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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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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神格回归那天,杨戬在府里喝酒。
那酒是早些年哪吒埋的,埋在他书房外的树下,正对着窗户。
那时杨戬忙,也不知忙什么。
就像那树,抽条冒芽时要看顾,枝繁叶茂时要看顾,叶子落尽了只剩光秃秃一根枝干时更要看顾。只要这日子往前走,就总有忙不完的事。
后来哪吒不再叫哪吒,他叫李松清、叫李序南,叫众生名,却只长灵珠相。杨戬偏爱的那副灵珠相。
偶尔回一趟府里,乍见那棵树,只惊觉树干愈发粗壮,树冠张扬地向上生长,至于叶落叶生,哪一日有鸟雀拜访,又被哪条白毛细犬在树根下撒了尿,是全然顾不上的。
那时杨戬一门心思牵挂着哪吒,只匆匆忙忙把积攒的公务处理完,就又循着哪吒转世的方向去了。
如今骤然闲下来,杨戬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记不清那时终日坐在窗檐下做什么,事实上确实没有那么多公务需要处理。
于是他坐在桌前发了呆,记起被埋了不知多少年的酒。
那时哪吒说,等酒酿成了,他定要亲自来府上讨酒喝。
杨戬没说什么,他默认了,这酒得等哪吒来,等哪日他闲了,就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大摇大摆地径直到内院来,扛着小铁锹,把那酒坛子挖出来,抹去坛身的泥土,啪一声掀开盖子,闻着味就能醉倒在他怀里。
即便哪吒死后,他也从未动过那酒的念头。
可偏偏这时,哪吒回来了,杨戬却盯着那坛尚且深埋地下的酒不顺眼了。
哪吒早都放下了,杨戬想,放不下的只有他。他曾在玉鼎真人面前许诺,只要哪吒能回来,旁的再不敢想。
哪吒在这一轮轮转世中,也大多早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即便活到弱冠,也并不是世世都对杨戬存有爱慕之情。有时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更何况同为男子……就连杨戬自己也分不清,哪吒有没有爱上他。
这酒存了这么多年,真是没有什么滋味,不辛,不辣,不苦,不甜。
杨戬循着想象中哪吒擦去酒坛上泥土的姿势,把坛身擦干净,酒液清澈,撞进杯中哗啦作响。
他凌空举杯,将酒一饮而尽。他醉了,于是顺理成章地忘记今天是哪吒灵魂圆满,神格归位的日子。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哪吒归来时该是怎样的场景呢?是踏破门槛的访客,还是络绎不绝的赠礼……
杨戬兀自摇了摇头,他记起哪吒宫内那方灵池。
哪吒爱莲,于是云楼宫始建时他专门自天池引来圣水,把这人工挖凿的池塘硬生生养成了一方灵池。
那是真真的游鳞衔月过,星子万千旋。九重天上无四季,池里莲叶莲花也整日整日盛放,从不凋谢。
也亏得他那时的无心之举,哪吒终于圆满的魂魄得以有个容身之所,被杨戬用玄功圈着、护着,小心地安置在花苞内,静待花开。
他比这世上任何一朵莲花都美,满池圣水也不过是他的陪衬。烟霞流转、金纹重重,艳红的莲瓣次第绽放,玉雕般的少年就赤身睡在花蕊中心……
“神君!神君不能进去啊!”
黄天化推开侍卫醉醺醺地闯入书房,二话不说就匍在杨戬肩头打了个饱满的酒嗝。然后他就飞了出去,整个人狼狈地倒在门槛上。
黄天化吃痛地叫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踹本君?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长眼的东西!”
守门的侍卫姗姗来迟,一边告罪一边偷偷观察着杨戬的表情,见杨戬面色如常的样子,才赶紧替黄天化整好头顶被踢歪的发冠,扶着人勉强在桌边坐下了。
“又有好酒。”黄天化逐渐聚焦的眼睛落在窗前的酒坛上,起身上手晃了晃:“怎么空了?”
“来我这发什么酒疯。”杨戬不明所以,要把酒坛子拿走,可黄天化抱在怀里不撒手。
想来他也许多年没见着黄天化了,上次见面,还是这人为了哪吒的事来找他。哪吒自然不会把他们之间的事到处说,可他心思直,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大概是被黄天化瞧出了些眉目。
他本不是乐于与人争执的人,倒是黄天化像个点了火的炮仗,吵吵嚷嚷,也不过是说些封神时哪吒待他怎样好,怎样特别的小事。
那时杨戬想,他难道对哪吒不好吗?这人不知在替哪吒打抱什么不平,这世上除了太乙真人,怕是再没有比他对哪吒还好的人了。
“他在找你。”黄天化嘟嘟囔囔冒出一句。
谁在找谁?杨戬猛地转身,他挂念我吗?他还肯见我吗?他还记不记得……在凡间的那些事呢?杨戬觉得吞到胃里的酒忽然就烧起来了,他后知后觉地尝到那酒的味道,又辛又辣,又涩又苦。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可看见黄天化瘫在桌上,随手把酒坛子抄到跟前,就当枕头枕在脑袋下面,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又犹疑了。
“来人,去给炳灵公煮碗醒酒汤来。”
“我没醉!杨戬……”黄天化挥舞着拳头扑腾:“杨戬,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没心肝的模样。他回来了,你明明知道他挂念你,还连头都不泛一个,我打你!我要替哪吒打死你!”
