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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肝肠寸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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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哀公十年三月,吴国联合鲁国征讨齐国时,齐悼公被田氏,鲍氏谋杀,吴王夫差在城门哭吊三日后撤军。同年,夫差在江北的邗国故地修建邗沟,为的是沟通长江和淮水,方便输送大量部队北上伐齐,如此大规模的水利兴修工程,仅用一年时间就完成,百姓怨声载道,数以万计民工死在前线,白骨堆成了小山。与此同时,越国挑选了颗粒饱满的粮食,稍微蒸了一下,连本带利还给了吴国。夫差得到这些粮食后,见其粒粒丰满,比吴国本地的粮食要好上许多。大喜过望,遂令全国上下立即推广稻种,改种越国的水稻,却不料这些种子并没有发芽,到了秋天颗粒无收。吴国因此闹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饥荒,百姓卖儿鬻女,连野菜根也吃尽,夫差这才知道上了勾践的当,一时又恨又恼。不过此时,他已经是泥足深陷,再也无法抽身了。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阻挡吴国铁骑的北上脚步。夫差下令,秋九月,即日起征调全国青壮男子充军北上伐齐,违者全家处斩。相国伍子胥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三谏未果,在王宫外长跪不起,“国事不进谏乃为官之耻也!”
伍子胥这一跪,把夫差跪得心烦意乱,只好下令:“相国且起,如卿所谏,大军暂缓北上,暂驻江北。”
伍子胥虽喜于吴王应允暂停伐齐,但仍不肯起来,跪地说道:“大王既然已经准许臣进谏,那么就希望大王听臣一言,否则,臣誓不起来!”
夫差无奈,说:“伍卿请讲吧,只要是对吴国有利的事,孤都可以听一听。”
伍子胥长跪奏道:“臣闻,天雨露而万物滋长,日出晖而百草茂发,地出财而百物备足,此一岁之常道也。今大王不恤士卒,贪图眼前小利而穷兵黩武,效仿那楚灵王穷奢极欲、挥霍无度,致使天怒人怨、民穷财尽。现今大王耗费大量财力兴修土木,重建姑苏台,筑有馆娃宫,复开五湖,疏凿三千丈,兴造沟渠,使民众劳苦、国家空虚、府库空竭。夫兵乃凶器,战为逆德,古之人先明理义,后讲刑罚;先教化人心,后才可论及诛伐。今大王动辄用兵,致使臣民怨愤、国家倾危,天下共逐。臣非不忠,只是恳请大王勿贪图眼前小利而祸害臣民。如今大王已经尽失天时、地利、人和,纵使伐齐攻下齐国,也只会落得一个劳师无功、死伤成山的结局,更何况,越国早已窥觊我国多年,蓄积已久,如果此刻伐齐,必会引起越国乘虚而入,届时我军无力应付越国偷袭而致全军溃败,大王再后悔就晚了。”
夫差听罢,勃然大怒,“卿身为相国,乃国之重臣,本应该竭力辅佐寡人治国理民,却在这里长他人志向,涣我国军心!再听你这般说个没完,寡人反心生厌烦,你还是下去吧!”
夫差大怒,转身径自走了。伍子胥自知话多触怒了吴王,仍长跪不起,伏地以头触殿前石阶,大声哭诉,“呜呼!今大王不听臣劝告而恣情恣欲,致使国家空虚、众叛亲离、穷兵黩武、国库空竭、国家危殆、天怒人怨。若国将亡,王何以立?百姓何以活?臣心为大王忧伤,大王竟不见乎?”
夫差听而不闻,径行离去。
伍子胥泣血顿首,长叹一声,仰天高呼,“天将亡吴矣!”
这一年,西施盛宠,夫差对西施宠爱有加,为她建馆娃宫,筑玩花池,造菱花池、采香径,养鱼种莲、百花繁茂、莺燕翔集,终日与西施嬉戏游乐,赏鉴歌舞。
为了给美人西施解闷,夫差命工匠在馆娃宫内筑大池,名曰“响屧廊”,桐木铺地,西施在廊上起舞时,木屐与木板相敲,每一步皆发出铿锵清脆的金响,犹如金铃击于玉磬一般悦耳。夫差大悦,亲赐美酒,令西施穿着绫罗长袖衣,在响屧廊中翩翩起舞,夫差酒酣,心花怒放,手扶栏杆,抬头看到碧蓝云天,低头便看到西施的长袖飘飘,红唇如丹,齿如编贝、眸似琉璃。一时只觉得天地间万物尽失,唯见西施一人而已。
一日,相国又来谏言。夫差弗听,令其出使齐国,伍子胥拜谢,临行之前在馆娃宫外痛哭不止。
“臣去也,再回来时,恐已听闻越寇攻破东南,杀戮百姓,大王必会悔不及。大王啊!如今吴国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将士疲老,兵器钝涩,粮草空竭,天时不利,地势无益,国将不存,王又欲孤身一人逃难何方?臣死不忘大王,愿大王……珍重!”
相国痛哭于殿外,夫差心烦,令竖琴奏乐,闭目不听。数日之内,相国伍子胥又曾屡次进言,夫差置若罔闻。
伍子胥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到齐国临淄,将他托付给了齐卿鲍牧:
“我有言于大王,大王却置若罔闻,我不知该怎样挽回这一切。唉!大王年少便登上了王位,却不知君臣大义,肆意妄为。现在吴国已是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我本想将公子留在吴国辅佐王室,又恐大王不容他。只能将其寄养在您这里,如果将来吴国亡了,希望您不要舍弃他,能像对待自己亲人一般来照顾他。”
鲍牧说:“这是当然的!”
