看见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的疲惫,有的平静,但在看到自己醒来睁眼的那刻,都无比激动地围了上来,他们每个人嘶哑的嗓音都熟络无比。
“我能……看见了。”
女人倚在男人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何曙盯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夏阿姨……”
后者颤抖着重重点了点头,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从眼眶涌出。
窗外天光晴朗,这是一个既有崭新又有陈旧味道的秋天。
他什么都知道。
汤卿今那天在他的怀里渐渐冷却,他越抱越紧,天真地索取他还残存在人间的温度。直到医生都沉默离开,他听到脚步声远去才低低地泄出一丝泣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近。
汤叔叔欠身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男人眼中的泪打着转积蓄在眼尾,他说:
“卿今把眼角膜留给了你。”
他做了他一辈子的“眼睛”,而最后,他为他留了一件永远明亮的礼物——这件礼物会陪他一辈子,伴他至死。
他抱着沁凉的躯体失声痛哭,在今后或是已过的人生中,他没有哪次哭得有这样狼狈。
而此刻,何曙已经继承了他眼中的光明。
半个月后,夏阿姨将汤卿今生前使用的手机以及他生前使用过的一些重要的、有关于何曙的物品交给了他。
他们井井有条地安排汤卿今死亡后的事。不论是那只汉白玉的骨灰盒,还是那场不声张的、连哭都不可以在灵堂前哭的葬礼,亦或者是死后遗物的归属。
汤卿今走得时候年方十八,太小了,也太让人措不及防和遗憾了。
这半个月何曙都显得很游离——这种游离的状态不仅仅是在人际交往中的,是精神上的游离。
一场游离一直被拉到从夏阿姨那里接过用密封袋封装的遗物,他目光微动,声音没有起伏:“谢谢夏阿姨。”
夏阿姨身为成年人,情绪不形于色,她微笑着,但那抹笑始终未到达女人皱纹层层叠叠的眼尾:“放下吧,小何。”
他愕然一瞬,夏阿姨上来拥抱他。
“带着卿今的眼睛,好好活下去。你还太小了,你还有奶奶,还有家人。”
后来他忘了他是怎样回到家的,又是将那些锋利的刀片还有不知道在哪家药店购买的安眠药丢在了哪个垃圾桶里。
拿到汤卿今的遗物他没敢看。
手术中他做了一场梦——不知那些能不能被称之为“梦”——梦里替他扯掉眼前遮挡物的人的面庞,他还记得。
何曙想等到自己快要忘掉时再来看这些。
而后来……后来他在房间看到汤卿今之前送给他的东西。他看到他生日那天汤卿今给他做的陶瓶,第一反应是好笑。
那只陶瓶做得很小,瓶口还极其突兀地捏了一圈花边,可以看出他当时还真挺不耐烦的。
那时何曙看不见,只能笨拙地用手感受上面的纹理,如今他能看见了,留下纹理的人却再不在自己身边。
他触碰,抚摸,极拙劣的想通过这些方式与已故之人建立联系。
汤卿今去世一个月后,那天接送汤卿今出车祸的叔叔出院了,何曙去看望了对方。
他给那位叔叔送了一个果篮,篮子上有张卡片,卡片上工整的字写着:
祝您今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那天他突然就翻箱倒柜地想找到去年汤卿今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想捧起那幅石英砂画,想亲吻或许藏有那人指纹纹理的粗粝的蔷薇图案,他仿佛病了,仿佛周围一切又变成了黑色,他只想看到那幅有蔷薇花殷红颜色的画。
为什么偏偏是汤卿今?
为什么那个叔叔只是中度脑震荡而汤卿今是脾脏破裂?这个世界好没道理。
没道理的世界要失约无数片海;要失约一座又一座大山;要失约一个日出;要失约一个日落……世界真的是没道理的吗?
