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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可是没法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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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州见黎礼第一面,还以为是个女孩儿。
那会儿黎礼中长发,身材纤瘦,有点营养不良,腕骨都是突出的。
“你这样的,练不了。”贺州说话直。何君梨问能不能带带他俩,贺州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也是夏天,黎礼的肩胛骨将T恤撑起翅膀似的弧度,低垂着眼睛,却有点淡淡的蔑视意思。
果然,低级的只看外表的,恃强凌弱者。黎礼像是预知了故事的走向,跳脱出自怜自艾的陷阱:“那算咯。”
黎礼笑,下巴颏尖尖的,贺州觉得心脏被戳了一下。贺州:“我可以带,不过两个带不过来,我有比赛有训练,你俩轮着来一次我只带一个。”
何君梨拉着黎礼手臂:“别臭脸了,说点好话啊。”
“谢谢啊。”黎礼说。那表情却像我tmd。何君梨笑:“他就这样,扎小辫子的气性,别介意。”
黎礼那会儿很介意他那小辫子,不过何君梨笑的次数太多了,似乎这真的不是什么值得介怀的事,不该小题大做。
何君梨漂亮出名,护短更出名。她身边的朋友,没人敢欺负。毕竟追求者无数,相当于有一群可支使的保镖。
或许是为了那个包围圈,又或许仅仅是太孤单了没人肯跟他玩,被他的臭脾气吓跑,被他妈妈三天两头出现在教室门口所膈应,觉得他的漂亮过于女子气了是一种耻辱,黎礼那些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听讲也没人会招惹他。
只是对于一个轻微的,或许没有过多含义的表情,黎礼都介意得不得了。起初诚惶诚恐于不被接受,而后演变成嚣张气焰。没法制止,又感到恐惧,那就彻底毁掉吧。
黎礼见一次打一次,见一双一群,也照旧找打似的凑上去。身上总是淤青,可脸蛋是漂亮的,那就行,母亲不会察觉,老师不会告状。一切秘密进行。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一个自作自受的受害者,一个把挑衅当做对庸常的逃脱的受害者,没人会拉一把。咎由自取呢,管他作甚。
抽烟是跟何君梨学的。
她那么擅长里外两面的颠覆角色,一面是学生会会长兼艺术团团长,一面是头头儿,以此来赚取生活费。买画材的开销太大,外婆支付不起。不肯找爹妈要钱,那么多年不闻不问,她无父无母。
舞蹈班里,她是唯一的舞伴,也是最好的舞伴。没人会笑她,也就不会笑他。就连画画这一兴趣,也是被何君梨带出来的。
他总是处于低迷的暴躁期,可回到家又得扮演乖孩子,笑笑的好脾气的活在白纸上能被一探究竟的透明人。何君梨带他画画,用红与黑来涂鸦,像污血的流淌。
终于,暴戾有了全部流出的机会,倾注进一幅幅神鬼莫辨的图画。
曾经那么真挚,黎礼说:“谢谢你,还好有你,梨子。”
何君梨:“好土,不要,叫君君。”
潜移默化里受了她莫大的影响,大可说她是世上最爱的人,远远超过了那朦胧的亲情爱情,何君梨天下第一。可黎礼告诉何君梨他喜欢贺州时,何君梨却不再笑了。
母亲什么时候站在球场门口的,就像那么多年里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望着他一样。他竟全然无知觉。
贺州握着他手臂:“这发力,明白吗?”
黎礼不吭声,他练得累了,喘气吁吁的,只嗯一声或者单音节的一个好字,太怪了。
心脏跳得很快,贺州身上的热气从那半包围的姿势传导过来,没法散开,烘得黎礼也热了。
红的脸蛋,无处安放的眼神,落在母亲眼里是确凿证据吗。仅此而已,为了维系孩子完美的纯洁无瑕,就去撞碎一个本可拥抱荣耀和梦想的无辜者吗?
医院推车从黎礼面前跑过去,他追着跑握着贺州的手问:“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多可笑的当事人,竟然一无所知。
“当心你妈妈,她情绪不好,已经知道了。”贺州闭着眼睛没有看黎礼,双腿的疼痛让他冷汗直冒,手心是凉的,一如此后多年黎礼的手掌。每想起这荒谬的一切,黎礼都惊恐如坠冰窟。
他被他血缘关系上最近的母亲,带到一个失序的世界。从小的歪曲,到现在失控的暴力,以后呢,会杀了他,杀了他身边的人吗?
