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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枕淮安 ...


  •   他咽了咽口水,喉咙已经干得冒烟。勾践咬紧牙关忍着饥渴,心中恨意滔天。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将口中涌上的腥甜生生咽回去。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此。

      身为越国的君主,居然被绑在这受尽耻辱。而他却连自尽都做不到,只能像畜生一般苟活于世。勾践紧握双拳,他仰起头,将眼眶中不断涌出的泪水逼回去。他要活着。勾践冷冷地笑出声来。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复仇。他不能死,若是要死也要拉着吴王一起下地狱,让吴国陪葬

      “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黑暗中传出,勾践猛地吐出一口血水,他的身体因为缺水而虚弱不堪。他喘着粗气,眼睛微眯着,眼前似是被一团白雾遮挡。勾践的手无力地松开又握紧,他不知道自己被囚了多久。吴王似乎是在故意消磨他的意志,想要一点点把他轧磨揉碎。

      “咳……咳咳……”勾践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嘴角再次溢出血丝。他仰起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闭了闭眼睛,将胸口翻腾的气血压下去。勾践张了张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声来。

      “来人!”

      然而这微弱的声音瞬间淹没在这片漆黑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只有他的气息微微起伏,在这暗无天日的大殿里徘徊。勾践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下头,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脸上挂着一道苍白的笑意,如凋谢枯败的花一般惨淡。

      他竟如此期盼吴王的到来!即便吴王不折手段地要置他于死地,可吴王至少会让他清醒地面对死亡。

      然而事实却是……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被这孤寂的黑暗困缚,而痛苦与耻辱像是枷锁,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撕碎。勾践紧紧闭上双眼,将眼眶中不断翻腾的泪光逼退回去。他不该软弱的,他要活着,他必须活着……勾践死死地咬紧牙关,将泛滥的苦涩咽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勾践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他无力地倚靠在木柱上,呼吸断断续续,像濒死的鱼虾般奄奄一息。恍惚间,他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勾践愣了愣,随后睁开了双眼。他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道亮光照了过来,在他周围的黑暗中散开。昏暗不明的光线中,勾践仿佛能看到一些细小的尘埃在飞舞。他的眼睛极轻地眨了眨,随后被阳光刺得眯起双眼,紧接着他听到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勾践怔怔地听着。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已被凝固,冷得彻骨。只有疼痛依旧如影随形,鞭策着他。他强忍住晕眩,缓缓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勾践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却仍没能说出话来。

      “你来了。”

      勾践费力出声,声音沙哑至极,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发出一阵破碎的笑声。那声音嘶哑而虚弱,让人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只见吴王的面色平静,似是不为他所动。勾践笑了笑,低低地问道:

      “你是来看我的么?”

      吴王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勾践张了张嘴,喉中忽然涌出一股腥甜,他连忙低头将它咽回去。吴王将他的狼狈纳入眼底,开口道:

      “你好像很不甘心?”

      勾践一怔,旋即笑了起来。他一边咳着,一边低声说:

      “我怎么可能甘心……”

      话音刚落,他便“噗”地喷出一口血,溅到了吴王的脸上。吴王微微侧过脸,将血迹抹去,而后冷眼看着他。

      “你会有这一日,其实一点都不出乎我所料。”

      吴王冷冷地道。

      勾践的眼睛缓缓闭上了。他轻轻地喘着粗气,眼眶中似有泪光闪烁。吴王静默了片刻,伸出手指,将勾践的散乱的额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张憔悴而苍白的脸,他冰凉的指尖划过他颤抖的睫毛。勾践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吴王嗤笑一声,冰冷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优雅而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脸上的血迹。那动作如同在清理某种污秽之物一般,显得尤为轻蔑和不屑。
      勾践怔怔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垂下目光,低下头去。

      “难道……真如你所说?”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像是一场久违的梦魇,唤醒了他体内所有的悲凉与绝望。他想笑,却发现已经笑不出声来。
      吴王将血迹擦干净,扔掉了手帕,勾践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沾染了一点鲜红,像是开出一朵妖娆而邪肆的花,盛开在他的掌心。那殷红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下,异常刺眼夺目。勾践的目光渐渐凝聚到那一处,有些发怔。

      “你恨我吧。”

      吴王的语气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叹息,又似乎是某种怜悯。然而那笑容中却没有任何温情,只有彻骨的冰冷和嘲讽。
      他低下头,缓缓伸出手,在勾践惊愕的注视中捧起他的脸。他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勾践,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报仇吗?”

