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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是好人 ...

  •   今年,县城的冬天格外的冷。

      江琳琳从睡梦中醒来,感觉手脚都快冻得没有知觉了,就连躯干也是,冷得她牙关打颤、浑身颤抖。她想起来给自己加床被子,但她太虚弱了,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挣扎了半天没能起来。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门开了,“嘭”地一声被重重关上。来的人是江琳琳的儿子,江赫。

      “妈。”

      江赫没有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关心的话,只是木着脸把江琳琳扶着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帮她穿上一件羽绒服,又撕了几片暖宝宝拍到她肚子上。

      “饿了吗?”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不饿。”江琳琳倒不是撒谎,她总感觉很疲惫,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但就是不觉得饿,或许是肿瘤影响了她的神经也说不定。

      即便她这么说了,江赫也像没听到一样,从他带进来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碗塑料碗装的皮蛋瘦肉粥——不说皮蛋了,肉沫也是几乎没有,多的反而是绿油油的葱段;他又拿出了一颗卤蛋,隔着塑料袋剥了皮,放进打开盖子的粥里,直接递给了江琳琳。床头柜的杯子里就有勺子,倒是省得他去厨房再拿。把勺子塞到对方手里,他没好气地说:“吃。”

      “你吃了没有?”

      江赫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直到她败下阵来,慢慢地喝起了粥,他才又开口:

      “我有工作了,在KTV看场子。”

      江琳琳闻言,一时间停下了动作。“你才十六岁……”

      “对,你第一天知道?”江赫站起身,“以后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杨浩的表哥一个月看场子能挣三千多。袋子我放这里了,吃饭就直接扔进来。”

      他刚要离开房间,突然看到了自己贴在门后的时间表。

      “你今天吃药了吗?”

      江琳琳面不改色:“吃了。”

      江赫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没有再纠结,只是从床头柜里拿出药,检查一下保温杯里的水还热不热,就离开了。

      “药你记得吃。”他说,犹豫了一会儿,背对着母亲,很小声地开口:“你……别死了。”

      “嗯。”江琳琳回答,不知道她是否有听见最后一句话。

      -

      江赫从初二开始就不再上学了。对外,他说是自己学不来知识,讨厌学校。但江琳琳知道,江赫辍学是因为自己。

      曾经,他们也有过好日子。那时他们不住在这栋老旧、远离县城中心、只有一室一厅的出租屋,住的是江赫已逝的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三室一厅大房子,即便江赫从来没有见过江琳琳工作上班,他们俩不论是吃的还是穿的,都比其他人强出一大截。

      江琳琳不能说是个坏母亲,她只是不会带孩子:让她对孩子好,她便对江赫百求百应,让她教育孩子,她又只知道体罚。江琳琳的糖与鞭子,糖甜到发腻,鞭子又过于疼痛——于是江赫也长成了她的倒影,对你好的时候,便是千方百计地对你好,结了仇,便一点情面也不留。

      江赫的成绩,如他自己所说,很糟糕,字也非常丑,但学校的老师倒没有多讨厌他。一是他从不在班上拉帮结派,也不扰乱课堂秩序;二是这孩子确实有着一副不属于这个偏远南方县城的好样貌,眉眼凌厉,鼻子挺翘,肤色白皙,天生带有一种阴郁感,却不会让他显得阴狠,反而有些可怜。

      他在学校的日子其实并不难熬。江琳琳对他的要求从“有出息”到“读得完专科就行”,老师也从不为难他,成绩在一众本身就学得不怎么样的小孩里不算最刺眼的那个——但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江赫比别人晚读书两年。在他初一的时候,江琳琳突然检查出了乳腺癌,钱如同一个被打开的水龙头里的水,一不留神就哗哗流了满地。做完第一次切除手术后,已经花了林林总总八十多万,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结果两个月后,又迎来了复发,再次匆匆送入医院,做了第二次切除,几十万眨眼间流走,换成了点滴袋子、看不懂的仪器、鼻子里的插管,摸着这些东西,感觉好像这样就可以安心——但没等到出院,江琳琳的病情又再次恶化。

