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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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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陈米最终是救回来了,不过因为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脊柱差点被撞断。
不知道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贴切。
我坐在床边看着被高大仪器包围着的陈米,还有透明窗外等待的庆晨和马骋燃。
透明的眼泪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我不知道怎么总结这个复杂的情绪,只是流泪。
我看向玻璃外,眼睛重重地闭上,再睁开,庆晨散着凌乱的头发跑向马骋燃。
马骋燃身上的血迹已经带着锈色,对庆晨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抱着笔记本电脑的他用那副散了架的身体慢吞吞地走向电梯的方向。
眼底的余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猛地低头,看见了陈米微微摆动的手指:她醒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飘出玻璃,激动地用手摇晃庆晨的身体——我又忘了,我只是个灵魂。
我!我该怎么办?我看着眼前被电脑亮光包围的庆晨,急得浑身颤抖,滚烫的泪水溢出眼眶。
对!对,医生。我要去找医生,对!
光亮整洁的办公室里,只有植物散发着生机。
空无一人。
这时候我才看见门上挂着的牌子用油墨印出的I国文“外出查房,有事请稍等。”
查房。
查房好。
心里那一块大石头落下来,我挤出眼眶留下的多余泪水,隔空拍拍自己的身体,飘回陈米身边。
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和从外面进来的我一下就对视上了。
我的眼泪又毫无征兆地落下,怎么又哭、又哭,太不争气了。
我抹干脸颊留下的泪痕,扭过头挤出了一个微笑的角度,再继续向前,站在她的床边。
“你怎么样?”虽然我知道她听不见,我还是想问。
陈米微弯的手指示意让我抓住她,她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她冰凉的温度从手掌向四周扩散,直到触碰到指尖的那刻,我笨拙的脑袋才意识到——
我只是个灵魂,她怎么能握住我,向我传导温度?
我脑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特别特别不好的念头。
我看着陈米因为没有力气而无法完全睁开的双眼,皱起的眉头带着惊恐的眼神向她求证:你……
我看见陈米藏在氧气罩里的嘴角绽开了笑容,和我刚刚扭过头去挤出的笑容不一样,她的笑容里看不见任何悲伤与无措。
为什么?
陈米再次紧了紧我的手,示意我靠近她的身边。
沙哑的声音略带着气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声音灌进我的耳朵里:“我……终于……能……听见……你……说话……了”
停顿了好久好久,陈米再说道:
“对……不……起”
我好像看见自己透明的身体被头顶刺眼白色照明染上了浓烈的色彩:
黑色、米黄色、红色……我的身体由色彩组成,却混乱的像是神失去神志创作的作品。
陈米看着我这副落魄模样,因为没有力气而微张的嘴巴也咧出了弧度。
我却无比惶恐,为什么?
陈米再次握紧了我的手,温度从我的身上跑到了她的手掌里。
我感受到自己的温暖,我感受到血液奔腾,我感受到身上的某处因为脉搏跳动而时不时的疼痛。
我看向陈米,她也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二)
寂静的结界在大门打开后彻底破裂,医生敲了敲桌子叫醒打盹的护士,小声说了几句,便朝陈米走来。
声音从机器里传来,心跳具象成没有温度的机械声——滴、滴、滴……
医生走到陈米身边,看到她紧握的双手,拿出手电筒在她的眼前晃了几下,急忙让身边的护士通知坐在走廊等待的庆晨:患者醒了。
带着实感的庆晨双手颤抖地连防护服都穿不上,用尽力气才从门口跑到陈米身边,松垮的防护服和贴身的手套让她看起来像个会动的充气玩偶。
庆晨握紧陈米的手,听医生交代了好久,才一个人坐在旁边备好的探视椅上。
“没事的,能醒过来就说明问题不大的。”庆晨看着陈米说道,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今晚你再在这里住一晚观察一下,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去普通病房了。”
庆晨说到这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知道这里的普通病房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和国内一样叽叽喳喳的。”
“不过没事,有我在,我帮你骂他们。”
“没事了,没事了。”庆晨挪近了点距离,轻拍陈米的身体。
陈米看着庆晨矛盾的动作,还有慌张的神情,轻轻地感受,庆晨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依旧抖得厉害,陈米被机器挤满的手努力地举了起来,放在庆晨颤抖的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睡……觉……?”