      勾践愣住了,他呆滞地摇着头,随即反应过来,却又迟疑地缓缓点头。吴王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戏谑与玩味,他又问:

      “想将我千刀万剐?”

      “当然,当然想!”

      勾践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光,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隐隐还有一丝哽咽与颤音。他拼命地点头,声音嘶哑:

      “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吴王笑了,那笑容极为柔和,却令人心悸不已,他抬手,狠狠朝他脸上扇了过去,勾践被打得头往一旁歪去,脸颊火辣辣的疼。他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声音沙哑而颤抖,眼中含着水光,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

      “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他低声喃喃地问,眼睛渐渐变红,声音凄楚而无助。

      “这样,还能叫我死得痛快些,不至于受这般折磨……”

      勾践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眼眶中氤氲起一滩泪光,嘴唇轻轻颤抖着。吴王垂眸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勾践眼角渗出的泪水滑落,滴落在地,响起细微的声响。他这才抬起手,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揩了揩勾践的眼泪。
      勾践以为吴王又要打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意外地没等到预期的疼痛。他悄悄睁开眼,对上吴王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一秒,吴王蓦然俯下身,覆上了他的嘴唇,将他哽咽的颤音都堵了回去。他一手揽住勾践的腰,一手抓住他的头发,重重地吻了起来。

      “唔!……”
      勾践的喉间发出嘶哑而短促的闷哼,挣扎着想要推开对方,却被吴王警告性地咬了咬舌尖,他只能被迫仰起脖子,后脑勺磕在坚硬的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能感觉到吴王牙齿交错磨擦时的湿滑和凉意。吴王舔舐着他唇畔的鲜血,勾践浑身颤抖,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他拼命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微弱而破碎的呻吟。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切无济于事。

      吴王终于离开了他的唇,勾践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只感到吴王温热的气息就在他鼻尖萦绕,如一团化不开的雾霭。他能听到吴王低沉的喘息,也感受到吴王的指腹在他脸颊上来回摩挲,那是充满怜惜的轻抚:
      “姒鸠浅”
      他低低地叫了他的名字,尾音被勾魂摄魄地拉长。他微微侧过脸,吻了吻勾践的耳垂。勾践微微颤了颤,只感觉浑身都酥软无力,他咬了咬唇,声音模糊而破碎地说

      “你……别碰我……”

      “嗯?”

      吴王低笑着俯下身,轻柔地咬了咬他的耳畔。勾践顿时感觉一阵麻痒,身体一阵战栗。他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紧紧咬住嘴唇,不再吭声。
      吴王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旋即放开了他,他淡淡瞥了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一眼。宫人连忙会意地跪下,将手中端着的水碗递了上去。
      吴王伸手接过,自己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低下头,凑近勾践,勾践抗拒似的别过脸去,却被吴王按住了肩膀,他不得已仰起头,对上吴王低垂的冷寂眸子。他心中一跳,正想挣扎,吴王已俯身贴上他的唇,将他口中的液体渡了进去。勾践睁大了眼睛,吴王将他的头掰正,按住他,逼迫他咽下,然后放开他的唇。勾践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艰难而虚弱地吐字:

      “你……你……”

      他说不出话来,呼吸十分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他颤抖着,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吴王低笑着吻他,将碗中的水一口口喂进去。
      勾践起初还在抵抗,渐渐地却开始乖乖喝了下去,不再抗拒。吴王见状,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松开勾践,勾践连忙喘息着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他感觉自己的肺叶火烧火燎的,被水呛得不住咳嗽起来。
      吴王静静地看着他,勾践咳了一会儿,缓过气来,他才抬手,亲手为他松绑,帮他整理凌乱的衣衫和发丝,勾践怔怔地任由他摆弄,眼神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心高气傲,野心勃勃,却过于刚愎自用,自不量力。”