伍子胥叩拜退下,孤身一人返回了吴国。
艾陵之战
公元前485年,阴历四月初三。鲁国都城,曲阜。
齐国军队在齐将国书,高无邳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压境而来。此时此刻,兵临城下,危机四伏,鲁军上下人心惶惶。
城门紧闭,大军严整,旌旗森严,狼烟起处,杀气腾腾。
鲁哀公率文武百官来到南门城楼,立在城头上,望着齐军营地的方向,心下忐忑不已。鲁国的国力比之晋、楚等国本就不如,何况齐国素有虎狼之邦的称号,国势比之楚国还要浩大三分。如今齐国大兵压境,鲁国上下一片哀叹,皆道危在旦夕。哀公站在城头,忧心忡忡,满脑子都在想,如今形势紧急,如何退敌才是上策。齐国这次出兵的理由也称得上冠冕堂皇。他们说,鲁国最近几年屡次出兵齐国境内,扰乱两国边境秩序。而作为邻国之首,竟然对齐国横加侵害,助吴攻齐,这等罪行,理当严加惩罚,不可姑息。因此要求鲁国上下赔款献礼,以谢罪过。若是往常,鲁国自然不会理会齐国这种无理要求。但是如今,面对齐军大兵压境,鲁国却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权衡利弊,从长计议。而一旦接受齐国的要求,则鲁国威望扫地,颜面尽失,在诸侯国面前,更加没有立足之地。若不接受,齐军又已兵临城下,双方大军对峙,战舰已燃,箭簇伺候。
“诸位以为当如何?”鲁哀公看着身边的朝臣,声音微颤。
“大王,如今齐国虎狼之师兵临城下,我等岂能坐视不理?若任由其肆无忌惮,恐怕有损我鲁国威望啊。”
鲁哀公正襟危坐,环视众臣一番,说:“我鲁国自古以来讲究仁义,绝不会以暴力来威胁其他国家。但如今齐国欺我太甚,若不抗争,我鲁国威信何在?若然退敌,唯有出兵一途。我等当精诚团结,协力同心,誓将齐军赶回齐国!”
当下鲁国举国上下秣马厉兵,严阵以待。鲁哀公亲自披挂上阵,领兵出战,与齐军交锋。双方死伤惨重,互有胜负。鲁国将士拼死作战,齐军久攻不下,最终只得鸣金收兵。鲁哀公回营后,深思熟虑一番,认为若长期对峙,恐怕对鲁国不利,于是便令将士们严加防范,不许懈怠,同时暗中调集兵马,悄悄将营寨后退了一段距离,退至了曲阜郊外。
五月,吴王夫差闻齐军攻鲁,遂率吴军会同鲁军攻打齐国,夫差亲自披挂上阵,身先士卒,挥戈猛刺,长驱直入,很快攻克了齐国重镇博邑。随后在五月二十五日,联军沿着汶水北上,抵达齐国嬴城。与齐军主力在莱芜钢城艾陵展开决战。
吴王夫差亲自率领中军,列于吴三军阵后为预备队;将军胥门巢统率上军,王子姑曹率领下军,吴将展如率领友军。
齐军由国书率中军,高无丕率上军,宗楼率下军。吴军胥门巢率上军先到艾陵地,齐将国书亦至。公孙近率部迎天军,国书助之,大败胥门巢。时鲁将叔孙州仇率兵会吴,引吴国大军至艾陵西五里下寨。哀公十一年五月三十日一早,夫差命叔孙州仇率吴军打第一阵,展如打第二阵,茹曹打第三阵,胥门巢率鲁兵三千往来诱敌。自引大军屯子高阜处为后应。国书不与之战,使宗楼引精兵五千先到艾陵谷地安寨扎营。
齐军一仗胜,吴上军则被齐中军击败,认为有把握战胜吴军,群情激昂,吴将胥门巢率部挑战,齐将公孙挥因曾击败胥门巢,往迎出战。胥门巢见公孙出兵,立即退走。叔孙州仇截住公孙挥厮杀,胥门巢回身助攻。国书派公孙夏出车攻胥,胥门巢又退,公孙夏急追,展如引兵截住公孙夏厮杀,胥门巢又回车助战。恼得高无丕、宗楼一齐出阵。吴军姑曹挺身独战二将,全无怯意。国书见吴兵不退,引全军助战。吴军渐招架不住。吴王在高处看见,命伯引兵一万接迎诸军,亲率精兵三万、分三股反以鸣金为号,从一侧穿插齐军,将齐兵隔绝三处。齐军首尾不能相顾。吴军见夫差亲临指挥,救援胥门巢军,勇气倍增,大败齐军,获齐军革车八百乘,斩首士卒三千余人。
此战大获全胜,夫差志得意满。下令摆宴犒赏三军,随后整顿部队,班师回朝。
大军一路凯旋,回到姑苏城。吴人夹道庆贺,士卒人人精神抖擞,无不欢喜。夫差骑马游行街道之中,见百姓欢欣鼓舞,喜不自胜。众官员簇拥在他左右,纷纷赞颂此次伐齐取得的巨大胜利。只有伍子胥独自一人,面容严肃,并不说半个字。
夫差见状,不解地问他说:“相国为何一副忧虑的模样呢?”
伍子胥摇摇头,回答道:“伐齐成功,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是老臣却在担心,怕得不偿失。我军远征齐国,已经耗费了巨大的力量,国力严重消耗,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如果再不休养生息,恐怕日后大王无力对付越国啊。”
夫差见伍子胥不支持自己的军事行动,心中大怒,说道:“越国乃区区小邦,不足挂齿。更何况,越王勾践在出征之前还率众前来朝觐,向寡人行了君臣之礼,并献上珠宝玉器,歃血为盟。这是越王对我们国家的莫大尊敬啊。相国究竟是何居心,竟如此容不下他,再三欲要置他于死地!”
