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雪萼冰枝 ...
-
《南乡子.霜鬓残酒薄》
霜鬓残酒薄,寒星花落梦难着。冷殿玉阶人寂寂,独酌。风卷帘幕声瑟瑟。
斜倚枕衾薄,梨坠磬折影难捉。霓裳舞歇红泪尽,难却。负你韶光两相错。
他笑自己的狂妄,自己的愚蠢,凭借着手中那一点微薄的筹码,就妄想可以与吴王抗衡,就可以改变越国的命运。可他忘了,吴王夫差是什么样的人,忘了他曾经是阖闾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忘了他是怎样弑兄夺位,杀伐果断,用计毒辣狠戾,又忘了他是怎样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定朝堂局势,将吴国发展至鼎盛。他太轻敌了,傲慢与自大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吴王的真正实力。
所以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笑到最后,勾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叹息。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越国的景色,越王宫前的那株梨树,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驻足观看,梨花盛开时,漫山遍野都是梨花的花瓣,洋洋洒洒,仿若冬日里的白雪。那是越宫最美的景致,也是勾践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喜欢梨花,喜欢它的洁白无瑕,喜欢它的清丽脱俗。梨花是美的,美得凄清绝丽,也美得孤芳自赏。他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地站在花树下,仰头看着枝头绽放的梨花,然后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它脆弱得好像透明的雪花,他小心地托住它,在指尖轻轻一碾,就化作齑粉,簌簌落了一地。
而现在,那片曾经属于他的故土,已经沦为了吴国的疆域,那株他曾经驻足观看的花树,也已经枯萎,再也不会开花。他仿佛又看到了父王带领着他和将士们出征的场景,那时的他还年幼,父王会把他抱到马上,他紧紧抱着父王的脖子,兴奋地看着四周飞速后退的景色。耳边风声呼啸,他们冲破重重阻碍,穿过战火弥漫的城池,血色染红他们的铠甲,也染红了勾践的视野。父王会指着远处告诉他,那是什么地方,那片山叫什么名字,这座城有什么典故,他的脸上神采飞扬,仿佛天边的烈日,刺眼又耀眼。
他还记得父王对他说过,越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先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所以,他一定要好好守护这片疆域,保护他的百姓,不能让祖辈的心血付诸东流。勾践那时候还太小,并不懂他的话,但他仍然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底。因为父王说过,他会是个好国王,越国也会在他的统治下繁荣昌盛,绵延数百年。
可如今,他弄丢了越国,也辜负了父王的期望,越王宫前的那株梨花树,再也不会有人来欣赏了。
他的心猛然揪紧,好像被锋利的刀刃剜去了一块,痛得无法呼吸,他伸手捂住了脸,指缝间传来微弱的哽咽声,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出来。可越是如此,泪水就越泛滥,只能任由那灼热的液体从指缝间不断流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越国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昨日的旧梦,被时光掩埋在尘埃里。他曾经拥有的全部荣耀和骄傲,在这一瞬土崩瓦解,连同他那所谓的雄心壮志,尽数葬送在了吴宫的金碧辉煌中,他曾经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都被吴王付之一炬。
一切仿佛都是梦,虚无飘渺,触手可及却又无法抓住。越国已经被他弄丢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王和先辈们呢。
可是他没有办法啊。父王临走时留给他的只是一堆烂摊子,他本想励精图治,重振越国,可是上有吴国压制,下有群臣腐败,他能怎么办呢。
勾践想过很多办法,不是没想过向吴王求和,可吴国咄咄逼人,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只能孤注一掷,以求最后一线生机。
他的每一个决策都那么艰难,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带领越国走出困境。他努力过,他真的努力过,可是越国就像一艘破船,到处都是漏洞,他拼尽全力去修补,却还是于事无补,越国积弱已久,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扭转局面的。
他不敢回想,越国的百姓们是如何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后来的麻木绝望,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勾践身上,可他却没能让他们如愿,反而让他们陷入战乱和苦痛之中。他无法弥补这一切,他辜负了越国的百姓。