      吴王平静地说,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勾践的头发,抚平那凌乱的发丝。勾践垂下头,一声不吭。

      “为君者最忌讳的就是这点,否则只会因小失大,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他顿了一下,勾践猛然抬头,目光复杂而愤恨地盯着他,吴王笑了笑,继续道:
      “不过有句话倒是不错,所谓哀兵必胜。如果你能放下仇恨,放下你那可笑的尊严和自傲,甘愿受我驱使,为奴为婢,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新站起来”

      他低笑着,勾践沉默了半晌,随即冷笑道:

      “我不稀罕。”他昂起头,眼里满是倔强和不屈,他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

      “若要我低头服软,除非……我死。”

      “那可真是可惜啊。”

      吴王似是遗憾地摇头,他抬起手,勾践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越王,你会为刚才说的话感到后悔。”

      他站起身,勾践不解地望向他,他却只是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吴王走后,宫殿内一片死寂,勾践静静地坐在那里,良久之后,他突然苦笑着摇头,然后靠在冰冷的石柱上,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

      ……
      姑苏,雪

      大雪纷飞之中,吴王后的寝房里传来一阵震天的哭喊声和噼里啪啦的摔砸声。宫女们小心翼翼地跪在一角,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们惊惧地看着正殿里,脸色惨白的美人赤着脚狂奔出来,在阖闾跟前跪下,双手拽住他的袖袍。她神情悲愤,目光凄楚地望着他,却迟迟没开口。

      良久之后,阖闾冷冷地拂开她的双手,沉声道:

      “贱妾!”

      她浑身一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她缓缓跪倒,抱着阖闾的腿,哀求道:

      “大王……请大王看在臣妾往日并无得罪处,今日又诚心认错的份儿上……求大王饶恕臣妾吧,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臣妾——”

      阖闾冷冷笑了一声,拂了拂袖袍上的褶皱。他负手立在那儿,沉默片刻,方才漠然开口:

      “你可知寡人最讨厌什么?”

      她抬起头,眼中噙着泪花,阖闾注视着她泫然欲泣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的神色,他冷笑:
      “寡人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般心肠狠毒的女人!”他冷冷地盯着她的面颊,目光阴鸷得骇人

      “你竟敢对朕的骨肉下此毒手!简直是罪无可赦!”

      “大王!”

      她连忙跪爬过去,苦苦哀求,“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只是听信了谗言,以为太子之位会被废除!臣妾——”

      “够了!”

      阖闾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他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厉声怒斥,眉宇间杀气毕露

      “你不用狡辩了,你的所作所为,寡人已心知肚明!”他一字一顿地质问“你与齐国私通,欲谋害公子夫差,可有此事?!”

      她浑身一颤,阖闾的眼神冷若冰霜,周身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戾气。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着他的目光,然而,就在她的目光落在他眼中那一刻,她却突然笑了起来。阖闾一愣,正想发作,她已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哽咽声,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她张了张嘴,低声道:

      “是。臣妾的确与齐国私通,欲毒害夫差。但是——”她抽噎了几下,旋即笑了起来,眼泪从眼眶滚落,滑过尖削的下巴,落在地上

      “臣妾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爱子心切啊……”她仰着脸,笑容悲凉,泪水蜿蜒成河,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臣妾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将来被废黜为庶人。所以臣妾不惜犯下滔天之罪,也要保住我儿的太子之位……臣妾对不起大王,可臣妾也只是一个母亲而已。”

      她惨然一笑,阖闾冷冷地望着她。她趴伏在地上,涕泗横流。阖闾的手渐渐紧握成拳,他冷哼了一声,厉声质问:

      “可夫差也是你的儿子!你怎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此毒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闭目流泪。半晌才道:

      “他不是,他只是臣妾的养子……”

      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绝望“臣妾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为何还要容许另一个不属于臣妾的儿子和他争夺王位呢?!”