伍子胥闻言,眉头紧锁,半晌不语,似是已失望至极。随后,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对夫差说:“如今臣已年老朽废,精力不济,不能为大王建言献策了。既然大王执意如此,臣也没有办法,那么便随您的意吧。日后有何怨恨,臣也一概不理,只盼大王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说完,伍子胥转身离去,再无半丝留恋。夫差望着他孤单凄苦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阵忧郁烦闷,却不知从何而来。
几日后,太宰伯嚭借机诬陷伍子胥背叛吴国,意图谋反弑君。夫差大怒,听信谗言,赐予属镂剑令其自杀,伍子胥临死之前,嘱咐他的亲信说:“我死后,将我的眼睛挖出,挂在都城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大军攻破姑苏城,灭掉吴国。”
不久,伍子胥尸骸被抛钱塘江,漂浮而去。可怜一代良相就此逝去,其曾为吴国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却被奸臣诬害致死,令吴国人哀叹不已,无不为之悲恸。
相国一死,伯嚭专政,自此以后,朝中再无贤良直言进谏,而吴王也日益骄淫奢侈,专宠西施,日夜荒废朝政,沉溺于靡靡之音,耽于声色犬马。朝中百官唯恐祸及自身,一时之间,众皆缄默不言,吴国国势渐趋衰落。
姑苏之战
公元前482年,越王勾践十五年。吴王夫差倾举国之师北上黄池,与晋国会盟。仅派太子友等率老弱兵万人留守姑苏,令伯嚭监国。此时,越国上下正在密谋,准备乘虚而入,一举灭吴。鉴于吴国力量处于优势,且吴军出境未远,若过早进攻,必致夫差中途回军,乃暂缓出兵。
吴王夫差远离吴国国境,带领臣僚于黄池参加会盟,歃血为誓。六月二十一日,越王勾践遂调集调集水军二千、兵士四万、亲兵六千,分两路向吴国进发:一路由重臣范蠡、大夫舌庸率领,从海道入淮水,切断夫差所率吴军自黄池返国之路,确保越军主力顺利实施突袭;一路由大夫畴无余、讴阳领兵一部为先锋,勾践自率大军主力继后,由陆道直趋姑苏。
吴国国内空虚,守御兵力较弱,且主力远在黄池未归。越军日夜兼程向姑苏急进,兵临城下。
勾践身披战甲,执剑乘马。身后紧随着五千骑兵,只见旌旗蔽空,鼓声撼天。越兵手持长矛,整齐划一,排列森严,威势逼人。
守城将领见状,心中不由得一惊。他知道这次来的敌人绝非等闲之辈。当下急忙命令士兵加筑城墙,同时令步兵登上城头,弓箭手弯弓搭箭,待越军靠近,便用密集的箭矢射向敌军。
勾践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大声喝道:“寡人在此地,与你们同生共死。敢有怯战者,格杀勿论!”
霎时间,越军喊杀震天,太子友站在城楼上,俯身向下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犹如蚁群一般。心中又气又怒,不禁厉声喝到:“勾践!你等背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竟敢兴兵入侵!父王倘若知道此事,必然将你碎尸万段!”
勾践却不气恼,只是笑了笑,仰头朝城上看望去,朗声道:“太子息怒,大王待越国恩重如山,我岂忍心背弃恩德?今越国上下一心,齐力伐吴。大势如此,非我一人所能逆改。望太子勿再耽搁,速速打开城门,以保全自己,否则,我军一鼓作气,攻破城池,那时,悔之晚矣。”
太子友脸色阴沉,眼中怒意滔天,咬牙切齿说:“就算我死,也不开城门,更不能让你踏入姑苏一步!”说着,吩咐道:“尔等谨守城池,不许擅自移动或撤守。谁敢擅自离城,本太子便斩谁。”城楼守军将士齐声应下,太子友抽出宝剑,寒光闪闪。他大喊道:“誓与姑苏城共存亡!”
勾践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地缓缓摇头。侧目望向身旁的范蠡,轻声道:“夫差昏庸无能,竟然让这样一个痴儿守住国都,岂不可笑?罢了,罢了,这姑苏城,吾取定了。”
范蠡一笑,点头附和道:“大王仁义宽厚,不忍强攻,反而劝降,足见心系仁慈。可这太子友愚不可及,竟连这浅显的道理都参悟不透,真是令人叹息不已。”
勾践淡然一笑,对范蠡道:“此事终归是你一手策划布置,依你看,这姑苏城,我等还有何计可破?”
范蠡思忖片刻,答道:“我军攻势凶猛,守城将领自然不敢轻易开门。依我看,唯有先挫其锐气,断其粮草,使其力穷而后攻其城,不攻自破,此亦上上策耳!”
勾践轻轻颔首,赞许地说:“大夫之计果然甚妙。既然如此,那便依大夫所言行事。传令下去,命大军围而不攻,每日只需攻城三次,击退城头士兵,以示威慑便罢,不得损伤兵将。同时派兵守住水陆通道,阻截粮草。另令先锋部队屯兵城外,以防吴王闻变,急急还都。”
命令下达,众将士齐声响应,立时将越军分兵守住各处险要位置。霎时,整个姑苏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哀嚎凄哭,响彻城头。越王的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如泰山压顶,气势汹汹。姑苏百姓惶恐至极,惶惶不可终日。越王虽未攻城,但是人心却早已失守。加之城内又断水断粮,百姓无法生存,皆流离失所,四处逃散。太子友忧心忡忡,望见城内尸骨遍野,不由得悲从中来,凄苦万分。
又过了几日,形势越发岌岌可危。太子友终于无法坐视,无奈之下,提笔又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至黄池,请求夫差速速回援,还是一样的音讯全无。太子友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城外攻城之声连绵不绝,城内哀鸿遍野。城头守军更是疲惫不堪,士气低迷。此间已是强弩之末,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太子友急令城内军民,做好了与越军拼命到底的准备。
到了此时,姑苏城内已断了粮草。死伤者甚众,伤口皆发腐溃烂。城下将士,死伤无数。士兵饿得奄奄一息,城头上,死尸横七竖八,无人掩埋,尸体腐烂,苍蝇乱飞。城内军民只能啃吃树皮,嚼草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姑苏城上,旌旗折戟,旗帜凋零。太子友眼见局面渐渐陷入不可挽救的境地,心如刀绞,悲从中来,不由放声长叹道:“爹爹啊!你若能在,我绝不至落如此下场!”
太子友长吁一声,命人打开城门。勾践见状,心中大喜,急忙挥动令旗,霎时,攻城大军一拥而入,呐喊震天,杀声四起此时,太子友纵然不愿也无力回天。眼见局势已不可挽救,无奈之下,只能下令全军投降。
越王纵马踏入城中,遥首四望,却见城内凄惨无比,满目疮痍,尸骨遍地,不禁悲从中来。他翻身下马,命将士收殓尸首。又派人打扫街道。招来医者给城内伤兵治病。
勾践仰天长叹,默哀片刻,令亲信将太子友押至面前,左右将其绑缚。太子友心知今日必死,不复多言,只是怒视勾践道:“我死之后,便化为厉鬼,誓杀你以报血海深仇。”
勾践微笑道:“太子请放心去,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勾践定当奉上一碗血酒,助你往生超度。”
太子友仰天长笑,眼中泪水却滚落下来。笑声转成痛哭,凄绝哀恸,悲愤至极。他紧紧握住双拳,痛呼道:“勾践小儿!你心狠手辣,奸诈卑鄙!我恨不得亲手拧断你的脖子,啖你血肉于五脏六腑之中!”
