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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成为他期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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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黎礼说。
护士进来换吊瓶,小声问:“门口那位谁啊?坐那儿半天了。”
黎礼转醒似的,一下站起来,又慢慢坐下:“我朋友,让他进来好吗?”
妈妈挑了挑眉毛。
他不曾把朋友叫到家里去过,这是第一回,如此正儿八经说,那位是我朋友。
从前确是向他施加了太多暴力,以至于他不敢在她面前表现自己。
作为一个孩子,在家都不能丝毫放松,要扮演她喜欢的角色。
其实她知道的,那些年,黎礼会和何君梨厮混,除了实在没有朋友外,也是想借助外力逃离她。
逃离她的掌控,做更离经叛道的事,所以发现阳台有浅浅烟的灰烬时,她给了他一巴掌。感到他在出逃的路上,向她回望着,那么嚣张的气焰,和从前他父亲进监狱时一样。他们只把她当做疯子吧。
可是和疯子有什么两样呢。把最亲近的人握在手掌中,不容他喘息。那只是对自己权力的确认,那不是爱。
爱……贯穿一生的命题,她想,她始终是不及格那个。
而当看见宋佳金的瞬间,她挤出淡淡笑容来。从今起,给他一点好的回忆吧。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宋佳金感到眼泪的涌动,手在胸前挥着:“阿姨好啊,我叫宋佳金。”
氧气罩雾气腾腾又散去:“好名字。”
金银财宝,多俗啊,宋佳金小时候想。可越长大越感到爸妈对他的寄托。对于一辈子在打工赚钱买饭吃的老一辈来说,金子是多好的东西啊,得到金银财宝似乎就能得到一切,所以就算从未得到那样巨大的财富也把这能想到的最大希望作为他的名字。宋佳金,佳金,金色的,每每挂在嘴边都有碎光在闪烁。
已经太久没见面,随便聊点什么都能东拉西扯一大串出来。
宋佳金热气腾腾,黎礼却有点发凉。宋佳金偶尔也能话多,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努力达到滔滔不绝的效果。在饮水机接了热水,瞧见床头柜有茶叶,问黎礼要么,黎礼点头:“来点。”
妈妈:“这是红茶,刚刚那个小护士给的。本来我们精神病不让喝刺激的东西,她就只拿了一点。”
那氧气罩嗡嗡的,听不真切,黎礼“嗯”一声。又翻她床头柜有没有别的吃的,他之前交代过,应季水果每天来点。那分红茶的小护士是一个远房的亲戚。不知从哪听说了黎礼妈妈住院一说,说起自己是学护理的。
黎礼见过她的,以前每逢年节,她都在桌上吃得很欢乐,瞅着他在妈妈旁边不敢动筷。
前些年她姐姐结婚,却是叫了黎礼充当伴郎。
黎礼问怎么找到我头上了,姑娘倒是坦白:“你好看呗。”
黎礼笑,几句谈话就觉得她是个挺简单直白的姑娘,遂邀请她到院照顾妈妈。而他自己则是近几年都没来过。只在手机上看小护士发来的消息,今天吃了半个苹果,最近喜欢热水泡脚,在看音乐频道听戏曲呢。
妈妈在院里待着会憋屈吧。往些年到处巡演,还会排演话剧,有时也带他去各大展馆参观,动物园植物园科技馆都常去。妈妈是个闲不住的人,与时间做着永不停歇的搏斗,直到身体变得失序。
偶尔清醒时,她会难过吗?
黎礼从未过问,这是惩罚的一部分。也非有意要怎么着她,只是一旦靠近她,那些充斥着力度的回忆就如雨后春笋般在脑袋里左冲右撞。对不起,太累了,所以必须放弃你。
不是说,爱是接受一切,不拣选不苛求么,黎礼自问做不到。他只是在对方有一点点表示时,就张开怀抱。可面对那些伤害,又非圣人,又该作何姿态呢。
总不能把贺州抛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好相望相安,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我们若即若离。
可今天,先到此为止吧,这一秒钟我们和好如初。
在宋佳金替他从东汉末年讲到一九四九时,黎礼似乎真正恢复了精力,一口干掉了茶水,皱皱眉头:“走吧,出去溜达两步。”
一瞧妈妈那吊水也就剩一点了,宋佳金去叫护士,回来发现黎礼已经把妈妈收拾好,在轮椅上坐下了。
他竟会处理吊瓶针头输液管。
小护士从衣柜摸出个遮阳帽:“她视力不好,很怕晒的。”
又问:“你俩要吗,太阳很大呢。”
“还有吗?”黎礼问。
小护士摸出两副女士墨镜,甩给黎礼,递给宋佳金。
妈妈笑,看他俩像山匪。
那天怎么就想不开了,走到死胡同了?妈妈也不清楚。
那天被推着去洗漱,很想自己动手 不要人家伺候,又想泡一会儿澡,护士就走开了。
