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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重要的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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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从那以后,何君梨没再出现。
她没法慰问贺州。这场意外里,最大的遗憾。
她用无休止的自甘堕落,来忏悔。
中途休学,在国内四处漂泊。把皮肤晒成了金黄色,舒坦一点了,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娇气任性的小姑娘。
香格里拉,一个听上去远离世俗的地方,到了那儿发现不过如此。
真的高贵到能洗涤一个人的,只是内心的指引与顿悟,可那里没有。
不过何君梨走不动了,不想再和别人磨合,不想换新的工作。不想再搬家。
她住进一家民宿。这里有院子,冬天很长,常年都有点寒冷。老板的普通话,她根本听不懂,可是听不懂也是好的。
听得太清楚,就得交流,就得安抚,就得分享往前的十几二十年。她不想做关于她本身的任何解释。
这里的飞雪比起家乡要密集太多,一片片飞向脸颊时,似乎一闭眼就被世界覆盖了。世上再没有她犯的错,再没有她要隐瞒的那个年少的女孩,再没有下一次午夜梦里那淋漓的鲜血。
白色,最干净的颜色,一切都崭新,充满希望。
甚至在香格里拉,开启了一种状似灿烂的人生。
面试了一个影楼的模特,被招收,照片发到网上,有很多年轻人喜欢。渐渐的,拍了几支广告,有创意的新晋小导演也找上来邀合作。
如此快速,如此轻易地,何君梨有了扬名立万的机会。这是她小时候的梦想。
那时似乎选错了方向。练舞太辛苦了,她至今保留着每天拉筋下腰的习惯,起床后靠墙站半小时。
可是那种痛苦让人很踏实。下训时,那种筋疲力尽的快乐,那种无忧无虑,是别的事无法带给她的。
爸妈对她的期望是好好学习,年级第一,以后赚钱了再慢慢培养兴趣爱好,工作是唯一正经事。不要看小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搞艺术团,耽误学习怎么办。一天天在屋里画个什么劲,作业写完了就早点睡觉,早课要不又瞌睡了。
只有奶奶说:“梨子别听他们的,爱干嘛干嘛,奶奶给你钱学跳舞,奶奶有钱。”
可奶奶真的有钱吗,为什么降压药不再吃了,为什么身体不舒服不上医院,为什么……
病房里,奶奶冲何君梨笑着,爸妈只是冷冷面孔说:“行了行了,没事儿就好,一会儿回去上课吧,不是快期末考了吗?”
考考考,我考尼玛,考死个烂煞笔。
“我不读了。”何君梨笑容灿烂,底气十足,一如几年后,面对一脱成名的机会,她说:“我不拍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逼别人干她不想干的,我生来是为了满足这世上别人的独特癖好吗。为了供人观赏,为了赚钱给家人,为了成为影片里那个柔弱无法复仇的受害人?
我不干,我不愿意。
何君梨不知道能再做什么,只是这些东西,她清楚明白,压根不要通通不要。
她回到家乡,想要赎罪。
首先要正视犯下的错,无论如何要再次道歉。
希望时间的滚球下,黎礼和贺州,都挺了下来,成为崭新的不带一点阴霾的人。
能够心怀希望地活下去。
所以宋佳金旁边的黎礼,淡淡说,不认识时,何君梨心里反倒发笑。轻轻地释怀了。
他或许真的不认识了,毕竟她无足轻重。
她要是真的无足轻重就好了,从此泯恩仇。
可当她提起从前,说:“那会儿真的,真的挺——”
挺对不起,还是挺喜欢你们?
没说出口的话,黎礼接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只有她停留原地吗。可是绝口不提,不正因为伤口还在流血,连伤疤都算不上,还在涓涓疼痛,无法被触碰吗?
何君梨不再言语,她仍得背负些什么,连同黎礼那份一块儿。
贺州真的得走了,学员的课就快开始。黎礼还迟迟不肯钻出帘子,窝在厨房,跟躲债一样。
我是债主吗,债主而已?
贺州看向厨房的眼神被宋佳金捕捉到。
“我去叫他。”宋佳金说。
可叫出这尊真佛又后悔了。
因为贺州搭着黎礼肩膀,往门口去,避开了他和贵族。
连贵族都有点吃味:“他俩很熟吗?”