自己当初登上王位时,对百姓许下的承诺,如今却一个都没有实现。而他自己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千古罪人,他还有什么资格坐拥这片故土呢。
檇李之战的胜利,他曾经以为那是上天赐予越国的机会,却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的辉煌。
越国还是那个越国,弱小,贫瘠,无力回天。他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却没想到自己只是越国灭亡的罪魁祸首。
他那时还年幼,还不明白为什么父王总是愁眉不展,为什么大臣们总是主张言和,为什么越国总是
在夹缝中求生存。
直到他登上王位,直到他亲政,他才明白,越国积弱已久,已经病入膏肓 。
越国的每一步走的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招来吴国的侵扰,就会给百姓们带来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苦痛。
他本想大刀阔斧地改革,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越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根本承受不起半点折腾。
可弱国就该被强国欺凌吗?吴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早就觊觎越国的江山社稷,求和根本是饮鸩止渴,只会加速越国的灭亡。
勾践明白这一点,可他别无选择。他本想韬光养晦,徐徐图之,可吴国步步紧逼,他只能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他太急于求成了,他急于为越国摆脱困境,也太急于证明自己了,以为只要有胆识有魄力,就可以改变一切
“天欲其亡,必欲其狂。”
夫椒之战的惨败,会稽山上,他本可以慷慨赴死,可他又怎么舍得丢下越国的百姓们不顾呢,他可以死,但越国不能灭啊。
于是他选择了忍辱偷生,选择了委曲求全,接受了吴王提出的苛刻条件,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
范蠡再次见到勾践时,他正被一群吴兵押着往他宫殿内走去,他原本清俊挺拔的身姿被粗大的锁链拉扯得佝偻,肩胛处皮开肉绽,染红了他的衣衫,那些鲜血顺着链子滑下去,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了点点猩红,随着他蹒跚的步伐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显然已经受过了酷刑。
那些吴兵一边走,一边踢打踹骂,毫不留情,勾践却一声也不吭,低垂着头,苍白憔悴的面容被凌乱的长发覆盖,看不清神情,唯有一双眼眸明亮如星,幽深沉静,宛如一池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勾践,还是那个勾践,哪怕在最落魄的时候也未曾放弃,不曾有过半刻颓丧,永远清醒睿智的勾践。
就算沦为了阶下囚,即便被绑缚至此,他依旧是越王勾践,高高在上的君王,越国的王者
押送勾践的吴兵似乎被惹怒了,抽出长鞭劈头盖脸地抽打在勾践身上,厉声喝骂,逼着他跪下来磕头,可勾践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迎接那些鞭子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直到被打得血肉模糊,双膝再也站不住,踉跄着跪倒在了殿外的石阶上。
范蠡心下一惊,连忙朝他跑过去,可吴军的长戟横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些长戟寒光闪烁,明晃晃的令人心惊。他微微一怔,不敢贸然上前,只得站在原地,焦急地看着勾践。
勾践跪在那里,双肘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来,可手臂颤抖得厉害,始终没有站起来,肩膀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可他却不哼一声,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漆黑的眼眸一片死寂。
范蠡眼睁睁看着勾践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次次摔倒在地,而吴兵们只冷眼旁观,并没有要停止折磨的意思。
勾践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粘在了鬓角,那张本就削瘦的脸庞越发憔悴苍白,
他嘴唇干裂,嘴角还有些青肿的痕迹,看上去狼狈不堪,却偏偏执拗地不肯屈服
那双漆黑眼眸里没有惧怕和懦弱,有的只是淡漠和坚韧,那种淡然沉静的眼神,像一泊冷寂的湖水,让人心寒。
他们费尽心思要他低头,要他卑躬屈膝,可他的头颅却高高昂起,他傲然独立,绝世独立,眼中除了嘲讽,再无其他。
他终究是勾践啊,永远都不会向命运低头认输的勾践。
殿内觥筹交错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越臣都难以置信地瞪着门外,震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抹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的身影