      医生建议他们化疗,但江琳琳说什么也不愿意。她说自己漂亮了一辈子了,不想变成一个没有胸又没有毛的丑八怪,与其这样她宁愿去死。

      于是轰轰烈烈折腾了一整年,母子俩带着更深的病痛回到了那个小县城。

      为了治病,他们花光了积蓄,卖掉了房子,身上只剩下两万块钱,和从医院带回来的药。江琳琳没有生病的时候便从来没工作过,现在即便她想工作,也爬不起来了。

      他们的生活从此一落千丈。

      为了省下来钱让江赫继续读书,一个病人,一个十五岁少年,每天不是喝粥就是吃馒头;两个人,挤在只有一室的狭小屋子里,客厅只够放下一张两座沙发和一组桌椅,卧室只能塞进一张单人床,一张床头柜,卫生间便是阳台搭了个棚子,仰头可以从屋檐与“墙面”的缝隙看到外面的山和云朵。

      江琳琳吃的药,名字很难懂,基本每一个字江赫都不认识,只知道很贵,江琳琳也是。但她有一个优势,就是只有她知道这种药的药片具体长什么样。她吃完了最后一罐药后,没有把罐子扔掉,而是去药店买了长得差不多的维生素片,一板板抠下来,装了进去。江赫确实不聪明,维生素吃了整整两个月,他才发现了母亲的把戏——他无聊的时候,把药罐上的贴条撕了一点下来,结果母亲买来的新药上的贴条也有相同的缺口。

      江赫什么也没有说。自江琳琳生病以来,他们俩明明一直在一起,交流却变得很少,江琳琳不会告诉江赫自己在家里做了什么,江赫也不会和他说自己在学校怎么样。因此,发现维生素后他也只是沉默;既没和她说别吃了,也没为母亲的做法哭泣——他没有钱,说什么都没有底气,也什么都做不了。

      县城的小孩所能接触到的、距离他们最近的成功人士,不是什么校长县长银行家,而是烂仔——换句话说,混帮派的。他们穿着黑色的T恤,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跑鞋或者帆布鞋,有的还会染一头棕发,每天晚上,便三个五个在空地上聚到一起,不知道是做什么;偶尔,他们会带着棍子跑到山上约架,打得满头是血,最后被jing cha带走;他们身上永远能掏出一包烟和三五十块钱,足够在烧烤店大吃一餐,或者到车站附近的旅馆开一间房过夜。

      在一块钱就能从小卖部买一大袋零食的地方,这些烂仔是几乎所有男孩的偶像,经常学着他们在走廊里打架,拿着笔假装抽烟;有些厉害的,还会在班级里自己拉一个帮派出来,学着听闻的烂仔事迹,给自己编出一大堆打群架的故事。

      江赫并不觉得做烂仔有什么好的,直到他的同桌杨浩跟他炫耀起自己的新球鞋。

      “怎么样,猜猜多少钱?”

      “多少?”江赫只礼节性地看了一眼,顺着他的话问。

      “一千一!”

      “你爸给你买的?”

      “我爸怎么可能给我买,这是我表哥给我买的。”说起自己的表哥,杨浩显得十分自豪。

      “你表哥挺有钱啊。他在市里工作?”

      “他给红义帮看场子的,就在县城。”杨浩目光流露出羡慕,“其实就是站在店里看着,有闹事的就拉出去——每个月至少三千呢!”

      三千。在这个县城里,妇产科副主任都只有两千一的月薪。

      江赫握了握拳,又松开。他深深地呼吸,又像是不明显地叹了一口气。

      “阿浩,你想当烂仔吗——你表哥那样的?”

      “想啊,当然想!”杨浩趴在桌上,“我表哥说他可以给我推荐。”

      “这么强!”

      “那是,我表哥混得可好了,他都见过红义帮的老大,还一起喝过酒。”

      “我怎么没有这样的表哥!阿浩,我也想当烂仔,我可以和你一起加入吗?我们群架还能一起打,我帮你看着背后。”

      “可以啊!”杨浩想象了一下和江赫一起,背靠背和一群人打架的场景,有些被帅到,“但是你会打架吗?”

      江赫拉起袖子,露出手臂扎实的肌肉:“我力气大啊,要不要掰手腕试试?”

      “好!”