没有再见过那个看似春风拂柳的女人。无法原谅她对世界的报复,把被辜负的怨念,无限期地后延。丈夫入狱,儿子变态,自己也住进了精神病院。
这就是她要的,她要的公平公正是不是。是我毁了她,所以她有资格毁了我。黎礼恨不动她,事件也别再追根溯源,别再无休无止,到此结束吧。
他把所有存款给了贺州,照料他日常起居,直到情况没法在他的参与下变得更好。
那是外公留给他的另一笔可动产。“对不起啊孩子,你不该生下来的,遭了罪了。”外公说。可老人家明明很喜欢他啊,在生命最后的日子每天都得看着他跟他讲电话才肯入睡。
怎么却原来根本不希望他出生呢。
“对不起了孩子。”原来外公也愧疚得无言以对了吗,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也对不起孩子的孩子。真他妈幽默,如此重复的剧情,如此颠覆的遗传。
黎礼离开贺州后,去见过她一面。散乱的头发,似乎真的疯了,却记得不能多吃东西,不肯胖了身段,跳舞,跳舞,她还记得那些跌宕起伏的舞步。像一个孩子记得它吸吮的本能。
窗玻璃朦朦亮着,护士进来查床,黎礼皱眉说:“你们要定时擦玻璃,这样病人看着心情才会好。”
“你是?”护士还没见谁来看过她,不过也知道她账户有钱,有人会定期缴费,不必担心她断缴,也不该怠慢她,即便真的没有任何人来看她。
“我是她儿子。”黎礼说。
“哦哦。”护士在笔记本上写下注意事项,六号床有子,窗玻璃要擦。
黎礼买来一束腊梅,插在直筒的花瓶里,被护士提醒别用玻璃制品,又换成塑料花瓶。塑料很快氧化,显旧了。
何君梨没有进病房,在楼下花坛等他,到哪都烟不离手的家伙,在花坛泥土种下一枚烟蒂。
黎礼站在窗边看何君梨柔柔长发的背影。何君梨似有所感,要转过身来了,黎礼坐回床边。
妈妈不太记得他。笑容还是那么外显,似是一种不服输不肯示弱的倔强:“你是?”
竟然需要从头做自我介绍。也是,从来没走近过,没有过相互了解的一对母子。
黎礼削那只苹果。他不喜欢吃水果的,带壳的麻烦,带皮的更是深恶痛绝。不过苹果削得好,一长截果皮削下来,被妈妈拎在手里,惊讶着:“哇,你好厉害啊。”
从前,她从没夸奖过他,从表情的隐忍就看得出,没冲他大喊大叫已经是教养的结果。
“是么。”黎礼轻轻笑了,甚至突然感到,这样也不错,不是么,她已经走进死胡同打转了十几年,也该停下来享受简单的生活。吃点水果,看看电视,在病房里跳舞,或者到楼下散散步,太阳很好,正值盛夏。
太阳能把苍白皮肤晒得透明。
“要下楼走走吗?”黎礼问。
即便不认识,她也答应了,源于人类的bug,倾向于无条件信任美丽的人。他很好看。利落的短发染成浅金色,脸孔干净,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与亲切,笑容完全无公害。
她也跟着笑了。
当何君梨看见迎面而来的这对母子,手指间的香烟抖落了,已经长长一截的灰烬蹭脏她的衣服。何君梨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才又迎上前。
黎礼手指在唇前嘘了一下:“这位是我朋友。”
何君梨也很漂亮,不过妈妈有点害怕,凑在黎礼身边。
黎礼拍了她的肩膀,不太熟悉这个动作,有些迟钝。就又想起,这么多年,她的坚强似乎令她太疲惫了,没法真正无防备地接近一个人,哪怕聊聊天也是生硬的,官方的。
他们沿花园走啊走,金龟子陡然从树上掉下来,清脆的声响。妈妈吓得凝了脚步,下一秒又凑上前,蹲在那看起来,用指尖轻轻扒拉,六只脚朝天的小东西,好像只有一层厚厚的壳,里边什么都没有。
脚趾前端像电波一样扰动,却怎么也翻不了身。妈妈帮了它一把,虫子慢吞吞爬进草坪。
“小东西很努力呢。”妈妈说。
黎礼点头,何君梨也陪着笑了笑。
从前那个嚣张气焰的女人,成了个孩子,何君梨反倒害怕了。害怕什么呢,报应吗。可黎礼说:“错不全在你,她也得到了……什么时候你去见见贺州吧。”
贺州。
何君梨抖动着眼睫毛,心下泛起一层涟漪。她没想到会害惨贺州。她只是想要他们分开,分开后各走各的路,一个继续当运动员,一个继续当她的跟屁虫。
她做老大太久了,不能没人跟随。可是分明已经有那么多跟随者了啊。
分不清了,到底是针对贺州还是黎礼。明明两个都不讨厌,甚至同时喜欢这两个人的。可为什么他们凑在一起,她会那么无所适从。他们只是走向了彼此,难道就伤害她了吗?伤害她的独占欲,还是趾高气昂的同情心?
何君梨没法说出口,这不是他要的结果。如果有重来的机会,她会忍受这一切,做一回旁观的观众。
可是没法重来了。
“沾上叶子了。”何君梨说。
黎礼看了看妈妈头顶,确是有半片残叶。
何君梨抬手替她摘,妈妈微微低下头。
“好了哦。”何君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