吴兵放肆嚣张,押着他进了殿门,勾践依然一言不发,沉默得仿佛不存在一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任由吴兵对他百般羞辱。
众人目眦欲裂,可无人敢上前解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勾践被人拖进殿门,越国的命运似乎也要在这一刻尘埃落定,再也无力回天了。越臣们眼神凄惶,悲痛欲绝。
勾践低垂着眼帘,恍若未闻般走进大殿,在吴兵的押送下跪倒在了大殿中央,他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膝盖伤得极重,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时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咬着唇努力压抑,却仍免不了颤抖。
那些吴国贵族们围着勾践嬉笑嘲弄,肆意鄙夷。勾践却仍是毫无反应,只漠然跪在那里毫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嘲弄。越臣们面如死灰,痛苦不堪,唏嘘不已。
范蠡心中愤恨不已,胸中的气血翻滚激荡,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把那些羞辱勾践的人统统撕碎,然后护着勾践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勾践熬过这阵屈辱的日子。
他相信勾践,越王勾践,从来不会被打垮,永远不会。
他一定会带着越国走向新生。他只是在蛰伏,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勾践不说话,也没有抬头,只静静地跪在那里,任由那些污言秽语不断地灌入耳朵,始终垂目敛眉,没有一丝动容
越臣们绝望的心绪都在勾践淡然自若的态度中渐渐平息下来,他们骄傲尊贵的王啊,永远值得人敬仰崇慕,哪怕是遭受了这般磨难,也依旧傲骨凛然,不卑不亢,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
越臣们的眼泪无声落下,可面上却是欣慰的笑容。王尚且坚不可摧,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又怎甘落后。
吴臣们见状都笑得更欢畅得意了。他们高高在上,视越人为奴仆贱僚,从骨子里对那些羸弱的越人就有着一种轻蔑与不屑,如今亲眼看到他们昔日的王匍匐在脚边任人宰割,他们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觉得格外满足和痛快。
“看来勾践真的怕死了,连一点骨气都没剩下。真是没用的窝囊废。”
“他若是硬骨头,那也不会主动投靠我们吴国,认大王为主,甘愿称臣了。”
“勾践不过是想保存自己的性命,所以才答应屈居于之下,为我王所驱使。这种只知道趋利避害的家伙,根本就没什么胆量。”
“我吴王天人之姿,注定是天下霸主,勾践这个小国君王在我们吴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勾践如今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一条狗,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哈哈……”
那人话音刚落,一个低沉阴狠的声音就从殿外传了过来,“大王说过,今日宴请贵客,不许吵嚷喧哗,你们都聋了吗?”
众臣一怔,纷纷噤声,急忙回头去看,便见着吴王穿着一袭紫黑色织金锦袍缓步而来,身旁跟着阴鸷冷肃的伍子胥。
吴王神色漠然,眼眸冷漠森冷,锐利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的众人,那些吴国大臣们心中皆生出一股寒气,惶恐不安地低下头来,大气也不敢喘,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殿内鸦雀无声,噤若寒蝉,落针可闻。气氛沉重压抑,令人窒息。
唯有勾践,仍静静地跪在那里,低垂的眼睫遮蔽了眼中的光芒,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
吴王踱着缓慢的步子走到了最前方,缓缓坐了下来,抬眼冷冷睨着跪在下方的勾践,勾践睫毛微颤,抬眸看去,便看到了吴王那双森冷阴戾的眼眸,那漆黑的眼眸透不出丝毫温度,漠然冷寂,犹如冰封的寒潭。勾践微微一震,心跳蓦地漏掉了一拍,有刹那间慌乱。
吴王的气场太强烈,一望之下,竟让人如坠冰窟。
勾践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吴王时的情景,也恰是这样的气场,这样的压迫感,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强大与冷漠,那样的迫人,让他第一次见面就产生了恐惧之意,心神惧惊。不过短短数月,再次相见,他依然恐惧,心却早已坚定了许多。
勾践不卑不亢地跪好,不躲也不闪,没有讨饶没有哀求,只坦然沉静地注视着吴王,眼底清波湛湛,眸光冷清孤傲,倔犟固执。
这样一个人,要征服实在不易。
吴王冷冷地盯着勾践半晌,唇角噙着冷蔑的笑,眼底却划过一抹欣赏,“越王,看来这几月的牢狱生涯,并没有让你学乖,你还是那么的傲慢。”
勾践默然不语。
“难道你不该向寡人行跪拜之礼吗?”