庆晨知道她在问什么,她问自己有没有睡过觉。
原本依着庆晨的性格,这个时候肯定会说“睡了”骗过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米虚弱眼睛里的那束光更加锋利地刺进了她真实的心里,挑出了不会跟任何人讲述的恐惧与不安。
于是她的眼泪就这样在对视的瞬间“嘀嗒”地形成圆晕,解开了她戴着的所有面具。
马骋燃带着嘶鸣般的摩擦声突然的降临,打破这份好不容易释放出来的情绪。
庆晨扭过脸擦掉泪水,陈米则用因为没有力气完全睁大的眼睛瞪着马骋燃。
马骋燃呆呆挺直身体站在中间,尴尬地挠了挠头。
(三)
普通病房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这么杂乱,陈米在的地方是双人间,但她很少能看见跟自己住一间的病人。
只能在偶尔护士送餐或者打水掀起中间帘子的时候,陈米能瞥见断了半截的腿。
旁边病床的人和陪护他的人的交流也很少,每天都是“吃饭吗”、“喝水吗”……
越是这样,陈米因为住院而无聊的日子里,就越发好奇住在旁边的人的故事。
可是因为自己是脊柱骨折,能做的最大幅度的活动就是蠕动屁股改变一点点睡觉的位置,所以站起身和旁边床交谈,至少目前这个阶段还不可能。
无聊的住院日子里,庆晨和马骋燃在愈发频繁的战争报道里能每天抽出时间来陪陈米说说话,她就已经很感谢了。
大部分时间的她,都是靠着手机、尿袋,还有床上控制升降的遥控器以及床边的铃生活。
确实,不得不感叹,手机和互联网真是个伟大的发明。
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半天时间转瞬即逝。
也要感谢上班的时候不屑创造不同摸鱼姿势的自己,有些偷感很足的姿势只需要小范围的移动,与这个时间段里的陈米非常相配。
平静的住院生活里,窗外的炮火鸣声还是一样,没有断过。
每响起一声,医院里救护车的刺耳尖声总能穿破震荡的炮火声,传进每个揪着心的人们心里。
在这样的声音里,生命在流逝的温度中被一次次抢回来,事实在不停的时间里被相机刻进内存中,传到遥远又并不遥远的其他国度里。
I国的夜晚,已经很久没有平静和安宁了。
(四)
一如陈米的感叹,庆晨和马骋燃小分队越来越忙,I国其他城市的记者在马骋燃的邀请下,来了一部分援助他们对这场L国已然开始的集火轰炸进行报道。
陈米能站起来的那天,庆晨和马骋燃顶着掉到苹果肌的黑眼圈和眼袋,像两棵枯草一样从病房外推着助步器,挤出干涸的笑容走向陈米。
陈米捂着眼睛,摆摆手:“你们还是别笑了,太像僵尸了。”
庆晨和马骋燃把陈米扶起来,三个人没洗过头的发型各有各的凌乱,在阳光下散发着一模一样的油光。
陈米靠着走廊,一点一点移动。
医院长廊的顶灯忽明忽灭,三人只是默默地抬头看了看,继续陪陈米向前走着。
先是尖锐的喊叫,所有人的视线都从原来自顾的直线移动到声音传来的方向,火药味从视线尽头的方向传来,陈米停滞的神经先做出反应,用力撑着手上的工具,用中文说道:“回病房,枪战。”
幸好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在急促的脚步声到达他们所在的位置之前,已经回到病房内,把记者马甲藏在陈米躺着的床垫下。
还染着余烟的手枪闯进他们看似平静的空间里,以往在庆晨耳朵里一直含糊不清的I国话此刻变得格外清晰,血腥味的文字指着他们的脑袋诘问:“外国人?”
“中国人。”陈米回答道。
“中国人?”手枪的温度炙烤空气,一群人朝他们越来越近。
“中国人。”陈米坚定地说。
领头人警惕地举着手枪靠近床边,看了看床尾标着的身份信息以及疾病名称,又戳了戳陈米床边的帘子,确定里面没有动静之后,对门外随时待命的黑衣人点点头,说了句“打扰了”就离开了病房。
这间房里的所有耳朵都是在脚步声彻底平静之后,才放松的垂下来。
庆晨拍着自己的身体,扭过头的视线刚好对上马骋燃劫后余生的泪眼朦胧,笑着说道:“看不出来,你个黑皮大男人还挺爱哭啊。”
马骋燃娇羞地过头,暴躁地搓了搓自己的眼睛,说道:“哪里有哭!我这是……我这是人被吓到……人类极度恐惧下的自然反应好吗!”
“嘴硬。浑身上下就嘴最硬。”目睹了马骋燃抹眼泪全过程的陈米吐槽到。
倒是因为这句话,庆晨看向陈米,问道:“你……怎么这么冷静?”
“我?”陈米自己好像没意识到这件事情,疑问地反问道,“我——有很冷静吗?”
“有啊。”马骋燃抢着说道,“你刚刚回答‘中国人’的时候,帅疯了。”
“啊?”陈米被马骋燃夸的不好意思了,抿嘴笑了笑。
“你干嘛!”庆晨愤怒的语气将暖洋洋的氛围凝结成冰,“别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什么时候?或者说出来为什么这么反常的冷静。”
陈米本想打哈哈过去的想法,在庆晨浓烈的眼神下,再一次失败了。
她缓缓开口,跟庆晨和马骋燃说了那次在多利住址被I国军人用枪抵着脑袋的经历:“其实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啊。也是一次很神奇的经历嘛,你说,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在战场被这么烫的枪口抵过脑袋,是吧。”
“你别给我在没用的地方乐观。”庆晨严肃地看着陈米,却生不起气——
余光里陈米身上的绷带和宽大的病号服让她又软了下来,她只能摇摇头,继续说道,“下次这种事情,还是要和我说一声。”
陈米愣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一圈,憋着的眼泪倒流,沾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