似是终于逮到机会了,所以毫无犹豫动手,担心以后没机会了,可是当血液一点点跑出身体,就像已经换了一个人,排除了浊气,仅剩的那些血液和新进的营养液混杂在一起,是一种全新的组织了。又很想看见儿子。
他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还想看一看他的样子,希望他如今过得好。
结果不但看见了黎礼,还能看见宋佳金,就觉得,太好了,这世界竟处处是转机。
那么自己也要带着忏悔的心意一天天走下去才是。
总之死意是突然降临没法解释的,或许堆积了太久,有迹可循。可就算是一个天天开心吃好睡好的人,明天也可能突然堵塞,这些事说不通的。唯一确凿的是,当死过一回,就会更珍惜余下的每一秒钟,感到那阳光的温度与颜色,恰到好处。
妈妈一直没说话,只剩黎礼和宋佳金的交谈。
“这院子真漂亮,我老了也要有个院子天天溜达,我要自己打理这些花花草草,把在学校学的都用上。”宋佳金说。
“现在怎么不用上,年纪不到犯法吗?”黎礼问。
宋佳金:“现在还不想,可能得七老八十了种花种草的闲云野鹤之情才会觉醒。”
黎礼:“那你明天要是觉醒什么超人之魂,也就拯救世界奔赴前线去了。”
宋佳金:“说不定呢,这东西本就一天一变嘛。”他攥了黎礼那几近冰块的手,反正妈妈看不见:“不过有的东西不会变,一些最基本的不会。”
“什么是最基本的?”黎礼问。
“最重要的那些呗。”宋佳金说。
黎礼回捏宋佳金的手,反正妈妈看不见。她看见也就看见了,已经是二十来岁人了,不该再顾虑别人看法了。更何况,她是妈妈,虽然是妈妈,也只是妈妈。
妈妈也只是他人生的看客,就同他是妈妈人生的看客一样,不产生多余的穿插。
还是那棵樱桃树,如今过了结果的日子,又恢复一身的绿叶与光杆。这才是树的本来面貌,果只是一时的馈赠。而树的本身才是树的常态。
蜘蛛在枝叶间悬挂,颤悠悠攀附着,又那么轻盈,似在进行一支舞。
妈妈指给他俩看:“多可爱。”
就如同那年一样,只不过那时是何君梨在身侧,还帮她拿掉头上的落叶。
虽那时状态不好,如今对那天的记忆已不清不楚,一个片段一个笑容一个动作一张脸而已,过多的被身体抹除,以免增加她身体上的痛楚。
足够了。
坐在花圃边上晒太阳,也只有这种时候宋佳金才肯放弃他那持久不断的防晒帽防晒霜,任由阳光包裹。其实还不错,短暂几分钟的话,时间一久就又感到干渴。
他们一一辨认花圃的种种植物,就像小时候老师问,这是名词还是动词。
妈妈也有兴致在旁听着,还要轻声发问:“能泡水喝吗?”
中国人饮食基因实在强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一饱口福。
“一串红底部吸起来是甜的。”宋佳金说。
“这我知道,有没有点特别的,专属你们植物专业学生的炫耀资本。”黎礼说。
“没有,”宋佳金坦白,“我只记得老师说世面上的玫瑰都是月季,玫瑰是单瓣的,月季才重瓣。”
“你们有学过含羞草猪笼草吗?”黎礼问。
“有吧,不过我没注意。”宋佳金说。
“你都注意啥去了?”黎礼埋怨。
“哎哟,我现在给你查。至少我知道用什么软件更方便。”宋佳金说,“上学那会儿做作业可不光用百度,啥都凑点的。”
黎礼嗯一声,凑在宋佳金手机前,脑袋就埋宋佳金肩上。
宋佳金渐渐红了脸,不过此地无银才更有三百两,他没大喊大叫几乎有点石化。
没多久,点的饭菜就到了。附近有家中餐馆味道一绝,黎礼过去吃过两回,还留了老板电话,发给小护士过。小护士有时给妈妈点了,黎礼给报账,附带着请喝奶茶之类的。
色香俱全,就连宋佳金这种挑食人士,在这炎热天气里也吃上两碗饭,几个人把四菜一汤解决个干净。
在这边也帮不上忙,黎礼也确是不肯再待下去,晚上就伙着宋佳金跟妈妈道别了。
倒也没谁刻意留谁,各自都有点分寸,看得宋佳金出了医院门就大哭起来。
黎礼抱着他,轻轻拍背:“哭屁,我都没哭呢。”
“就是想哭。”宋佳金嘟囔着,鼻涕眼泪蹭黎礼一身。
宋佳金:“下次休假你会过来吗?”
黎礼:“你希望我过来?”
宋佳金:“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
可是黎礼真的好累好累,好像充电两小时只够待机五分钟,他靠在宋佳金脖颈处,就像下午那时一样,不过下午边还有点装人的自制力,这会儿完全歇菜成狗了。
这边离住处挺远的,不过明早宋佳金早班,黎礼就还是打了车回去。
车来时,开了车门,在挤进去的一瞬间,黎礼又凝了脚步:“要不我在这边找个旅馆住,明天回吧?”
他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宋佳金的应许,虽这事跟宋佳金没啥关系,不过有了宋佳金的见证,似乎他就有能量真的去完成一些事。成为他期待的模样,不是负担,而是一份冀望。
宋佳金本已坐进车里,却又支出头来,在黎礼唇上贴了一下:“好哦,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