“我没有错,又为何要向你叩首?”
“你在质疑寡人的决定?”
“只是不忿。”
“哼……”吴王嗤笑一声,“你果然还是一样不知好歹,不懂规矩,胆大包天,狂傲猖獗。”
勾践没有反驳,垂首跪地,眼中那抹桀骜冷然不曾散去,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淡淡的讥讽和嘲弄。
他始终不肯叩首认输,不肯低头伏地。他跪着的姿态骄傲凌厉,不肯屈服于任何人。
吴王眯起眼睛,“勾践,你以为寡人真不敢杀你吗?”
勾践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故而并无惊慌失措之色。
吴王站起身来,目光扫过跪满的大殿,越臣们皆瑟缩低头,惶恐不安,只有勾践一人,傲然而立,背脊挺直,跪姿如松,纹丝不动。
即便身处险境,他也从未退缩。这份骄傲和固执,实在是招人厌恶,却又不得不令人心生敬佩
吴王心中蓦地涌上一股烦躁,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得难受,只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胸口似是要炸裂开来。
越王啊越王。
“你很自信。”吴王冷声道。
他确实对勾践颇为赞赏,一个骄傲自负,不肯服输的人,若是驯服了,那必然是一条好狗。可惜他的野性太大,狂傲过头,让他难以驯服,他总想要挣脱束缚,不甘屈居人下。
勾践唇角勾出一丝凉薄的笑意,“自信或自卑,不过是种心念,与生死无关。”
吴王瞳孔微微一缩,冷眸幽暗深邃,如同笼罩着一层浓雾般难以捉摸。他的心绪陡然变得沉郁冷冽,竟隐隐生出暴虐的嗜血冲动。
他握紧拳头,掌心青筋暴突,指关节发出咔嚓脆响
“你真不怕死?”
“怕!可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
“……我宁可战死,也绝不愿卑躬屈膝,苟且偷生。”
“越人都是如此么,你姑且看看,你昔日朝中的肱骨大臣,此时此刻都是何等模样!”
勾践缓缓转过头,越过那些吴臣们,看到越臣们都低垂着头,瑟缩颤抖不已。他们害怕吴王,在死亡面前,终究是没有多少骨气可言的。勾践眼底漫过一丝讽刺,旋即黯然闭上眼睛,再不去看
吴王冷冷一笑,视线落在勾践那张苍白俊美的侧脸上,勾践肤色极白,近乎病态,眉眼狭长秀丽,艳美妖娆,偏偏眉宇间又隐隐透着一丝冷冽之色。两相对比,反而让他看起来愈发妖媚邪异,惑人心魄,若是忽略他那双冰冷傲慢的眼眸,倒是十分漂亮的。
可惜这么漂亮的人,却是生了一副桀骜不驯、不可驯服的野性,真是让人憎恶厌弃。
越是讨厌一个人,就越想欺负他,折辱他,将他踩进泥里,狠狠蹂躏,直到挫了他的骄傲,让他卑微匍匐在脚下,任由自己践踏凌辱,摇尾乞怜
“……也只你一人如此,你以为整个越国都是同你一般倔强倨傲,固执刚烈吗。这等愚昧的国家,你竟然还想让他们恢复繁荣昌盛?勾践,你是在做梦么!”
