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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翻地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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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江赫去了夜I总I会。他生父送的羽绒服他没穿,出了家门便脱下来扔到了垃圾桶里。与其过去作为一个被人鄙视的污点活着,他宁愿冻到死。
“喂,阿赫,你妈回来了?”杨海刚摸了把他的脑袋,“怎么臭着脸,小心挨打。”
“她回来了,但是……”江赫想了想,没有说实话。“我感觉她根本不在乎我。”
“怎么会呢?”杨海刚拍了拍他的肩,“你妈都回来了,别想那么多。”
舞池旁站了一会儿,江赫便和张海娟对视了。她今天穿着一条缀满亮片的裙子,和颧骨上抹的高光相呼应,整个人亮晶晶的,在舞池里亮眼得很。江赫记得江琳琳也有一条这样的裙子,在她生病前见过她穿出去和朋友玩。张海娟朝他招了招手,他走了过去,被她牵住双手随音乐动了起来。
“听说你妈妈不见了,今天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
张海娟拍了拍他的脸:“别苦着个脸的,脸都丑了。”这是假话,虽然江赫看上去很憔悴,一眼就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却有一种内敛的破碎感——不过自然是没有他平时好看的。
“好的娟姐。”江赫笑了笑。幸好杨海刚帮他在员工卫生间洗了脸擦了擦身体,不然看上去还得更糟。
张海娟也不跳舞了,她拉着江赫坐到一个空着的卡座上,叫来几个人给他们上果盘。江赫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算什么,你姑且算是我小弟,我自然要罩着你,你妈既然不在乎你,你以后多记着点姐姐的好。”她摸了一下江赫的头,“等你帮我爸办完事后,要是没进去就来我手底下干活。我在东谋饭店后面开了一家酒店,到时候你就去那帮我看台子。”
“谢谢娟姐!”虽然知道张海娟的话里真心能有三分就不错了,但有他妈妈的举动在前,他也不可避免地觉得感动,一时间眼泪都要落下来。还有海刚哥也是,明明只有一层小表弟同学的关系,却这样照顾他,要是江琳琳也能对他这样好就好了。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要为红义帮卖命的想法。
江湖义气,这是一场太真实的美梦,绝妙地填补了像江赫这样的人情感上的缺失,是另一种形式的“无条件的爱”,再加上出手又大方,也难怪县城里那些小学初中的男孩都愿意进帮派。
这时,一个小弟给他们端来了一盘橘子。挺奇怪的,这里一般都是上些能削皮切块的水果;上橘子,甚至还是没剥开的橘子,江赫还是第一次见。张海娟朝他挺了挺下巴,示意他吃。
江赫于是伸手去拿橘子。忽然,他发现放在顶上的其中一个橘子的中间,被掏了个小孔,很小,也很隐蔽,也是他一直留着心眼才能发现。他转而拿起那个橘子,从中间剥开一点,果然看到里面有一个纸卷。没有吃,江赫把橘子放进衣服口袋,又拿了几个放进另一边口袋里。
“娟姐,我身体不舒服,今晚对不住了。”
“没事儿。”张海娟笑着,也剥了个橘子,“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去吧台那边找王永超,你好歹也陪了我半个晚上,五百块钱你拿回去吃点好的。”
“谢谢娟姐。”
江赫去了吧台,果然拿到了他们早已准备好给他的五百块钱。如果他不知道张弘毅张海娟的打算,或者他脑子再蠢点,应该会觉得特别感动——可惜江赫不是这种人。他知道,张弘毅布置的任务,终于来了。
这五百块钱,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在街道上慢慢走着,此时,也就只有无人售卖的成人用品店还开着门亮着灯。他想了一会儿,脸有些发热地走进去。售卖机里的东西没什么特别刺激的,连那种明显形状的都没有,他生不起一点旖旎心思,纯粹是好奇地一个个看过去,猜测想象着这些是怎么用的。
其实江赫现在回家休息才好,也方便他看纸条上的内容,然而,他的心情实在不美妙,尤其一想到他回家就会看到妈妈,令他非常想要摔东西,甚至打自己一巴掌——没有什么理由,就是非常想要发泄。
最终,他还是决定回家。