勾践颔首笑道:“太子说笑了,真正心狠的,怕是另有其人。”
太子友凄然惨笑,闭口不言。
勾践拔剑出鞘,鲜血飞洒,太子友双眸瞪得老大,张嘴欲语,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眼中的神彩渐渐黯淡下去,颓然倒地。
勾践面不改色,弯腰割下首级,令人高挂示众,越军欢呼雀跃,齐声叫好,城内一片欢腾。
勾践垂眸,接过范蠡递来的一方洁白手帕,拭去剑刃上血迹,从容收剑入鞘。
他转首凝视城中,目光在尸骨堆里巡梭片刻,见城头残余吴军皆低头不语,勾践冷冷一笑,手抚剑柄,朗声喝道:“寡人念尔等为吴国征战多年,故赦尔等罪过。寡人宽宏大度,饶尔等不死。尔等若愿意前往越国,寡人既当视你等如本国子民。若不愿意,则可选择追随夫差,败个彻底。”
城内一片寂静,吴军皆低下头去,片刻后,纷纷拔剑自刎。勾践轻叹,仰望吴国天空,怅然良久,才挥手下令将城头尸首收敛妥当,集中焚烧,尸骨被火化,灰烬随清风飘散无踪,城内被火光映照,亮如白昼。勾践独上城楼,向西方怅望,目光望穿重重山河,遥遥望见一片火海中的姑苏台。
勾践闭上眼睛,默然跪伏于地,行三叩九拜大礼。礼毕,起身,眼眸中水光闪烁,忽听身侧一声轻唤,他回转身去,只见范蠡立于身后,勾践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范蠡一笑,轻轻搭上他的手。霎时间,勾践脸上泪珠滴落下,闭目哽咽。范蠡轻柔为他擦拭,轻声道:“大王得偿所愿,应为之高兴才是,何故悲伤?”
勾践摇头,叹口气道:“非为悲伤,实乃感慨。”
范蠡默然片刻,拥他入怀。勾践轻轻搂住范蠡,任由两行热泪滑落下来,浸湿了范蠡的衣襟。
姑苏城破,太子友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夫差正被牵制于与晋争夺盟主地位之中
吴王亲信历经九死一生,方才将消息带到黄池,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夫差面前,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地禀告道:
“启、启禀大王,姑、姑苏、姑苏城已被、被越国攻陷,太子、太子友亦、亦战死了!”
夫差闻言,手中羽觞顿时落地,摔得粉碎。他面色惨白,身躯晃了晃,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踉跄跌坐在椅上。顷刻间,神色木然,浑身上下寒意直透心底。他颤巍巍伸出手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双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握拢,许久,才慢慢抬头,紫红眼眸一片森冷杀机,他紧紧盯住那亲信,厉声喝道“此事当真?!”
亲信心惊胆战,哆嗦着点头,“千真万确,微臣……微臣刚从姑苏城逃出来,亲眼见得太子兵败城破,死于越军刀下。勾践下令将其首级高悬城头示众,城内将士十之八九皆自杀殉国,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姑苏城……姑苏城已被烧成了一片火海……”亲信言罢,忍不住涕泪交集,伏地不敢抬头。
霎时,帐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众大夫、侍卫纷纷跪倒,默然垂泪。夫差猛然站起身来,伸手抄起案上佩剑,锵然出鞘,怒吼一声,疾斩而下。霎时,鲜血四溅,亲信惨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头颅落地,颈腔喷洒鲜血如涌泉,身子不住抽搐颤抖,顷刻间便气绝身亡。夫差转身一瞥,只见众侍卫和大夫皆伏地颤抖,无人敢抬头看他。夫差狠狠将剑抛在案上,胸膛起伏不定,双眸赤红,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传寡人的令,各路大军即刻回师,共伐越国,踏平会稽!”
他不是没想过勾践会趁机出兵夜袭姑苏城。只是姑苏城易守难攻,勾践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克此城,他自信胜券在握,因此,才敢令太子留在姑苏城中坐镇,自己则率军赶往黄池,争夺盟主。怎料想,却出了此事?此时此刻,夫差恨不得立刻便率军杀奔姑苏城,亲手取了勾践首级,再将会稽夷为平地,以血洗城,报仇泄恨。但眼下,黄池诸侯大会已近尾声。他若是中途返回,定然惹来诸多怀疑,到时,他既无法争取到各国的鼎力支持,更有可能因此而失去与晋争霸的资格。因此,在内心挣扎、愤怒了一番后,他强压住胸中怒火,决定继续参与黄池会盟。一旦取得盟主之位,他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动兵伐越,绝不再给勾践任何喘息之机。
当下,他令群臣暂且忍耐,待得此次会盟结束,再与勾践一决雌雄。
笠日,黄池会盟正式进入尾声。夫差为了不影响争霸的大好形势,秘密处决七名报信的吴兵,强忍泪水参加会盟。
晋国与吴国两股势力暗中较劲,互相牵制,为争夺中原的霸主地位展开一场明争暗夺。晋国以盟主身份处处压制吴国,吴国代表也不畏强势,屡挫晋国锐气。两强唇枪舌战,局面胶着,谁也难以取得优势。夫差冷眼旁观,最终失去耐心,选择退让。
黄池会盟,最终先由晋国歃血,吴国随后。自此,吴成为了仅次于晋的霸主。
会盟结束后,夫差考虑到吴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不宜再与越交战,遂率军班师回国。他一面派人向越国送去厚礼请求议和,一面星夜兼程赶回姑苏,至姑苏城外十余里,前方斥候迅速飞马回报。说城内火光冲天,城墙坍塌,遍地尸骨狼藉。
夫差心中一沉。在姑苏城前停足,遥望火海,面色惨然。众大夫纷纷劝慰他,令他不要伤心。夫差摇头,淡淡说道:“城池虽毁,姑苏尚存。尔等勿忧,寡人必亲率大军,踏平会稽,将勾践碎尸万段,以祭太子!”