勾践抿紧嘴唇,不语。
吴王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底翻腾的怒火,心绪稍平,淡淡道
“来人,给越王赐酒!”
勾践眼皮一跳,抬眸看向端着酒杯走近身来的侍女,神色凛然警惕。
侍女恭敬地端着酒杯走至勾践身旁,一手摁住勾践的肩膀,一手将酒杯递向勾践,勾践别开头去,不肯接酒。
那侍女的手便悬在半空,脸色僵硬,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王见状,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侍女一眼,声音轻飘飘的
“拖下去,杖责五十。”
侍女一惊,下意识地缩回手,急忙跪了下来,“大王恕罪!”
吴王没有理会侍女,只盯着勾践,笑着道,“这是吴国的酒,越君要尝尝吗?”
勾践漠然无语,半晌才开口道:
“若我喝了这酒,该当如何?”
吴王笑意渐深,答非所问:“你可知这酒名唤什么?”
勾践沉吟片刻:“不知。”
“此酒名为琼碎乱玉,乃以桃花、梨花、杏花为引,桂花、芙蓉、海棠为佐,将三月间三日内开败的花朵采集入罐,密封浸泡百日,然后滤取其中花汁与酒水勾兑而成。酒液红紫绚烂,香味馥郁芬芳,饮之犹似品味四时花季之美,赏尽春华秋实之态,端的是美味无比,风味独绝。越王可想知道此酒是为何而取名‘琼碎乱玉’吗?”
勾践垂眸,“愿闻其详。”
“若想听,喝下此酒便可。”
勾践眉头一蹙,正欲拒绝,却听吴王笑道
“越王只管放心,此酒乃是吴宫御酒,用以款待贵宾。若越王肯给寡人三分薄面,饮一杯“琼碎乱玉”,寡人必定感激不尽。”
话已至此,若是再推辞,反倒显得无礼了。勾践犹豫片刻,伸出手去。侍女立刻递上酒杯,恭恭敬敬。
勾践接过酒杯,只觉杯中酒液温热醇香,浓郁甜美,一股馥郁醉人的花香从杯中沁出,弥散开来,香气扑鼻,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怡然醉人。
勾践手指微颤,轻轻晃动杯中酒液,只见酒液红紫绚烂,波光粼粼,如同春日落花缤纷的湖面,色彩斑斓,瑰丽明艳,煞是好看。
他忍不住拿起酒杯凑近闻嗅了一下,忽地一惊。
这股奇异浓郁的芬芳,他曾在何处嗅到过?
“越王在想什么?”吴王笑道,“既然越王迟迟不饮,那寡人便亲自喂越王喝酒好了。”
勾践回过神来,看见那身处上位的俊美青年噙着清浅的笑容,凤眸微弯,缓缓从王座上起身,迈着雅致从容的步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每走一步,衣摆都徐徐飘扬,如广袖流仙,翩然生姿,衬得他容颜更为清逸冷隽,风仪卓绝,矜贵雍容。
勾践低着头,看见那双云纹黑靴一步一步逼近自己身前,靴子上绣着暗金的纹路,繁复精致,雍华贵气。他垂眸敛目,不敢直视。只觉一阵淡淡的香风扑面而来,闻到的那股奇异醉人的芬芳更加强烈浓郁了。
他心神微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便见那紫黑色织金锦袍已经近在咫尺,那张清俊矜雅的面容离自己不过寸余,近得他一抬眼便能看清那人眼下清浅的暗影,浓密的眼睫。那人凤眼狭长冷清,眸色竟是如春日落花般瑰丽明艳的紫黑色,眼眸深处透着淡淡的紫罗兰色,犹如繁花锦簇,妖娆绮丽。眉如墨描,唇瓣殷红似血,艳如桃花。唇边的笑意似是而非,清浅却凉薄。
是了,“琼碎乱玉”那醉人浓郁的芬芳,不正与吴王身上的香风如出一辙么。
不待他再想,吴王已然走近身来,他还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腰身僵硬挺直,仰头与吴王对视,目光相接的瞬间,他清晰地看见那人凤眸中流光一闪,犹如绚烂的烟花,明艳绚丽。可那双凤眸里的紫罗兰色极淡极浅,转瞬即逝,只余下眼眸底端一抹深邃的紫黑色,似是裹挟着万千云烟,缭绕氤氲,令人难以捉摸。
“越君不肯饮,那么……寡人便亲自喂你喝好了。”
那人笑得淡雅柔和,眼中却一片冰冷寒凉,没有一丝温度。他倾身向前,靠近了勾践,将酒杯缓缓递到他唇边,轻声诱哄“琼碎乱玉,香浓醇美,越王尝一尝可好?”