都说过的幸福的孩子不知人间疾苦到底是多疾苦,但疾苦、痛楚和悲伤,这每一个,都是幸福的孩子永远难以参悟的成长历程。
——可这些永远只有局外人明白。何曙不会明白。
找到了,何曙找到那幅画了!
可你猜怎么着?
他看到那幅画后,猛地跌坐在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一般。
那片蔷薇花根本、根本没有颜色。
现在世界颠倒过来了。世界变成了五颜六色,画上黑白。
骗子……汤卿今这个骗子。
他心心念念了许久,在汤卿今亡故后想起来还时有会情怯的画,那本应该是灿美的,也是他曾经带他触碰过的花,汤卿今留给他一片空白。
何曙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天上圆月的冷光将那人紧紧拥抱,而那人紧紧抱着画框,低头啜泣:“小月亮,你送的画……没有颜色。”
他的小月亮本来希望他自己着色,小月亮不在了,他即便是上了色也是苍白无力的。
泪和如沙般的月华揉在一起,落在陈旧的木质地板上,合成一片悲恸的珍珠海。
到汤卿今十九岁那天,白日他与夏阿姨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夏阿姨和汤叔叔尽量营造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即便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彼此并没有那么想笑出来。
到何曙二十一岁时,他考入了省内一所重点大学,就读英语专业。
人间的很多人或事都太难留——而最后留在人间的人要守着曾经鲜活的、会随着时间渐渐花白的回忆,捱过漫长的余生。
这无异于清醒着活埋自己。
二十二岁时,他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那家留声店还开在游乐园里。昔日繁华无比的游乐园,可能是由于今天阴天,整个园区都变得愁云惨淡的。
“只拷进U盘里吗?”店主是位中年男士,他戴着眼镜看了看面前这位年轻人,“不拷进手机里备份?”
何曙愣了一下,点头说:“是,麻烦您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都丢三落四的吗?店主边拷贝边疑惑想。
万一哪天这么小小一个U盘丢了,需要的时候哭都没得哭的。
不过店主实在是多虑了,何曙把汤卿今给他的所有都放进了一个保险箱里,他都不舍得拿出来,哪能弄掉呢?
二十五时,何曙大学毕业,意外得知张含离世。
“她转校后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还是没坚持下去。那些过往的噩梦并没有放过她,长达一年的qf,她已经坚持够久了。”
他回长阳办事时,老师说。
曾经他们联合了很多力量一起帮过她,大费周章地将她从深渊里拽出来,可结果呢?
有的陈伤停留在皮肤表面都可能要停留终身,更别说根深蒂固的心理创伤了——它比浮于表面的东西,更难抚平。
所以为什么要伤害一个孩子呢?
他们那些小孩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不完美的,有的天生,有的后天——但记得的,基本上都不在了。
何曙回忘了当初失明伤疤的痛,因为抚平他的,给他整个世界的新生的,是镌刻于心底的那人给他的。
他会一辈子记得汤卿今。
他认夏阿姨和汤叔叔为自己的干爸妈,逢年过节,他都会回去。
“爸妈,过年好。”何曙提着几箱年货说。
“哎呀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呀。”夏阿姨挽着他的胳膊,喜上眉梢说,“老汤去接东西,小曙快来尝尝干妈做的可乐鸡翅。”
女人的鬓角已经生出了层层银丝,就像十五的圆月洒在地面的光辉。
饭桌上,汤叔叔难得被允许喝一次酒,他却一反常态喝得很少,讲话确实一如既往地多。
这么几年,夏阿姨和汤叔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一如何曙背负着某种东西飞速成长着。
“小曙,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人,早点安家吧。”
“干爸,我不会的。”
汤叔叔的表情从茫然变为错愕。
何曙听见自己说:
“我着一辈子都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这听起来的确是天方夜谭,一个人不结婚不安家——只为守着亡故之人的爱。
听起来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信誓旦旦说的一句过耳即忘的话。但他今年二十五岁,已经过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年纪,他需要对他的一切言行负责。
年少的他奉献了他最真挚的爱,那个“他”消失了,他的爱却从未消弭。
两位头发有些斑白的人沉默几许,笑了笑把话头给揭了过去。
他们仍觉得何曙说的都是意气话。人生这么长,一辈子要遇到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多得如沙漠中的沙粒,谁都不能确保哪天和哪颗沙粒相撞,然后纠缠一生呢?