说罢,扬鞭策马直入城中,只见城门大开,越军早已不见,城内百姓多已离乡逃难。只有稀疏几家,或是因年老体衰无法外出、或是因病痛缠身无法远逃,而被迫留下来。夫差见了,心中顿生悲悯,挥手令众将士退下,独自登上姑苏台。
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焦土废墟,遍野尸骨,烈火冲天,浓烟滚滚。他在吴兵簇拥下登临台顶。举目望去,却见台上一片荒芜,石桌、石座皆已砸毁,亭榭、宫殿亦倾塌,乱石成堆,夫差俯身抚过断石残壁,泪盈于眶,哽咽无语。
西施闻讯赶来,立于他身后,伸手握住他的手,夫差回身看她,只见她一双明澈眼瞳直直望着他,似有所思。
夫差轻捋她鬓角发丝,叹息道:“爱妃莫怕,一切有寡人在,定不会让你受半分伤害。”
西施点了点头,眼圈发红,微微哽咽道:“臣妾并非畏惧,而是心伤……”言及于此,她顿了一下,又道:“臣妾并非畏惧兵戎之灾。臣妾心忧的,是……此生无法再与大王相依相伴、恩爱永久……”
夫差低头吻了吻她额头,哑声道:“爱妃莫言,纵使山河倾覆、万世劫亡,寡人定与你相携相伴,不离不弃,若真有一日大势已去,寡人也定会提前为爱妃安排好后路,留你一世芳华、一世安泰。”
西施眼角渗出泪滴,轻轻咬了咬唇瓣,哽咽道:“大王,臣妾不求一世安泰,只求能常伴君侧,与君朝暮共度。共死同生。如今,大王心忧国事,臣妾心痛如绞。恳请大王振作起来,勿要过度忧虑……”
夫差闻言,心中大恸,忙拭去她眼角泪滴,柔声安慰:“爱妃不必挂心,国事成败在乎寡人一人也。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方能青史留名。如今寡人已有决断,必不令越国喘息,不久之后,必踏平会稽,踏破越国河山,叫勾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消寡人胸中这一口恶气!”
西施轻轻靠在他怀里,听他铿锵誓言,胸中满是酸涩悲愁,眼眶发红,强作笑容,微笑道:“臣妾相信大王必能扫平越国,以慰太子在天之灵。”
夫差凝视她许久,见她眉宇间哀婉凄楚,不由暗叹。爱妃素来温婉,从无哀怨言辞。此时,眼中泪光闪烁,似有说不出的痛苦和忧愁。他深吸口气,将她轻轻搂在怀中,柔声道:“爱妃何尝不令寡人肝肠寸断?你一哭,寡人的心都要碎了。”
西施低头不语,心绪紊乱。
自她被送入吴宫时起,她便知道,从此这一生都将被困在这深墙高苑内。没有自由,没有欢愉,只有挥之不去的悲哀和痛楚。她早已习惯宫里冰冷的生活,麻木于宫廷里的权谋争杀,习惯了每日的勾心斗角,身边人的尔虞我诈,为了恩宠,为了存活,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地在重重危机和算计中艰难求生,将一个又一个阴谋诡计扼杀在摇篮,从不放松防御。在经历过无数次风雨、无数次的险死攸关后,她成功地活下来,一步步走上权力的巅峰。夫差的专宠成为她稳固地位最重要的筹码,纵然她在心里千百次地告诉自己,他所赐予她的恩宠、荣耀,不过是虚假的浮萍,只是空幻的泡影,终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但她终究无法抗拒,贪恋于他那令人窒息的温柔和关怀,迷醉于他身上弥散的馥郁甜香,只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早已习惯了那人的温柔与怜惜,习惯了与他耳鬓厮磨的缱绻情意,沉迷于他的笑、他的喜、他的哀、他的呼吸、他的爱恋、他的拥抱,习惯了他的一切,便再也无法割舍。
夫差是她锥心刺骨的仇人,亦是她朝夕相伴的挚爱。他给了她世间最为奢靡的荣耀与宠爱,也给了她最深最刻骨的恨与痛。仇恨与悲痛纠缠在一起,相互融合成绵延于血液里最浓最痛的苦楚,让她生亦不得、死亦不可。他既是她痛彻心扉的梦靥,又是她甘愿沉沦的宿命
她无法忘却他,也无法放弃他。明知这份爱,是她最为不甘、最为心酸之事。这份爱,是她一生不能提及的罪孽。当她渐渐领悟到这一份沉冤孽债的真谛时,却已是爱无可释、情无可舍。她恨他,也怜他。他给她无穷的荣耀与欢喜。也给她无边无尽的悲哀与痛楚。他既是一场令她梦寐以求的美梦,亦是一座令她无路可逃的天堑。
西施轻轻叹息,靠在他怀里,将脸颊枕在他胸膛,闭着眼睛不看这满眼的疮痍废墟。
夫差亦不发一言,只轻轻拍着她的背。二人静默相对,久久无语。任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化作血染的哀歌殇痕。
笠泽之战
姑苏之战后,夫差下令修筑城墙,整修防御工事,加固营垒。同时整饬军马,调集军队,命士兵挖掘战壕,加紧操练,准备还击越国大军。他深知战时不利攻守,亦下令全城戒备。各处隘口加紧巡逻防守。一面又向全国征调壮丁,征集粮草,加紧备战,又征募大量工匠建造攻城器具、制作弓弩、箭矢、长矛、剑戟等。吴军虽败,但尚未折损主力,且吴王厉兵秣马,战车精锐,将士骁勇,军容整齐,蓄势待发。
勾践深知若不趁其势弱时攻击,则会陷入被动局面。遂令大夫范蠡加紧训练兵卒,挑选精锐战士,准备趁吴国内外交困,民心动摇,士气低落时机,再次发动进攻。他心中明白,此役事关成败存亡:若胜,吴国必然不复存在,若败,则越国危矣。
吴国经过上次姑苏之战的惨败,已不敢贸然进攻越国,遂派军队驻扎于边境,以防不测。而越国方面,上将军范蠡见吴国毫无动静,亦不敢轻易出击,两军就这么一直对峙着,各自严防死守,呈剑拔弩张之势,僵持不下,均未发起进攻。
公元前478年,越王勾践十九年。范蠡见吴国并无反扑迹象,遂令边境百姓故意挑起事端,致使两国民众发生流血纠纷。越国趁机挑拨动乱,扩大纠纷矛盾,引发吴国民众群情激奋,纷纷请求开战。吴王夫差见局势如此,无奈之下只得下令进军,欲攻打越国。
夫差亲率三军,从姑苏出发,直指越国都城,誓雪前耻。勾践见吴国果真按耐不住,当即组织兵马迎战。
三月,两军相遇,吴军驻扎在吴淞江北岸的笠泽,越军驻扎在吴淞江南岸。夫差与勾践相隔数里,各自整顿军队,准备厮杀。
吴越两国,兵戎相见。