勾践眼底漫过惊愕之色,下意识地想要退后,吴王却伸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将他整个人都摁向自己的方向。
他的手劲极大,冰冷强硬,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勾践的身子蓦地一颤,僵立在原地。
“不要……”
他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他想要拒绝,却无法动弹。
吴王眉梢轻挑,唇角笑意更深,“越君,你不是无所畏惧的么。”
勾践眼睫微颤,嘴唇颤抖,脸色一片苍白
吴王手指微动,冰凉的手指挑起他的下颚,拇指在他唇角摩挲,指腹轻轻摩着他的唇瓣,动作轻柔,像是在挑逗情人一般,眼神却冷漠沉郁,深不见底。
“你还是怕啊。”他轻笑一声。
勾践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呼吸急促,心跳如鼓,额上隐隐渗出冷汗。
他害怕吴王,这种发自本能的恐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恐惧他。这种情绪在胸中汹涌激荡,令他恐慌不安。他下意识地挣扎,吴王却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不许他挣脱。
“你很聪明,也很有胆识。只可惜傲慢自负、自以为是。他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下颚,不许他退缩躲避。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勾践想起上回在大殿之上,吴王冰冷的呼吸扑在自己颈侧,让他浑身汗毛直立,冷汗淋漓,犹如被毒蛇缠身般,吐着信子,阴冷森然。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冷意,寒到骨髓。
“……鸠浅”吴王缓缓靠近他,在他耳边柔声道,“你要学乖啊,你太不听话了。”
勾践脸色一片惨白,紧握的手指微微发颤,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从手心传入心底,让他浑身颤抖得愈发厉害。他的背脊一片冰冷,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窜入五脏六腑,冷意渗透至四肢百骸。
“别怕,”吴王将酒杯送至他唇边,笑得温和无害,“琼碎乱玉是吴国最好的酒,你会喜欢的。”
勾践一言不发,只倔犟地别过头去,不肯让那杯酒靠近自己。
“你不肯喝吗。……也罢,”吴王叹息一声,眼底的紫罗兰色一闪而逝,转眼只余下一片沉郁冰冷,毫无温度
他轻笑一声,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然后伸手扣住勾践的后脑,将那杯酒液渡入他口中。
勾践浑身冰凉,眼瞳剧烈收缩。唇边的触感冰凉柔软,带着淡淡的香甜,他一惊之下急忙往后躲闪,却被吴王用力摁住肩膀,无法躲开,他惊慌失措之下,下意识地张口想要喊“不要”,却忘了自己口中正含着酒液,话音出口,只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口中浓郁的芬芳酒气顿时散逸开来,酒香在唇齿间弥散蔓延,醉人馥郁
勾践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之人,眼底一片震惊与错愕。他想要开口拒绝,可口中浓郁甘美的琼碎乱玉却顺着唇舌涌入喉中,带着馥郁甜美的芬芳酒香,醇香浓烈,甘美醉人,让他不由得浑身一颤。他惊慌之余,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已将整口的琼碎乱玉都咽入腹中。酒水从唇边溢出,顺着唇角蜿蜒而下,落在颈侧,濡湿了衣领
“这滋味如何?”