时间真是好东西,把最不相熟的人给催熟 ,用经久不衰的厚度,告诫后人:你比不过的,你拿什么来比。
聊完贺州就走了。黎礼回来后,眼神有点落魄,隐隐的,对上宋佳金的眼睛,又振作起来。
宋佳金没敢问,黎礼自己交代了:“他说,改天叫上何君梨一起吃个饭。”
宋佳金对于黎礼身上的一切都只是一知半解。他还没能知道何君梨在他们之间,又是怎样的角色。
那是属于他们的闭环,宋佳金被关在门外。
他只能在门外等待,徘徊着:“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黎礼说。
贵族就更一脸懵:“什么饭?不想去就别去了呗。谁还总理出访啊,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黎礼笑了下。当真是旁观者清,又或说站着说话不腰疼。
脑子已经开始背叛,疯狂排斥一切令他放松的指令。
又想抽烟。
好在来了一波客人,又是咖啡又是薯条菠萝包的。黎礼进厨房一通捣鼓。
眼见黎礼要把手伸向烤炉,宋佳金喊了一声,冲过去往回拽了黎礼一把:“怎么样,烫着没?”
宋佳金把黎礼的手拽去冲水,大夏天的,黎礼哆嗦了一下,眼神恍惚着像梦游,就那么任由宋佳金拽着。
耳边响起宋佳金的声音:“在想什么?”
黎礼回过神来,宋佳金在帮他擦手,用一块抹布。
黎礼啧了一声。
宋佳金抬头:“怎么了?”
黎礼:“可以抱你吗?”
为什么要问,抱一下不会被喊非礼,为什么要问,必须要回答吗。
宋佳金脑子活跃了,身体先做了主,抱住黎礼。
黎礼的身体是热的,暖烘烘像一只大狗,艰难的喘息也像。
喘不上气,气还没吸进肺,就漏掉了,所以不停不停吸吸吸。
“吸气,”宋佳金轻轻拍着黎礼的背,“呼。”
“吸气——”
“呼——”
“吸气——”
“呼——”
重复了很多遍,宋佳金听见外边有客问老板在吗,贵族回答您好可以扫码点单的桌上有码哦。
薯条崩的一声弹起来时,宋佳金松开黎礼过去关油锅。沥干薯条的油,用筷子把漏掉的捡进个小蝶子。
他拿着筷子预备转身,突然被黎礼从后抱住。那个环抱的姿势,他俩贴着,宋佳金一下子脸红了,因为他被顶着。下边有东西支棱着,怼着他腿缝,且因黎礼手劲大,宋佳金挣了下反倒跟配合着动起来了一样。
黎礼苟着上身,脖子有点沉,脑袋在宋佳金脖颈那儿埋着。而后宋佳金感到一个软的触感,落在他脖子后边,听见黎礼说:“这有颗痣,红色的。”
宋佳金腿抖了,筷子上拣的薯条重新掉进油锅,滋滋冒烟,很快变焦黄。
“哥。”贵族在帘后喊。
宋佳金“哎”了一声,一个肘击过去,黎礼闷哼一声,弹开。
宋佳金看也没看黎礼,大跨步出厨房。那帘子掀得,跟军旗似的,就差喊一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了。
“怎么了?”宋佳金瞪圆了眼睛,中气十足。
尽管脑子里正飞驰过无数从小到大看过的片,白花花的,声音好听的,姿势奇葩的,道具骇人的。
“有人找。”贵族说,抬手指了下门口。
那人蹲那儿看着花花草草,拿手机拍着照。头都不消抬,宋佳金就认出来了。
“我去,”宋佳金跑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俩人抱在一块儿。
钟琪:“导师出差了,大家组团出来玩玩,想着你在这边我就提议来这儿了。”
“高铁还是飞机啊?”宋佳金问。
“飞机比高铁还便宜,想起咱毕业那会儿坐火车去敦煌,累死,再也不硬刚了。”钟琪笑。
江苏离这边确是太远太远了。宋佳金三月去过一遭,坐大巴,被骗去厂里打了半个月工,回了这边才知那些给的条件都是假的,唯一真的是这边的中介拿了人头费。
那会儿在钟琪宿舍挤了几天,不然连回来的机票钱都没了。
“果然离了南京,哪儿都是春天。”钟琪说。
“我去南京那会儿冷得要命,流感一周,厂里那被子晚上盖着都是飘的没重量。”宋佳金小声嘀咕,想跳过这话题了。
钟琪都不知能不能笑了。短暂的沉默,宋佳金先笑了几声。
“进来坐。你也不提前招呼一声万一跑错地儿了,你同学些呢?”宋佳金说。
“去酒店歇着了。”钟琪挑了个离吧台近的座儿,一窝下就一副快睡着的样儿,是真累了。
“我直接按你口味点了?”宋佳金扫了码在手机上划拉着。
“别麻烦了,随便给杯水就行,吃不下胃都睡了。”钟琪说。
宋佳金笑:“您这属于人机分离啊?跟期末那会儿一样,独留脑子机械运转。”
宋佳金靠着钟琪对面那张沙发,看不见黎礼的表情。倒是钟琪有点受不住一直被盯着:“那边那位?”