虽然希望不大,但江赫还是想尝试说服江琳琳别把他送走,从那个男人身上抠点钱回来治病就好了,如果可以这样,他不做烂仔继续回去读书或者当学徒也是可以的。只要拿到足够的钱,他们就可以搬家去市里住,在那里,红义帮即使想除掉他也做不到。
回去的路上,他又经过了汽车站。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进了车站——果然,里面的小卖部还在卖东西,虽然零食的话比超市里的贵上许多。江赫买了两根烤玉米,两个茶叶蛋,又肉痛地买了一包开心果、一包香瓜子还有一袋葡萄干。
口袋里还剩四百一十二块钱,他提着东西往家里走去。邻居都睡了,他忽然心情微妙地变好了些,也有心放轻脚步不吵到别人了。家里的灯熄着,这很正常,江赫拿出钥匙开了门,把东西放在橱柜上。卧室的门关着,他轻轻开了一条缝,看到江琳琳在床上睡着,顿时放心了许多。
他回到客厅,从沙发旁边的纸箱里翻出来一个热水袋,烧了热水灌进去,确保水不会漏出来后,他又进了卧室,从母亲脚那里的被子掀起一个小角,再把热水袋从那里放进去,挨着她的脚,捂好被子。江琳琳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贴紧了热源。这个热水袋本来是江赫用的,主要是因为客厅太冷了,他又没有被子盖,只能盖着洗澡用的毛巾。不过他今晚想对母亲好一点,方便跟她谈判别送走自己。
8回到客厅,江赫把那些纸袋踢到阳台门口,又把送的西装、冬衣也扔了过去,抱着手臂在沙发上蜷缩着和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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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了,江赫感觉腰上有些硌,这才想起来自己橘子还没拿出来。幸好他很瘦,橘子都没被压坏,不然这个冬天他只能穿着脏衣服了。
一边吃着果肉变得有些干的橘子,他一边展开纸卷读上面的内容。
纸上还印了一张证件照,是一个有些谢顶的男人,嘴唇薄,眼睛很小,眉毛很淡,从脸上看有点胖,特点是眉心有一颗痣。任务的内容并不是直接杀人,而是威胁他输掉1月17日开庭的案子,并且从他手里拿走一部vivo手机,若是威胁不成再杀。
纸条上没有给出男人的名字,只给了两个地址址,国土局小区17号别墅和城关路7号魏永继律师事务所。这可不好办,国土局小区离法院太近了,而律师事务所正对着法院,非常容易出问题。但好消息是,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不用真的杀人,像这种生活很顺利的人,一般都挺怕死的。
吃完橘子,江赫刷了牙,洗了把脸,在锅里烧了水把昨晚的卤蛋和玉米一起热了。
他敲了敲卧室的门。
“妈,你醒了吗?我买了早餐,一起吃吧。”
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
“咚咚咚。”
“妈,早上了,起来吧。”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江赫轻轻推开了门。床上,江琳琳脸埋在枕头上,把被子搅成一团蜷缩着身体,完全避开了窗□□进来的日光。见她还睡着,江赫想了想,也不勉强她了,拿来昨晚买的几包零食,又把保温杯灌满热水,对着床上的鼓包说了一声:
“吃的零食和热水我放床头了,厨房锅有玉米和茶叶蛋,吃的话如果凉了就开火热一热。”
江赫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趁着早上的太阳去洗了个澡。
事实上,江琳琳这个态度他是有预料到的。从他小时候开始,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性格,随心所欲,没有忍耐也没有隐藏,在外面心情不好了回家就会完全不理人——何况现在惹她不高兴的是自己呢? 他这辈子运气不太好,有个孩子脾气的妈,或许是他上辈子真的做了什么坏事所以遭了报应吧。
“妈。”
“别赶我走。”
江赫出了门。他只吃了几个橘子,说实话还是有点饿,但他多少也饿习惯了,慢慢吸气,多想想别的事就能忘掉。他的计划是先去律师事务所看看,想想该怎么动手。
平时他经过县城法院时并没什么想法,可是现在他却有些心虚,看着法院门口滚动展示的悬赏通告,他的心嘭嘭直跳;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脸被印在上面。深呼吸,转身往马路对面走——那栋八层高的楼上,右边其中一个招牌便写着“魏永继律师事务所”。
他走过去,才发现自己正好撞见律师们早上喊口号。他的目标正站在排成一排站着的年轻律师面前,带着他们喊:
“践行公正,维护正义!