夏阿姨和汤叔叔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爱——生于人间的人,难免会为爱所感动。
自己的爱,他人的爱,都是千回百转,让人疼,让人痒,让人喜,让人悲。
但我们永远是我们,别人永远是别人。我们不是何曙,我们永远无法共情何曙身上的爱。
……
二十八岁那年的八月三十一日,距离小月亮去世已是整整十年。
那天他一个人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地从小区门口的烧烤店回到家,到家他便跑到盥池前吐了好久,吐到口腔发苦。
缓了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回到书房,从书桌最下层的柜子里抱出那个保险箱。
保险箱的密码他烂熟于心,可每次他打开保险箱都只久久凝望着里面的东西,从不拿出来。似乎只要看几眼,何曙就又可以一个人撑好久,好久。
可这次,他就快撑不住了。
U盘被小心翼翼的,像一枚珍宝一样碰到电脑桌前。
房间没开灯,花白的电脑光刺得何曙眼球通红,他颤抖着手点开U盘中的录音,录音文件前三秒空白,这三秒让他的心忐忑起来。
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或者是一个失活的细胞,渐渐地在苏醒、膨胀。
“……”
空空荡荡的房间回响着从电脑里传出来的声音,微妙嘈杂的电流音裹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他似乎回到了好久以前。
“嗨,何——小——哭——包,今天过得有比昨天开心一点吗?”
他能有多开心呢?十个月前向依萍摔了一跤,直接导致黄体破裂不治而亡。今天,脑血栓的奶奶已经被下了第二次病危。
向依萍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爱何曙的,但那种爱扭曲、病态,是有早年间“恨”的爱。爱的不对,那叫情感方式错了,她作为一位母亲,她没错,她将何曙带到这个世上来,她仍是伟大的。
汤卿今的声音一出来,她感到紧压着的心脏瞬间松懈。
十年,整整十年。
他要从盲文学习转向纸笔书面学习。
他要从特殊教育转向高压的常规教育。
他要从茫然无措转向一点也不能在人生规划上出错。
他要从一群人变到只有一个人。
他要变的太多了,他要接受的也太多了。孤独、疲倦、焦虑,努力、成功、欢笑,全是他一个人的。
何曙如同初到人世的孩子第一次呼吸氧气,他难以自抑地哭了起来,肩头发颤。
“我其实没太想好要给你说什么,就,随便唠唠吧。”录音中的男孩青涩的笑了笑,“不知道我俩那时还有没有在一起,如果还在一起的话,我想说我依然爱你。”
我永远爱你。何曙的声音哑得可怜。
彼时的他似乎已经预判了他们之间的别离,所以他说:“如果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是你不要的我,那我不怪你,祝你幸福。”
“但又如果……”话音稍顿,他轻声说,“是我丢掉了你,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可你千万别原谅我,因为那样——他们说那样才最有可能会重逢。”
何曙多希望他们仅仅只是,那他一定会对汤卿今念念不忘……多希望有重逢的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
可惜,都没有。
他曲膝抱腿,像一个小孩子那样,静静地听着那长达五分钟的。嘱咐,那是汤卿今对他一生的爱。
——做饭要小心,我牵手时摸到你手指上的疤啦。
——要凶点,别一味忍让,要拿出那股把我嘴亲坏的劲和不公平杠。
屏幕前的人哭着哭着就笑了——我爱你才会拼尽全力,想把你揉进我的血肉那样吻你。
“最后呢,不论我身在何处,你都要开心,希望今天的你比昨天更幸福。辛苦你啦,我爱你。”
录音结束,何曙闭上了眼睛。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