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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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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被远山吞没,李愉还坐在屋顶上。
杨戬踩着青瓦,坐到李愉身边:“怎么没出去玩?”
李愉却说:“我看了南阳城两百四十六次日落,今天的和之前不一样。”
杨戬问:“哪里不一样?”
李愉戳戳自己的胸口:“我的心不一样了。”
杨戬就笑:“又是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
李愉在学着做人,各色话本就是他最直接的模仿素材,可故事不同,文笔迥异,套进现实里就时常显得他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偏生的这人记性又好,若是杨戬哪天正巧说的话与话本上对白重叠了,李愉就像捏着两人的剧本,一板一眼地开始对台词。
例如杨戬从外头回府时,李愉会甩着帕子说:“大爷来玩啊!”
例如夜里杨戬烧好热水,催他脱了衣裳沐浴时,李愉冒出一句:“爷您也太心急了。”
这回杨戬也只当他又偷摸看了什么书,沉浸在角色扮演的世界里。
可李愉转过脸来,黝黑的瞳孔中有融金色的光泽,像他波光粼粼的鳞片,他问:“娈童是什么意思呢?”
杨戬脸色微变:“是谁跟你说的?”
李愉沉默下来,杨戬的反应已让他的猜测无限接近于真相,他蜷起身子,把脸埋进双膝间,闷声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了。”
李愉在书房里翻了很久,他找不到一本书跟他解释“娈童”这个词的,可他有种敏锐到可怕的直觉,他感受到了这两个字中隐藏的旖旎、暧昧的气息。
“怪我。”杨戬把李愉揽进怀里,嘴唇轻贴他的额头,一路向下,又去摩挲他眼尾的一点泪痣,“都怪我,我们离开这里,他们配不上你的喜欢。”
杨戬不是不知道城里人的恶意,那一双双于黑暗中窥伺府邸的眼睛,艳羡、嫉妒又畏惧。可杨戬不知道,他们畏惧着自己,所以把嫉恨全都交付给了李愉。能在这世道下无忧无虑生活的,凭什么就是李愉?用身子换来的吧?那可是服侍神明的机会啊。他们鄙夷又羡慕,清高又下贱。
这一切终于在这样平常的一天被撕破了,李愉在杨戬怀里哭得打嗝,他指着天边说:“残阳如血,是我的心头血。”
杨戬:“……”
他捏着李愉的脸,看见他眼里还含着一泡未流下来的眼泪,问:“你想表达什么?”
“我有一点难受。”
“乖,少看些乌七八糟的,难受不是这么形容的。”
李愉哭累了,扒在杨戬的肩头发呆,他忽然问:“青蛙和老乌龟呢?”
他在问自己原本的家。
杨戬就带他往郊外走,那是荒草地里一个三米见方的小水池,三条腿的青蛙不见了,可那只老乌龟还在,它就静静地扒在浮木上,伸长了脖子,眺望远方,这让李愉想起爬上房顶的自己,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有些共通之处。
“我现在知道了,它咬我的尾巴,是想吃掉我。”他不自觉地往身后瞅了一眼,感慨幸好自己的屁股圆润饱满,并没有因为乌龟的啃咬而变形。
“你喜欢我的屁股吗?”李愉问,“我很满意它现在的样子。”
杨戬至今没有习惯李愉轻功般跳跃的思维模式,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上一秒还在说乌龟,下一秒就能把关注点转移到屁股上。
“你喜欢我就喜欢……”
“那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把我从这里带走的吗?”
杨戬怔住了,李愉坦荡的目光让他愈发觉得自己卑鄙,他动机不纯,他自私又无礼地闯入李愉的世界,又擅自把他带走,他甚至没有问过一句,你愿不愿意。
“李愉。”杨戬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气,像是搜肠刮肚从身体的某处掏出些底气,他语速飞快,生怕自己反悔:“我,我之前说要带你走,可是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意愿,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不会逼你,当然如果你想继续做一条鱼也可以……总之一切全看你。”大不了我在背后守着你,至少叫你能平静地度过一生。
“你不愿意养我了吗?”李愉从没见过杨戬这副模样,也学着他皱起眉头,“他们说你是天上的神仙,总有一天会把我丢掉。”
“怎么会……”杨戬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明每次自己都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所以你就是因为喜欢我才把我带走的吧。”李愉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我觉得人与人的相遇都是缘分,人与鱼也是这样,你经过了这个水塘,然后看见漂亮的我,就把我带回家了,是不是?”