      阖闾脸色一变,眼神骤然转寒,他暴怒之下一把拎住她的衣服,恶狠狠地怒斥:

      “好!好!好!你的心比天高!竟连自己的儿子也容不下!枉费寡人将你封为王后!你这个心肠歹毒、忤逆不道的贱妇!拉出去砍了!”

      “大王!”

      宫人们惶恐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她伏在地上的身躯一颤,阖闾一愣,他冷冷地盯视着她,她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她微微笑着,唇边凝结着凄艳的笑容:

      “臣妾知道大王要处死臣妾,可是臣妾却不能不说,请恕臣妾大胆。”她敛了敛神,眼神平静得令人胆战心惊。阖闾微眯着眼睛,凝望着她的眼睛,她徐徐开了口,嗓音依旧嘶哑

      “臣妾曾问过大王,为何会选臣妾为正妻呢?”

      她微笑着,眉宇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伤,“臣妾的父族和母族都一无所有,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不是么?为何大王会不计出身,将臣妾娶为正妻呢?甚至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执意立臣妾的孩子为储君?”

      阖闾没有回答,他微皱着眉头,神色有些不悦。她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掩去了眼睛中的神色,她的声音很低,低到连阖闾也无法分辨的地步

      “其实臣妾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她微微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或许是因为大王觉得臣妾很可怜。或许是臣妾运气不错。更或许——”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大王知道臣妾和大王是一样的人——都拥有比天还高的野心。”

      她微笑着,阖闾脸上却无端生出一阵恼怒。她垂眸,嘴唇翕合了几下,声音轻得似在耳边低语。他听得清清楚楚,那细若蚊吟的喃喃,如同针扎一般在他心底狠狠地刺了下去,让他无由来的心痛起来。

      “十五载光阴,臣妾早已不复当年。如今,君王厌旧,臣妾也该退下了。”她抬起头,双目平静无波,一如十五年前初入姑苏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她浅笑,轻轻道:

      “臣妾谢大王厚爱。”

      说完,她低下头去,阖闾沉默片刻,冷喝一声:

      “把这贱妇拖出去!赐——”

      话还没说完,她迅速拔下头上的簪子,反手刺进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溅而出,霎时便染红了她身上如雪的白衣。阖闾一惊,只觉得手足无措,那人已无力地倒在了他的脚边,他僵硬地蹲下身子,伸出手,颤抖地用手遮住他汩汩冒血的细弱脖颈,竟试图堵住她伤口。然而那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涌了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他手上衣衫上沾染上一片血色,触手一片滚烫。阖闾浑身都在颤抖,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慌乱过。呆滞地看着那人逐渐涣散的瞳孔,她面带着一抹解脱般的微笑,似乎还在低喃着什么。阖闾颤抖着凑过去,听到一句断断续续的轻声话语,她嘴唇翕合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大王……您答应臣妾——不要废黜太子……”
      她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庞
      “您说过——要让您的儿子成为霸主……”她的手指从他脸上下滑,落在他膝盖上,阖闾一惊,惊惶失措地看着她

      “快!传御医!快把御医传过来!”
      他急切地说着,俯身抱住她,低声喊她“田姬!田姬!你没事,你没事……你不要吓唬寡人……寡人——”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哑声道:
      “你不会出事的……只要你愿意,太子之位就不会有变。”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艰难喘息着,吐出一口血。阖闾看着她涣散的眼神,颤抖着手擦去她嘴边的血渍,急促道:

      “你只要能活下来,寡人便答应你!你不会有事的!……”

      她再也听不到了。
      ——田姬之薨,阖闾自是伤痛万分,整日郁郁寡欢,又下令阖宫禁严,不得探视,谁也不敢多言一句,只是各自缄默着。唯有夫差,自田姬薨后,便终日跪在她生前所居殿前,任凭风吹雨打也不离开。阖闾每日从殿前走过,都能看见他枯坐的身影,不禁叹息连连。