越军依山势排开阵势,旌旗飘扬,人喊马嘶,杀气腾腾,号角一声,鼓角齐鸣,战鼓雷动。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吴军将士身披重甲、手持铜盾,在战鼓催促下,犹如潮水一般汹涌向前。霎时间,旌旗蔽空,寒光冷闪,刀剑相接。一时箭羽乱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金戈铁马交击,刀光剑影之中,只听得兵刃撞击的铿锵声、盾矛相交的格斗声、呼喝呐喊声、马蹄翻飞声、血肉迸裂声,交织一起,直震得天地震动,鬼哭神泣。越军个个披坚执锐,持矛披甲,奋勇争先。战况空前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大战整整持续了三日之久。双方拼杀,互有伤亡。
吴王夫差亲临战阵,浴血厮杀,斩首越军数千。他见吴军取得节节胜利,不由信心大增,命令加快进攻速度,以期一举歼灭越军主力。吴国大军大军全线出击,越军则主动后撤,逐步收缩阵地。夫差见越军已退,料定他们已经无力反抗,大喜过望,当即令精锐将士前去追击被击溃的右军,其余军队继续进攻越军主阵地,自己则率近卫部队直扑越王勾践所在的中军。
两军在笠泽江畔相遇。
夫差抬起手,示意身后大军停止前进。他抬眼,遥望百米开外的越王,那人的身影清晰而又朦胧,仿佛远在天际而不可触碰。他眯了眯眼,唇角牵起一抹讽刺笑意。
勾践也抬起手,令大军停顿。他微敛双眸,淡淡望向那道熟悉的身影。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笑他亦笑,彼此视线交缠在虚空里,宛如两柄冰冷锋利的匕首,无声无息划破阴霾暗沉天际。
那道身影,他这一生至死难忘。
两人相互凝视,视线交锁在一处,谁都不愿意先移开眼眸。他们相隔咫尺,只消抬步,便可走到对方身前。然而,若想走近,须得穿越过刀枪如雨,箭矢横飞,血肉交织的白骨堆垒。
笠泽江水咆哮,浊浪滔滔,狂风肆虐,天空阴霾,天地之间似乎笼罩在一层灰色纱幔下,压抑地窒息。
越王率先开口。声音清浅、悠远:“吴王,你我相隔数十载,未料今日在此狭路相逢,你,可曾后悔过当初的所作所为?”
夫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弧度,似笑非笑反问一句:“后悔?后悔什么,后悔当初没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贱人?!竟心慈手软,留你苟活至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怒,缓缓道:“姒鸠浅,你枉费我对你的一片深情,枉费我曾经那样地疼你,惜你,宠你。而你还我以背叛,以欺瞒,以伤害……你对我,始终负心薄情,毫无情谊!”
他顿了顿,冷笑道:“你说,我该不该后悔?”
勾践眉峰微皱,似是被夫差语气里的讽刺感触怒,眉宇之间隐约弥漫了一股杀机,他冷冷回了一句:“可你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
夫差闻言一愣,尚未来得及思考他话中的含义,勾践已缓缓开口:“今日之战,你当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么?”
夫差蹙眉不答。勾践紧随其后道:“吴国此次倾全国兵力来战,实则等于孤注一掷。若这次战败,吴国必亡无疑!”
夫差冷冷反问道:“如果战败的是你们呢?”
勾践眸光凝住,眼底闪过一丝戾色,很快恢复平静。他沉默片刻,忽而微微一笑:
“夫差,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故步自封。吴国如今看似强盛,实际上内部已经腐朽不堪。内患外忧、君臣离心。你可知为何吴军败于姑苏之役?正是因为你沉沦在自己的美梦和辉煌里不可自拔,骄奢淫逸,沉湎酒色。朝中大臣,争权夺势,各自培植势力,不肯团结一心,辅你左右……”
他停顿了一下,见夫差眉头紧蹙,一言不发。便唇角微翘,缓缓道:“而今吴国,人心涣散,众叛亲离。我越国君臣一心,众志成城。你认为,谁更胜一筹?”
夫差沉默许久。勾践笑了笑,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掉转马头,转身离去。
越军有条不紊地缓缓撤退。夫差冷笑,下令全军继续追赶。吴军将领纷纷劝阻:“越军狡猾,不可轻信。”夫差却不听劝告,执意挥军继续追击。
是夜黄昏时,勾践于左右两军到达预定位置,即饬令鸣鼓渡江进至江中心,等待命令。吴军听到上下游鼓声大作,误认为越军是乘夜渡江,分兵两路而来,立即出上下两军,驰往堵击。越军侦察了解吴军分兵出击情况,乘吴军移动,黑夜容易掩护之际,立饬中军衔枚渡江,不鸣鼓,由六千部队为先锋,秘密接近吴军大营,举行突然而猛烈的攻击。吴军仓促应战,被打得崩溃四散。吴分兵迎击敌人的两军,闻悉大本营被袭,回军援救,但越军左右两军,渡江追击,将其击破。
吴军退到没溪收容散兵,整顿队伍,据溪而守,准备再战。越军紧接着逼进至阵前,双方再战。此际范蠡所率舟师,通过震泽横山向吴军侧背包围,展开攻击。吴上军将领胥门巢在战斗中阵亡,引起中下两军更加动荡,吴王夫差和王孙雒等见形势不利,无力击退敌人挽回颓势,只得收兵,向吴郊撤退。
越军大败吴军,两战两胜。
撤离途中,还多次遭遇越军伏击,死伤惨重。吴王夫差被迫率领残余部队,拼死撤回都城。当其退至姑苏时,吴军精锐已被击溃殆尽,次日清晨,越军左军乘势追击,驻兵胥门,围困姑苏城。
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二十三年。吴国首都已经完全处于绝境之中。
城内物资消耗殆尽,瘟疫、饥饿和内乱肆虐盛行。百姓忍饥挨饿,连草根树皮都吃尽,开始掘坟墓食尸,甚至出现食子食妻现象。
城内人心涣散,士气低迷。哀嚎一片,已然成为了一片死城。然而夫差仍下令加强防御,巩固城防,并令将士们誓死坚守,誓与越军死战到底。勾践见状,遂下令攻城。
城门很快失守,勾践率军进城,直奔王宫,吴宫守城将领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护送吴王夫差与王孙雒等卫队西上姑苏山后,越军随后紧追而至,围山三层。夫差无奈,只得遣王孙雒肉袒膝行向越国求和。
勾践不忍,欲许之。大夫范蠡进谏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夫差既已穷途末路,此时若不一举歼灭,日后将成我越国心腹大患。”
勾践闻言沉默。范蠡心知勾践不舍,便又劝了一句:“大王难道忘了会稽之耻了吗?”