“法律为矛,剑指邪恶!”
那口号光听着就让人牙酸,但或许是氛围使然,那些小律师纷纷激动得双眼放光,脸上的红也不像羞的,倒像是热血上头,额头都蒸出汗来。
喊完口号,除了目标以外的人都进了事务所,目标本人则往外面走,到律师事务所旁的自动售货机那儿买了一瓶饮料。那人在这么冷的天就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西装,把略微肥胖的身材修饰成了宽大,看得出他挺注意形象的,用一顶宽檐帽遮住了头发稀疏的头顶,风雅是有了,但一看就不御寒;喝饮料的时候,他站到阳光下,拿出手机摆弄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是给自己拍了张照——总体来说,挺正常的,也非常难动手。这一片到处都是摄像头,光是跟踪都很困难。虽然江赫知道即便被抓住坐了牢,张弘毅也不会让他纯吃亏,但他还是想尽可能不着声色一些。
这时,那个人的电话响了,是一首女声唱的英文流行歌曲,应该是一对情侣的一男一女正好从他旁边的超市出来,经过他的面前。等那人接起了电话,江赫才意识到自己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奇怪感受从何而来——这人有些阴柔,而且,江赫没看错的话,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对情侣中男方的身上。
如果和江赫想的一样,那倒是有办法了,只需要再确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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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永继每天早上带手下那群律师喊完口号,都必须去旁边买罐咖啡安慰一下自己。他觉得喊这口号太尴尬了,但又没办法不喊。之前没有这个活动的时候,那些小律师天天无精打采的,“臭打工的”几个字就差写脸上了,还是他朋友给他起了这个主意,说这些小年轻刚进社会,心思干净得很,比起钱更在意精神需求,要给他们竖杆大旗,让这些人有自己是社会栋梁的错觉。自从用了这个办法,小律师们精神面貌果然变好了,干活儿都积极许多,只有他感觉脸都丢光了。
今天,他还是照样买了一罐咖啡,没喝几口便接到委托人打来的电话。
“魏律师,我只要给钱了就能赢是吧?”
“唉,也不能这么肯定,主要是为了疏通一下关系,毕竟对面手段这么脏,咱们只能尽量不让上面的人受影响。不过您可以放心,我当了这么多年律师,不管是人脉还是能力上,还是非常有把握的。”
“唉,那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没事没事,我也是觉得您是个值得我帮的人。您这个案子,我这么多年的人脉都用上了。”
挂断电话,魏永继的心情很好。这一次的委托人也很听话,聪明得刚刚好,既没聪明到能读懂发条看懂案卷,也没有笨到看见点可疑的就觉得会害他。不过信他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会做的事——这个案子不出意外的话是必赢的,他就是试探着说这个案子对方操作空间大,还和法官检I察I官认识,结果委托人没有一点怀疑,他说要十万来打点关系也就乖乖给了。
正想回事务所,一转身便撞上了一个人,他正蹙眉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那人的脸时愣了一下——无他,撞了他的这个人,长得比电视里的男明星还帅,浓眉高鼻,饱满的双唇,苍白面色为他笼上如真似幻的疏离感,一双带笑的眼睛仿佛萦绕着无限情愫。
“魏律师?”