      那年,夫差十三岁,却已失去了自己的母妃。
      母妃,母妃。夫差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仿佛听到田姬在身后浅浅而笑,温柔而慈祥地唤着他的乳名。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缕残存的空气,却是扑了个空。他茫然失措,只听得身边一阵沉重的呼吸。他愣了一下,转头望去,便看到父亲阖闾负手站在自己身旁,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忙匍匐在地,颤声唤道

      “儿臣见过父王。”

      阖闾摇了摇头,他慢慢走上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夫差愣愣地看着他,阖闾蹲下身子,轻声道
      “你母后她……”

      夫差嘴唇嗫嚅着,阖闾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抚着他的头发道:

      “起来吧,你母妃她……已经去了。”

      夫差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阖闾揽住他的肩膀,夫差仰头注视着他,良久,他低下头去,问道:

      “是不是,因为父王要废黜太子哥哥的位置,所以母妃才会自尽的?”

      阖闾闻言心中一刺,握着他的肩膀的手陡然收紧,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夫差,夫差对上他的视线,心中一阵紧缩。半晌,阖闾才放开了他,他垂下眸子,沉沉叹了口气,他抚着夫差的脑袋,轻声道:

      “你母妃已经去了,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她是咎由自取,若不是她胡作妄为、忤逆不道,也不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沉声道:“总之,以后你不要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记住了么?”

      夫差咬了咬唇,缓缓点了点头。阖闾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到阖闾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他方才垂下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他低声呜咽,不敢放声哭喊。良久,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抽噎着离去。

      夫差不知道田姬为何要派人杀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又一次失去了母亲。在幼年时期,他曾经有过一位母亲,后来,她在一场风寒之中离去了。他依稀记得,那时候母亲在病床前,拉着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费力地将手中的玉饰挂链系在他的脖颈上。他疑惑地看着她,她咳嗽着,轻笑道:

      “乖孩子,母妃不能陪着你了……”

      他望着她。她的眼睛很亮,他从未见过那样明亮透彻的眼眸。她望着他,眼睛里满是温柔的光彩,一个将死之人也会有这么灿烂的笑容么?他不明白。可是那时,他只看到自己的心在她的眼中化为烟云消散。她咳得更厉害了,他急促地唤她

      “母妃……”

      他抓住她的手:

      “您不要走……”

      她只是笑了,笑容很美。她摸着他的脑袋,沙哑的嗓音含糊地呢喃着:

      “乖……好孩子……娘亲不能陪着你了……你会好好的对不对?”

      他的眼泪落下,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只是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茫然失措地抓住她的手,要阻止她离去,但是没有用。她很快便停止了笑,安静地躺着,永远阖上了眼帘。他哭着扑到床上,想要叫醒她,可是不管怎么摇晃都没有反应。
      他怔住了,哭声渐渐止歇,呆呆望着床上已经死去的母亲。那苍白的容颜让他觉得可怕。很久之后,他听见父王进来的声音,听见宫人悲切的哭声,他茫然地转过头去,恍惚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他抬起小脸,模糊中辨认出那是他的父王。他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话便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们告诉他,他将会有新的母亲。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从此,在他面前,再没出现过那个明媚烂漫的人影,他知道,他是再也看不见她了。

      如今,又一次失去了母亲。这一次是他的缘故。储君之位真的很重要吗?重要到田姬不惜一切也要夺取,甚至亲手下毒想要毒杀自己,只为保住太子哥哥的位置?他不懂。他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的很复杂,让人看不真切。但他也隐约知道,一旦废黜掉太子哥哥,他便会成为新的储君,被卷入又一场腥风血雨之中。他只是很迷茫,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此趋之若鹜,为了那个位置,他们宁愿杀害他人?

      他抬头望向阴霾密布的苍穹,天际乌云密布,一片死气沉沉。冷风刮得他脸颊隐隐作痛,他呆呆望着天际,不知过了多久,冷风灌进衣领,冻得他一个哆嗦,他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僵麻的脸,茫然地踏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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