得到杨戬肯定的答案,李愉乐呵呵的,牵上他的手:“我们走吧。”
“你不问我是谁?”杨戬试探问。
“你是大花。”
“是。”杨戬闭眼把李愉抱进怀里,“我可以永远是你的大花。”
偌大的府邸消失了,只留下一片荒地,远方传来金军进发的号角,南阳城彻底沦陷。
只是这一切都与李愉无关了,此时他已坐上了去往临安的马车,哮天犬被变作白马,眼泪汪汪地驮着两人一路狂奔。
“南阳城被金军占领以后会怎么样?”李愉被颠得胃里发酸,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要问东问西。
“只是消失在南夏的版图上。”杨戬摸摸他额头冷汗,安慰道:“醉逢楼还会每月推出一道新菜,同济堂会从其他渠道收购药材,大家都在和昨天一样生活。”
杨戬刻意压低了声音,清润的嗓音引着李愉昏昏欲睡。
“那就好。”他安下心,伏在杨戬膝头,梦见府邸的大门被敲响,他和从前一样飞奔着去开门,然后看见小春微红的脸。
“小愉,咱们打胜仗啦,朝廷赏了我银子,我要给爹娘建一座大房子!我要日日吃鱼肉!”
“太好了!”李愉说着梦话,“但是能不能不要吃鱼肉。”
“糖醋鲤鱼!美味的糖醋鲤鱼!”
李愉被吓醒了,掀开帘子探头往外望,那是与南阳城截然不同的景观。宽阔的长街,齐整的楼阁,街边是吆喝的小贩,酒铺、香铺、茶铺勾檐相连。比醉逢楼大上两倍不止的酒楼支起巨大的布蓬,一身崭新棉布衣裳的小二在门口高声叫着:“今日招牌菜品,糖醋鲤鱼嘞!”
李愉把头缩回来,意味不明地说:“我不喜欢这家酒楼。”
杨戬这回在临近西湖的位置买了一栋宅院,等李愉推开大门,里面的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
“哇——怎么做到的?”
白马重重地喷出一口气。
杨戬瞥它一眼:“叫在临安的朋友帮忙置办的。”
又问李愉:“临安重商,想学着做生意么?我去给你买间铺面来。”
“可是我不会。”李愉低着头捏捏手指,眼里却亮晶晶地看着杨戬。
杨戬会意,只说:“没关系,看你喜欢做什么。”
李愉即刻道:“我也想开家药铺,叫大家和我一起吃药!”
“谢谢你……”
李愉不明所以,依旧认真回答:“不客气。”
杨戬依照他的意愿,在坊间紧邻医馆的位置买了间铺面,按李愉的说法,看病抓药就应该是挨在一起的。杨戬没有告诉他,医馆也兼着卖药的生意,他要在医馆边开药铺,就是明目张胆的抢生意。可当“金鲤轩”的牌匾挂上门头,杨戬看见李愉兴奋得脸颊通红,那些都不重要了。
自此小宅院里日日传出叮叮当当的捣药声,没有药材,杨戬就从外面买来,又叫李愉以更低的价格卖出去。李愉开始一门心思扑在药铺里,他好像终于融入人类的生活,不再频繁地爬上屋顶,不再试图穿着里衣睡进池子里,他是一个懂礼仪,明是非的人了。
隔壁医馆果真不待见李愉,日日一早把熬剩的药渣泼到药铺门口,于是李愉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口认认真真打扫一遍,然后礼尚往来地把自己的药渣也泼到医馆门口。
李愉开门开得晚,等他打扫好卫生,费力搬着药罐子来到医馆门前,正是早晨来客的时候。李愉就不管不顾地把攒了一天的药渣一股脑倒到那正门槛前,末了还要“梆梆”两下拿药罐敲地板,试图把黏在罐底的药渣全部抖出来。
隔壁看门的男孩姓关,叫净远,十五六岁的模样,看着和李愉一般大小,大眼大鼻子大嘴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起初他偷摸把药渣倒在李愉店门口,看见李愉又把药渣倒回来,尚且心虚得不作声,等人走了再悄悄打扫干净。可当他试图停止这种行为时,才发现李愉已经把倒药渣这事儿当做吃饭睡觉一样严格执行。
“你要干什么!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关净远终于忍不住,憋足了气大吼,吼得脖根连着脸一片通红。
“是你先倒的!”李愉也大叫,他没骂过人,却见过旁人骂人,从前南阳城王家大娘吼起人来整条街都能听见响,“大花说!这是送祝福!我都送给你!”
至少气势上没落下乘。
关净远从没见过这样吵架的,话头梗在喉咙里,一时无声,竟然败了。
关净远躲在里屋嚎啕大哭,穿长布衫的老头念念有词:“《内经》有云,大怒则形气绝,而血荒于上,使人薄厥。净远,大怒伤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