      杨浩只坚持了三十秒——可能都不到,手就被“嗙!”地砸到桌面上。动静不小,把班上的人都引来了。他们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掰手腕,但都想来玩玩,江赫也是来者不拒。就这样,他一个人把班上37个男生都掰倒了。

      杨浩这下对他的打架能力深信不疑,直呼以后混得好别忘了自己。

      江赫很快就见到了杨浩的表哥杨海刚。与县城男人大多一米六几的身高不同,他这个表哥至少长到了一米七,身材瘦但不干瘪,看得出是有些肌肉的;长相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非常普通,但看脸算得上面善,可惜染了一头毛燥的棕发。杨海刚骑着电瓶车,只匆匆和他们说暂时不招人,让他们好好读书,便又匆匆离开。

      杨浩只有些许失望,他相信表哥一定能想办法让他加入红义帮。

      但江赫没有这么天真——他大概知道了杨海刚为什么不带他们进去。

      也是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去学校了。每天依旧在七点前背着书包出门,之后便在县城里乱走。学校的老师找过江琳琳反映,但江琳琳已经没有能力打他了,而学校也没办法把他绑进班里强制听课。他成了一个没有约束的自由人,每天很早地出门,直到半夜才回来。

      就这样,几个月后,还真让他等到了机会。

      并不完全是靠的运气。江赫先是找到了由红义帮开的ye zong hui “良城夜色”,仗着身高,混进去了很多次。也不花钱,他每次都能用美色和母亲重病的可怜故事在不一样的好哥哥好姐姐那里混到几口果盘吃。

      那天,一个喝大了的男人摇摇晃晃走到舞池,贴着一个衣着明显比其他人昂贵许多的女子舞动;女人想躲开,越躲,他越要贴上去。女子失了兴致,想离开舞池,却被一把揽住了腰。江赫认得这个女人,她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跳舞,或者喝酒,都是一个人。特别的是当她点了酒水果盘时,来伺候的都不是服务生,而是穿着便服的几个男人——那几个男人也是固定的,没有怎么变过。

      江赫从卡座里起身,飞速挤过舞池里拥挤的人群,一拳揍到了那个男人脸上。周围被这突然的意外激起惊呼。

      但他并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她只是站着,整了整衣服,没有颤抖,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江赫于是继续打了上去,每一下都是十成十的力气。他没有聪明到知道哪里是要害不能打,哪里打了没有痕迹,只是避开了胸口和额头这样一打看上去就会出问题的地方。

      他没打几拳,平时给女人端茶倒水的几名男子便来了,拦住了江赫,把一动不能动痛苦呻I吟的男子抬走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女子没说什么就离开了,江赫也转身回到了卡座上。

      第二天,他刚进良城夜色,几个人便堵住他,要他跟着他们到楼上去。

      不出意外,这几个人里,就有杨浩的表哥杨海刚。杨海刚看到江赫,只是有些惊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还主动打了招呼。

      “你不读书了?”

      “我妈生病了,我要搞钱。”

      另外两个男人和杨海刚一样高大,见状打趣:“哟,阿海,你们认识啊?”

      “这是我阿弟初中同学。”

      “初中生?男仔,你天天来这里做什么。”

      对方的眼睛在变幻的深紫色灯光里晦暗不清,听起来像是笑着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我妈没钱给我了,我陪别人喝酒搞钱。”

      几个人都笑了。

      “你挺有前途的啊!”

      “现在的娃崽真厉害,还懂来ye zong hui陪喝酒了。”

      良城夜色的一楼很简单,中间是巨大的舞池和DJ台,环绕周围的是用珠帘、水帘隔开的卡座,靠近大门口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吧台——总体来说,一楼的陈设布置都很简单,但被灯光弥补了,昏暗的环境与多彩迷幻的灯光,遮掩了细节处的敷衍。

      二楼是KTV,同样也在入口出有一个吧台。二楼的地板和天花板都埋了灯线,轮转出时空穿梭般的光效;并非是一条长廊那样的设计,入口处设计面对着的吧台和不小的大厅,放了许多沙发、茶几和装饰花瓶,相互之间用镂空设计的三面墙分隔,其中一面还安置了唱歌设备;包厢则从大厅两边呈扇形散开,每扇门之间都挂了一副风景画,每三扇门之间放着一张独腿圆桌,上面摆放着花,或者人物雕像。