勾践默然良久,终是心生恨意。深吸一口气,咬牙恨声道:“好,留他不得!”
十一月,勾践传信于吴王,欲将其流放甬东,赐予百户人家,遭到了夫差的拒绝:“孤老矣,不能事君王。”
姑苏台上,殿中只余夫差一人。
殿外月华如水,殿中烛光摇晃。他的鬓发早已花白,双目却依旧清冽,有如冬雪。恍然之间,仿佛还是当年那位清瘦翩然,容姿绝世的少年郎。他坐在石阶上,手中举杯,酒液映照着月色,盈盈泛着波光。他凝目望着杯中紫红酒液,嘴角的弧度依然清淡雅致,有浅浅的凉意渗透出来。月光透过高台上的窗户,淡淡地从他身后洒落而下,与他一身的素白融为一体,银袍墨发,清隽如鹤,那般清贵又孤绝。
殿外响起脚步声,西施款款走近,素裳淡雾,玉肌冰肤。白衣胜雪,宛若月下梅花,孤高独立。她轻移莲步走到夫差身后,从后面拥住了他单薄的身躯,夫差放下手中玉杯,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如凝脂,比玉更洁白,比水更柔软,细腻如一泓清泉。夫差将它紧紧贴在心口上,轻声道:“西施,我舍不得,不舍得。”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西施垂首,对上他空洞无神的眼眸,里面隐隐闪动着晶莹的光芒,但西施知道,那不是泪。
吴王夫差永远不会落泪。
西施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嗯了一声。夫差抚了抚她乌黑如缎的长发,她闭着眼睛,一滴滴温热的泪水无声滴落在夫差肩上,他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道:“夷光,你走吧,回越国去,你是越国人,他们会善待你的。”
话音刚落,西施蓦地抬首,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中倒映着一轮明月,仿似嵌满了星辰,眼底的悲伤和凄凉仿若潮水般汹涌而来,刹那间将他淹没。她红唇紧抿,许久没有说话,夫差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他喉结上下滚动,却终究没有说出半句话。
良久,她缓缓敛住泪眼,身子微微轻颤,缓缓地说:“臣妾舍不得大王……”
夫差心中一恸,闭了闭眼睛,伸手轻柔拂去她脸颊上晶莹剔透的泪珠,似笑似叹道:“爱妃,你总是让寡人为难。”
他转过身,将她拥在胸前,抚着她的鬓发,将她贴在自己心口,这样地紧紧抱着,仿佛要将彼此揉在对方的身体里,不希望在这一世失散。
终于还是不舍得她。
她心性单纯,怕自己死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会被欺负,被抛弃。再没人照顾她,疼惜她。
他不忍心,不舍得。
西施含泪轻笑,仰首,与他目光相触。她漆黑的眼瞳中映出了夫差面庞上的笑意和无奈,仿如琉璃碎片般支离破碎,刺的她心脏隐隐作痛
夫差轻声笑道:“你且去吧,忘了这里的一切,此生切莫再回头了。”他垂眸敛目,一字一句,缓慢平静:“若无了期,唯当永绝。”
西施身体一颤,眼中的悲哀愈发明朗了。她固执地不肯,不愿,只是用软弱的坚持,一遍一遍地重复“不”。夫差握着她的肩,一遍遍地说“好”,直至她的耳畔响起一句:
“夷光,你听我说,你是越国人,越王是你的王。”
夫差抬眸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伸手抚平她因为悲痛而紧皱的秀眉,低声说,“去吧,替我好好活下去,去看看那越王是不是个好王,看看是否真能如他所愿让越国延续千秋万代,看看他……是否是个明君。”
西施低头,沉默着,泪流不止。良久之后,终于抬起脸来,双眸盈着晶莹的泪光,带着一抹凄切又黯淡的笑。夫差垂下眼,别过脸。
西施慢慢站起身来,夫差却没有动。她伸手抚过他的脸庞,指尖冰凉,如同雪花一样在夫差身上融化。他抬眸望着她,她的睫毛又细又长,眼眸如初秋之水,清灵凉薄。西施俯下身,在夫差双唇上印下一吻,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夫差抬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看着那一袭素白衣裳在清寒月色中渐渐远去,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再也看不见。
夫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他静静端坐在石阶上,一手抄起佩剑。剑锋映着银月,寒气凛冽,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清冷的眸子也染上冰冷的寒意。
举起剑,高过头顶,手腕一翻,寒光一闪,“噗”一声闷响。一道血箭顺着他的心口飞涌而出,喷洒的血雾飘散在月下,凄艳清绝,红晕绯菲,流火荼蘼。
他手捂心口,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再也无力支持,跟跄一下,倒在地上。手中长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大颗大颗的血珠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夫差强忍住疼痛,伸手去拿石阶上的酒樽,因为手哆嗦得太过厉害,杯中酒液溅了几滴在青石板上,映衬着皓月的银辉,竟变得如血一般鲜红。
夫差颤动着手,将心头血一滴滴地滴在紫红色的酒液中,直到那酒杯中的鲜血慢慢弥漫,将紫红慢慢侵蚀,化为猩红。直到酒杯中的紫红色完全被鲜血吞噬,夫差才艰难地抬起手,把酒杯送到唇边,用力往喉咙里灌下了几大口。血酒从口中涌入喉咙,顺着喉管淌下,流入胃腹,淌进血管,渐渐弥漫全身。每一滴血液从他体内流过,都似有无数利剑在心房上剜割,剜出血淋淋的伤口来,生生地割着他的心,绞着他的肠,扯着他的骨,痛至骨髓,痛彻心扉。
夫差痛苦地咬住薄唇,冷汗不断从额角沁出,顺着他苍白清瘦的脸颊滑落,几乎是同一时间的,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开始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酒杯重重往地上一掷,碎裂声清晰地响彻在整个高台上。他仰躺在地上,长发掩面,口中不停溢出腥涩的血渐渐不动,只有一声声沉重悠长的气息不断地从他干瘪的胸腔内涌出,逐渐化为虚无。月光清冽地洒落在他身上,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高台之上,溘然长逝。
勾践拾级而上,越往上一步,心中就越不安一分。
终于走到最高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跨上台阶。
当看见夫差躺在血泊中的那一瞬间,勾践的呼吸几乎停滞。他屏息凝神,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闻到空气中弥散的浓郁的血腥味道,他才知道一切并不只是梦境和幻觉,那血是他熟悉的,那是夫差的血,甜得令人作呕。
