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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断肠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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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熙元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继哀帝驾崩后不过数月,明贵妃宗氏也紧跟着殁了。她是新帝的生母,生前身份贵重,死后亦该风光。经太皇太后允准,追封为皇太后,满朝举哀。
至于谥号,则避开了一众赞颂品德的“孝、惠、仁、贞”等惯用美称,出其不意地选择了“明实”二字。
群臣不解,太皇太后也只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自打在新帝的登基大典上现身人前后,她便命人撤了珠帘,于龙椅旁又新添一把凤椅,光明正大地临朝听政。
对此,群臣自然不敢多嘴。
新帝年幼,尚不能亲政,万事都须仰仗这位老祖母,也未提出异议。
这件事,便顺理成章地过了明路。
至于朝中其余诸人事,则未有大的变动。只有一点,新帝称裴侍中学问好,性情也与他投契,婉拒了礼部为他安排的诸位大儒老师,仍命裴侍中进宫讲学。
自此,裴侍中虽品级未升,却忽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了。人人皆知他简在帝心,定会受到重用。再不济,就凭这帝师的名头,兼之与新帝间不匪的师徒情分,也能捞个善终。结交他,准没错。
与他的大红大紫不同的是,新帝与柳相不合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也只是传闻而已,直到有人亲眼目睹了二人的争执,才彻底坐实了此事。
起因是明实太后薨逝,新帝仅服孝三日,且面无哀色。柳相看不过去,出言劝谏,却遭到新帝的强烈抵触,当场沉了脸,拂袖而去。看到的人说,当时柳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而新帝的脸色则比那锅底的碳还黑。
当日晚些时候,新帝突然拟旨,封太后母弟为长恩公,享良田千顷,并赐金百两。
众人知道,这便是新帝的退让了,以加封太后母族的方式安抚柳相,告诉他,他的谏言,做主子的听进去了。
可柳相似乎并不愿意接受。
非但不接受,还参了新鲜出炉的长恩公一本,说他于仕途毫无建树,于社稷无有寸功,何德何能位列公侯之尊?陛下此举,实乃助长裙带之风,大大破坏了吏治,理应收回成命。
众人见他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逊顶撞新帝,一个个都惊得呆住了。
再看新帝,虽未当场发作,却也明显带了几分怒气,勉强忍着罢了。唯有太皇太后嘴角噙着笑,看好戏一般。
后来,柳相再次上疏,请撤了裴元启帝师之名,改由自己教育新帝。自然地,又被驳回了。
陛下这回倒是没再生气,但转头便给裴侍中升了官,就任礼部侍郎,没几日又超拔为尚书,仅比柳相低一级而已。
至此,形势已经很明了了。新朝新气象,柳相这个前朝老人,陛下是不打算用了。而裴侍中,不,裴尚书,才是新朝的第一等红人,圣宠优渥,终有一日取柳相而代之。
柳相的心情日渐抑郁。
即使他掩饰得很好,却还是被思妩觉察到了。她并不知晓朝中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像母亲那般为他分忧,只能令自己变得愈发乖巧,或是在他偶尔流露出郁郁情绪时递上一盏香茶,或是刻意地卖弄几个笑话,以图使他宽心。
每每此时,柳相都会慈爱地抚着她的头顶,接着长叹一声,忧虑更重。
“阿爷到底在担心什么呢?”思妩终于忍不住问他。
柳相沉思良久,问了她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若是嫁不成少陵哥哥了,阿妩会难过吗?”
嫁不成了,为什么?
思妩下意识便想问。
可当她抬头看到柳相一脸沉痛,忽然便不想再考虑这个问题了。她道:“阿妩只想让阿爷开心。阿爷开心,阿妩就不难过了。”
“好,好。”柳相抹了把眼睛,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阿爷听咱们阿妩的话,阿爷开心。”
思妩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元思穆。自那日离宫后,他再也没有召过她,也许是太皇太后的施压起了作用。难道,是他转而逼迫阿爷,才让阿爷不开心,问出这种话来的吗?
她窥着柳相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是陛下让我嫁不成少陵哥哥的吗?”
柳相一愣,一阵晃神。他道:“是,也不是。承蒙陛下厚恩,我那学生如今步步高升,怕是要看不上咱家这一老一小了。”
思妩也跟着一怔。这是她第一次从柳相嘴里听出对裴元启的疏离。
他做什么了,才使得阿爷这样?
提到裴元启,柳相心中又升起一阵克制不住的怪异。他也是饱读诗书的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感觉。每当进了朝堂,见到裴元启,这种感觉就会情不自禁地涌上来,明明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奇怪。
因着连自己都不能形容,故而也无法讲给思妩听。以往,他总担心自己看不到孙女出嫁,可现在,他竟有些希望这一天不要来临。
直觉令他不想再将孙女嫁给裴家,哪怕明知她与裴家小子感情要好。可这种直觉到底怎么来的?他也说不清楚。就好像,他同样不希望陛下过于亲近裴元启一样,他总觉得陛下某种的改变是受了他这学生不好的影响。
可问题是,裴元启为什么要给陛下带来这种不好的影响?没道理呀。就不能是陛下自己长大了,学到了吗?
一切令他感到异样的东西,都毫无依据。
难道真像某些人议论的那样,是他这个做老师的嫉妒了,眼红了?
柳相想不明白,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种直觉帮助他规避了许多来自政敌的陷阱,令他能安稳至今。现在,直觉告诉他,他赖以信任的学生出了问题,他看到他,就觉得不正常。
在未彻底搞明白这种不正常出自哪里之前,他不会再让自己的孙女接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