宋佳金回头望了一眼,站直了:“我师傅,跟你说过很耐心那位。”
“哦,忙你的不用管我。”钟琪抓着头发理了理。
“也没什么人。”宋佳金念叨着,还是过去了黎礼那边。
“朋友?”黎礼问。
“对,发小,一块儿上的小初高大学。”宋佳金如实说。
“哟,青梅竹马。”黎礼说。
“……高中那会儿才一个班的,之前都只是上厕所或者打球能遇上,小学我俩都是班干部,一块儿在办公室开过会。”宋佳金说,喝了口凉水,降降温。
黎礼没说话瞄了眼,宋佳金问:“怎么了?”
“你先咽了。”
“已经咽了啊。”宋佳金又滚了滚喉结以配合黎礼的要求。
“那是我的杯子。”黎礼说。
宋佳金一瞅杯子上的字,还真是。黎礼的不想上班我要摸鱼,他的我坚决不摸鱼。
王洛店长,咱也太实诚了。
钟琪窝那儿睡了有半小时,上了几波客,围着他那桌聊得火热,都没给吵醒。
真应了那句“教室是真正温床”。
黎礼:“看得出这是真熟,不熟的早聊嗨了。””
宋佳金看了眼黎礼:“心情又好了?”
“没。”黎礼盯着宋佳金的脸。
宋佳金扭回头,手敲着吧台,黎礼不说话他就更手足无措,感觉视线黏在身上,甩不开,无论是榨柠檬汁还是切柠檬片还是看机器参数又或擦灰,都甩不开。
直到黎礼在他身后笑了,宋佳金才终于恼羞成怒:“你,你干嘛?”
黎礼啜一口咖啡:“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
钟琪醒的时候,宋佳金给他点了杯生椰拿铁,戳了吸管,递到手边了,钟琪还昏昏欲睡的,又递到嘴边。
“你几点下?”钟琪问。
“六点。”
“下班带我转转。”钟琪说。
“我上班不累的?”宋佳金还是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钟琪眼光一扫,就又和黎礼对上眼,笑了:“你师傅,要不要一起?”
宋佳金:“去书店坐坐?旁边就有一家。”
“刚睡完又睡啊?”钟琪有点走神,“妈的天天跑实验室,好久没坐咖啡馆了。”
“本来你也不适合坐咖啡馆,哪儿不是睡啊。”宋佳金说。
“在写论文初稿了。”钟琪说。
“还顺利吗?”宋佳金问,“是那堆虫相关的题目?”
钟琪跟个隐士高人一样,给他发的最多的就是虫今天又吃了多少拉了多少。
“嗯。”钟琪没多说,和宋佳金一样,属于不过分解释自己的人,做什么就做了。何况在这阳光和煦逼格拉满的地儿,说什么数据变量,够煞风景的。
“那去公园走走。旁边有一个。”宋佳金本着就近原则。
“你就是这么招待的?”钟琪有点气笑了。
“去哪儿都一样,重要的是人。”宋佳金说。
“行,一块儿吗?”钟琪问。
为毛啊,宋佳金又卡壳了,对于e人很感害怕。不是介意,主要是那种三人行的场面,宋佳金想想都觉得麻烦。
“要不你俩去逛?”宋佳金提议。
“有病。”钟琪一口把拿铁吸完了,从小到大喝什么都两分钟解决的人,竟然也读上研,过上严谨持久的科研生活了。
不过临走,宋佳金还是笑嘻嘻问黎礼:“你一会儿干嘛去啊?”
黎礼就盯着他不说话,一副了然他全部心思的样儿。
钟琪笑出了声儿,宋佳金一肘子过去,就又妥协:“旁边那公园你去过吗?”
“没。”上学那会儿一周去一回,毕业了没去过了。挺破一公园,不过荷叶长势好,要不叫翠湖呢。
“那,那一块儿去。”宋佳金斩钉截铁,没再用问句,不然真没法哄了。
黎礼哦了一声。行吧勉为其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