杨戬沉默了,这小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确信,哪吒是否还挂念着他。
可大概是醉了吧,他心里有千万个无从靠近、难以启齿、不可挽回,可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仅凭着黄天化那一句,他在找你,就能直上九重天,在云楼宫大门外站住了脚。
没有他想象中的门庭若市、络绎不绝,那宫殿就冷清清地矗立在那里,大门紧闭。
黄天化他们是一早就得了哪吒要恢复的消息的,是他想茬了,哪吒此时定然在殿里休息,哪来的许多宾客道喜呢,又不是成亲……
“真君,您也是来看殿下的吧?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去呢?”有仙娥推开大门,看见杨戬就笑着迎了上来。
杨戬一动不动:“我路过,你们殿下……他还好吗?”
那仙娥就捂着嘴咯咯直笑:“真君自去瞧瞧不就知道啦?以殿下的性子,看见您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哪还有什么不好的。”
如今相见,还不知是喜是恨。
杨戬冷着脸,却亦步亦趋地往殿里走,途径那方灵池,才见果然中央的那朵莲花谢了,只剩一根莲茎,亭亭地立在当中,依旧昂首挺胸的样子。
就像那莲花做的人,唯一一次低头,还是在他面前……
跨进大门,绕过屏风,层层帘幔下是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空气里还弥漫着久久不散的莲香。一只金镯顺着手腕垂下,从帘幔内露出一点灿金色,摇摇晃晃着不动了。
哪吒睡得并不熟,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一会他在山村里熬药,一会在战场上杀敌,一会躲在莲叶下歪着脑袋看池边的人。
杨戬,这人连姓名都不带更改地,就这样大喇喇出现在他的每一段生命中,把他的每一份记忆都沾染上属于杨戬的气息。
这不公平!
为什么呢?明明不喜欢,明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失去一个打着兄弟名义恋慕自己的人就让他这么难以接受吗?宁愿奔波数百年,也要把他找到,然后跟在他身边,以各种身份,却从不是爱人。
哪吒从梦中惊醒,头痛欲裂,隐约瞧见床边晃动的人影,只当是随身侍候的仙娥又来催他吃药。
“出去。”哪吒是真没有什么气力,他好像大梦初醒,软得连拳头也攥不紧,一句呵斥更是毫无力道。
那人站着没动,只是姿势似乎更僵硬了。
“听不见吗?”金镯哐啷一声撞在床沿:“出去,不吃药,谁也不见。”
哪吒想起自己睁开眼时看见的人,一众医官、侍从,天化、天祥、还有师父……唯独没有杨戬。
这人费劲心思安排他重生,却连一面也不愿意见。
哪吒觉得气恼,戴着金镯的胳膊缩了回去,翻身抱住身边的被褥。招惹他,又避着他,怪他不争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杨戬不爱他罢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吒兀自想得出神,一滴泪自眼角而下,汇聚在眼窝和山根的凹陷处,迟迟没有落下。
“哪吒。”这名字早在杨戬唇齿间转了多少次,他是灵珠子,是乾元山的小师弟,是知己,是……爱人。
杨戬明显看见那人的肩膀朝后缩了缩,是个身体紧绷的姿势,只是脸还埋在枕头里,眼睫紧闭——装睡,却装得漏洞百出。
“你……你有没有哪不舒服的?医官来看过了吗?你魂魄不稳,要……”
“出去。”哪吒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劳真君操心。”
脚步声逐渐远去,门扉被重新关上,杨戬走了。
哪吒侧过身,探头去看,真走了?果然不是真心来看他。
他又躺回床上,把被子蒙过头,满肚子心事也抵不过眼皮渐沉,攥紧的手指一松,意识又迷糊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几息之后,哪吒被从床上捞了起来,他仓皇不定地看着眼前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吃药。”杨戬把汤碗放在床边矮塌上,舀起一勺药汁喂到哪吒嘴边。
哪吒嘴唇抿得紧紧的,死活不肯张口。
对于喂药这种事杨戬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他趁哪吒不备捏上他两边脸颊,哪吒惊呼一声,药就已经被喂进了嘴里。
无他,唯手熟尔。
哪吒掐着喉咙咳嗽,还不待喘口气,一勺药又来了。
哪吒被吓到了,不等杨戬动手,自己就端起碗咕嘟咕嘟把药喝了,然后条件反射般自觉地把药碗捧到杨戬跟前,示意自己喝完了。
杨戬果真低头检查一下,沉默地替哪吒擦擦嘴,起身就准备走。
“杨戬!”哪吒被灌了一肚子苦药,原本心里就憋了火,见这人和哑巴似的一句话不说,即刻高声叫住他:“你要干什么?我宫里缺喂药的侍从吗?我不想见你,你给我滚!”
杨戬原本就打算滚了,可依旧被那句不想见他戳中了心窝,他能干什么?他如今只求哪吒能健康平安,至于其他的,他早不配再提。
杨戬回头看了哪吒一眼,半晌憋出一句:“蜜饯在桌上。”
哪吒顺手抄起那用薄纸细心裹好的,圆滚滚的蜜枣就冲杨戬砸过去:“少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你是我什么人!”
杨戬嘴唇蠕动了一下,不知在说什么。他不去看哪吒,自然错过哪吒眼里藏得极深的期待。
“是你师兄,你好好养身子罢。”
哪吒圆眼睁大,几乎气笑了,翻身躺回床上,冷声道:“来人,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