      江赫一走上二楼,便被暧昧的粉紫色光线糊住了双眼。大厅里的卡座上仿佛坐了很多人,又好像没有,歌声基本都是从包厢闷闷地传来,卡座里只有模糊不清的交谈声。杨海刚几个带着江赫绕过大厅,走到了唯一一个从侧面面对着大厅的包厢。

      那个问了江赫为什么来这里的男人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便有人开了门。

      包厢很大。江赫之前没去过KTV,但他依然感受到它不便宜。足够同时坐七八人的主沙发,调酒煮咖啡的吧台,沏茶的茶桌,打麻将的麻将桌,台球桌,拉着窗帘的落地窗,单独的卫生间,快有六平方米那么大的液晶屏幕,以及更大的幕布——混乱的元素,在光效下融合,竟也没有什么违和感。房间里站了十几个人,只有六个人坐着:沏茶的人,吧台的人,舞池的那名衣着光鲜的女子,还有一个身材臃肿、西装里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以及一左一右挨着他的两名穿着鲜艳紧身抹胸裙的女人。

      男人的脸被肉撑肿,靠近左边眉骨的位置长了颗凸起的肉痣,看上去不算老,但头发又白又稀疏,令人难以判断年龄。他以闲散的姿势敞开着腿坐在主沙发的中间位置,非常温和地笑着,似乎对来的人的目的和身份毫不在意。

      江赫马上就意识到了,男人就是红义帮的老大张宏毅。

      而那个茶桌旁的女人只是看着手机喝茶,并没有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男仔,你叫什么名字?”

      房间里站着的人都坐下或者去了角落,只剩江赫他们四人还站在原地。

      “我叫江赫。”

      在张弘毅的注视下,他的手心出了汗,身体有些晃动。为了掩饰住紧张,江赫用力将指甲刺进掌心。

      “几岁了?”

      “15。”其实他十六岁了,他故意说小了一点——本来想说十四岁,但他长得太高了。

      “这里好玩吗?”

      “好玩。”

      “是吗?觉得哪里好玩?”

      “能搞钱,所以好玩。”

      “认识她吗?”张弘毅没有用手指人,也没有什么眼神示意,但江赫明白他在说谁。

      “不认识,但是有印象。”

      “有什么印象?”

      “觉得她很有钱。”

      坐在茶桌那儿的女子闻言笑出了声,但江赫分辨不出这笑里是什么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好意,但也不像在嘲笑他。

      不过紧跟着,张弘毅也笑了。房间里那若有若无的压力仿佛减轻了不少。

      “鼻子挺灵啊。她确实有钱,不过她有钱是因为我有钱,你知道吗?”

      “我知道了。”

      张弘毅从桌子上取了一根烟,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更深地陷进沙发里,然后懒洋洋地抬手,没等江赫反应,杨海刚便借着位置和灯光遮掩踢了一下他的脚跟。

      江赫乖乖走到张弘毅跟前,低着头,弯下腰。张弘毅伸出一只又厚又热的大掌,像摸一只狗一样来回从他的头顶顺着摸到后颈。

      “长得挺好,怪不得海娟喜欢你。就是不知道机灵不机灵,听话不听话。”

      听对方的语气,不像是需要他的回答。江赫什么也没说,乖乖地站着让摸。

      “站着做什么,坐吧。会不会唱歌?”

      这句话好像拨动了这间包厢的开关那般,手下们都围到茶桌、吧台、麻将、台球那里去,唯独不去碰麦克风。江赫必然不可能回答自己不会,一边翻着歌单,一边努力想自己哪首歌唱得过的去。他发现排在前面的歌十首有八首是刘德华的歌,想了想,从刘德华的歌里挑了首中文的。

      江赫有些担心,自己是否该站起来唱;但之前张弘毅已经叫他坐下了,所以他也就决定坐着。

      别说,江赫感觉自己发挥出了最高水平——也有可能是他被这环境压得过于害怕,感情都融进唱功里爆发;他偷偷观察了一下张弘毅的表情,没看出什么,或许真的不难听。

      酒精,茶叶,咖啡豆,女人的香水,以及淡到几乎闻不出来的腥味,在包厢里缓缓相融,配合着灯球一样不断转动的蓝紫色灯光——所有声音仿佛一齐涌进他的耳内,震得他大脑昏昏沉沉,若非他不是真的喜欢这种享乐氛围,怕是要放松下去。

      忽然,包厢的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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