勾践艰难地走上前,跪坐在夫差身旁,慢慢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他的指尖在夫差脸上轻轻擦拭了两下,血迹黏在他的指尖,有些粘稠,还有一丝温热。勾践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酸涩而隐痛,他闭了闭眼,手指轻轻在夫差脸上摩挲着,不敢太用力,怕碰痛了他。勾践轻轻地为夫差拭去额角和眉间的血迹,手指在夫差额上轻拂过,感觉到那如绸缎一般的肌肤下掩藏着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散。他喉头一哽,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在夫差唇上,用微弱的力道轻轻厮磨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
一滴泪珠滑落唇边,渗入口中,苦中带咸,咸中带涩,他轻轻推了推他,唤道:“大王,大王.…..”
他低喃着,反复地喊他,一遍又一遍。他的双臂渐渐收拢,将夫差紧紧抱住,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心脏里。他闭上眼睛,任由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刺进鼻息,慢慢渗透,蔓延至每一个细胞,最后慢慢融入到血液中,与骨肉一起,永恒不朽。夫差的心跳,与他的心跳,合二为一,从此以后再也不分离。
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再也不会分离。
永远不会分离。
勾践的唇角慢慢浮现出一丝惨笑,苍白的神情浮于面皮之上,漆黑的双眸也微微敛起,似有万种不甘,又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终究无法开口,化做了一点笑星,绽放在他僵直的嘴角,勾践将脸埋在夫差胸前,将他的身体抱得紧紧的,几乎要将彼此揉进彼此的身体里。再也不会分离。
用指尖抚平他紧锁的眉头,他轻笑出声,一字一句念道:“大王,别走,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顿了顿,叹息一声,轻轻呢喃:“别离开我,再也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了,这次,请不要松开我的手……”
勾践伏在他温热的尸体上,泣不成声。
他该恨他的。他想,他是该恨他的。
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想,没有去想为什么夫差死了自己却没有死,为什么自己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夫差残存的体温,没有想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他没有想,没有任何想法,因为这些念头已经不再重要,任何与夫差有关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彻骨的冰冷,他抱着夫差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他怀中的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和解脱,没有悲伤和凄楚,没有愤怒和失望。他只是觉得无比麻木和寒凉。他只是觉得胸口越来越疼,越来越沉。心脏在不停地抽动,搅得全身都痛。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夫差的调笑,带着蛊惑的柔情蜜意,缠绵而缱绻,勾践曾对此不屑一顾,如今却只能化成一声声哀怨的叹息。
他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眼角还带着泪痕,嗓子里却溢出低哑的笑,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不甘,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他把头埋在夫差胸前,将脸贴在夫差温热的胸膛上,用力嗅着那残留的体香,忽然间哭出了声。
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关心自己的死活。
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自己活下来。
我还没来得及折磨他。
还没来得及让他尝尝我曾经所受的痛苦。
而他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
他到底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或许他曾对我有过一丝怜悯。
但那又如何?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羞辱我,折磨我。
他从未真正将我视为对手、仇敌,甚至从未将我当成一个人,他视我为牲畜,为玩物,为取乐的工具。从未真心待过我。
他从未曾爱过我,只是享受着对我羞辱的过程,享受着将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君王踩在脚下的快感!他是我的敌人,是我的仇人,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我毕生都无法抹去的伤痛,是我无法克服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是我的悲哀,是我的不幸,是我的厄运。
而他对这一切却茫然不知。
勾践在心中嘲笑着,嘲笑着夫差的无知,嘲笑着自己的可悲。
他之于我,只有轻蔑,羞辱,讥讽,不屑一顾;而我之于他,却是刻骨铭心,念念不忘,不可替代!
他死于心甘情愿,而我,却只能活在回忆之中,活在仇恨与遗憾之中,独自一人用余生来承受这一份他轻而易举就可以逃避的悲哀与折磨。
勾践在心里想着,一面笑着,一面流泪。月光温柔地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其间,勾践将夫差的手紧紧握在手中,他的手指冰凉僵硬,再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和情意,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温度,再也不会带给自己任何触动了。
吴王死后,越王以诸侯之礼为他送葬,并亲自扶柩归葬于姑苏城外,阳山之上。自此,越灭吴,吴国不复存在。
越王勾践二十五年,公元前472年,勾践灭吴后,尽并吴国土地,经过吴国开凿的邗沟,率军北渡淮水,在铜山会见晋、齐等诸侯,并遣使致贡于周天子。周元王派使者赐勾践胙肉,命他为侯伯。勾践把吴国侵占陈、宋的土地归还两国,把淮河上游的土地送给鲁国,把泗水以东的五百里土地送给楚国。
越王遂号为伯,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