魏永继怀疑自己看错了,总觉得那人好像舔了舔牙,可那双唇张合间露出的水做的一般白莹莹的牙齿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随着话语一同吐露出来的,还有淡淡的柑橘香气。
如果魏永继是个喜欢女人的男人的话,想必只会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可惜他不是。关于自己的性取向,他没跟任何人说过,甚至之前还在父母亲戚地张罗下娶了个老婆,但很快又离婚了,他前妻至今还以为他只是性冷淡。
他相信自己有看懂这个人的暗示,但他不明白这个人有什么目的——他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魅力能让这样的人看上自己。因此,他神情冷淡地正了正衣领和领带,斜瞥着对方:
“你认识我?”
没想到,面前的青年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是……你很想要……对吧?”青年的手指点在他的领带上,慢慢往下,若有若无的触碰勾起魏永继身体一阵酥麻。“大哥,我看着你在律师事务所喊话的,给点钱来花花,我陪你一晚,如何?”
说罢,猛地靠近,在魏永继的耳边轻声说:“地点你来定,一晚五百,没有人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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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赫果然没想错,这个魏永继就是个馋男人的,虽然做出一副高高在上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从耳朵红到脖子根了。只可惜,不愧是律师,他怎么说都不肯提前把五百块钱给他——算了,反正自己也是骗他的。
如他所料,这样一个在意自己外在形象的人,定的位置肯定是潜意识中最安全的地方——国土局17号别墅,也就是他自己家里。律师事务所人来来往往,是不是就有委托人或者底下的律师找,一不小心就要暴露自己的性向;旅馆的话,好一点的旅馆遇到认识他的人的概率非常大,且一旦被发现就知道自己是要去干什么事了,差的旅馆也一样,而且他每天那么认真打扮也不是为了去那种卫生不达标的地方躺的……不过,即使魏永继选了其他地点,江赫也有把握让他改变主意。
江赫走在路上,心情很好。那勾引的手法他完全是照着小学时看的漫画书模仿的,想也知道十分夸张,没想到还是上钩了,看来那个律师也只是看上去正经,脑子里天天想着piao。
他本来还担心,被黑I社I会盯上的人会不会是个正义使者之类会以身殉道的正人君子,看来任务不是让他直接杀人还是有原因的。实话说,他还挺庆幸的,没给他过度的道德负担——他都怀疑是不是张海娟给他暗箱操作了,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如果他真的和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做一样的任务,去她开的酒店看台子就几乎没有希望了。
时间还早,江赫摸了摸口袋里的四百多块钱,觉得自己可以去买点东西。
他去了县城广场的百货商场。在江琳琳生病之前,他们母子俩经常去那里玩,每次去江琳琳都会带着他去拍大头贴和吃盗版麦当劳的甜筒冰淇淋。可以说,在这里他从来只留下过快乐的回忆,因为无论小时候的他想买什么,江琳琳都会二话不说地买下来——说实话,不该这么惯着小孩,但被这样惯着的时候确实很爽。
江赫在服装区徘徊了好一会儿,他纠结着要不要给自己买一件羽绒服——四百块钱,应该是够的。可是如果不买的话,这个月的房租就不用愁了,他完全可以等1月17日出结果拿到钱了再买。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买给自己,而是买了一个热水袋给江琳琳。
回到家,里面还是静悄悄的,锅里的玉米、茶叶蛋都没被动过。江琳琳也不是没有睡过这么久,所以江赫也只是自己剥了个茶叶蛋当午餐吃了。
享用完午餐,江赫敲了敲卧室的门:
“妈,我进来了。”
卧室里,江琳琳还是维持着早上的姿势躺着。江赫叫着她,推了推她的身体。
“妈,起床啦。”
可是江琳琳没有动,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江赫忽然有些心慌。他把江琳琳翻过来,她的脸很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这也不能说奇怪,因为她平时也这样。他又把手指伸过去,探了探鼻子,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脉搏他不会摸,只能摸她的脖子,有些温度,但不算温暖,也没感觉到跳动,不知道是不是他摸不准的原因。
最后,江赫翻开她的眼皮——他看到了一只与阿良被烫瞎的右眼一样,浑浊、散开的眼珠。
江琳琳死了。
江赫瘫倒在地,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