勾践浑身僵硬,惊呆在原地。他惊愕之下本能的挣扎抗拒,身体却被吴王紧紧压制着,挣脱不开
他的舌尖抵住吴王的唇瓣,想要将那人推开,吴王眸中蓦地闪过一抹幽光,手指收紧,将他狠狠摁向自己的方向,吴王笑了起来,笑得轻柔淡雅。
“越君这是什么反应。琼碎乱玉的味道不美吗?”
他唇齿微张,轻轻吸吮着勾践的舌尖,温软香滑,如同琼碎乱玉一般,甜美馥郁。他将那柔软的舌尖咬在齿间,轻轻扯拉。舌尖吃痛,本能地想要躲闪退缩,却逃不出吴王的掌控。
“放开……”勾践低呼一声,惊慌地想要后退。
吴王眼底的笑意更深,“越王这般反应,真是惹人怜惜。”
他唇瓣微移,贴在勾践的唇角轻声开口,“越君喜欢这琼碎乱玉的味道吗?”
“……不喜欢!疯子!……你松手!”
吴王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他,勾践都不敢去想席中越臣看到这一幕是何等惊悚错愕,失望透顶。他甚至不敢抬头,害怕面对群臣们震惊厌恶的目光。
“你若不喜欢,那寡人就再喂你喝一口,可好?”吴王微笑道“寡人会喂得很慢,一点一点的喂。直到越君满意为止,如何?”
勾践瞳孔微缩,嘴唇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惊恐之下,浑身颤抖得愈发厉害。
吴王见状,低笑起来,“越君这是怕了,还是恼羞成怒?”
“混账……”勾践紧咬牙关,想要咬舌自尽,却被吴王察觉到了意图。
吴王眸光一冷,唇边溢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你若敢咬舌自尽,那寡人便将殿内这些越臣一个一个都杀了,再将他们的鲜血浇在你身上。你敢试试么。”
勾践一震,浑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脸色一片煞白。他死死咬着牙关,唇瓣被自己咬得血迹斑驳。吴王却捏住他的下颚,不许他咬伤自己。指尖微动,撬开了他的唇齿,将那香浓醇美的琼碎乱玉灌入他口中。勾践拼命抵抗,想要将那杯酒吐出,却被吴王紧紧摁住脑袋,动弹不得。
他心神俱慌之下,竟也忘了抵抗,便将那琼碎乱玉尽数喝了下去。
酒水从唇角边溢出,沿着脖颈蜿蜒而下,将他衣衫濡湿。酒香弥散开来,馥郁芬芳,醉人浓郁。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勾践浑身冰凉,惊惧交加,心神俱颤。
吴王终于松开手,勾践浑身无力,竟无法支撑着跪立的姿势,整个人都软倒在了地上,他浑身发颤,牙齿打颤,呼吸急促,脸色一片苍白,犹如白纸。
“你……疯子……”勾践颤抖着唇瓣,低语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琼碎乱玉可好喝?”吴王俯下身,“越君觉得味道如何?”
勾践别开脸去,没有理会他。他浑身冷汗淋漓,衣衫浸湿,冰凉粘稠,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汗水淋过,痛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吴王抬手将指尖的酒水抹去,手指落在勾践的衣领处,将酒水沾染上去。吴王眉梢轻挑,“越君还是不肯说话么。”
他手指轻抚,指尖落在勾践的锁骨上,缓缓抚摸着,冰凉的触感让勾践惊恐地颤了一下。他的动作极为轻柔,带着若有若无的挑逗和引诱,让勾践浑身紧绷,呼吸急促,脸色愈发苍白。吴王指尖游移,顺着勾践的锁骨而下,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冰凉柔软的手指如同毒蛇吐着信子般,阴冷邪异,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别碰我……”他的声音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
“……嗯?”吴王的动作顿了顿,手指停在他的锁骨处,“越君说什么?”
“……放开我……”勾践紧握双手,手背青筋暴突,“我求你!”
他声音尖锐急促,带着一丝难掩的悲愤,眼底隐隐漫过泪水,却倔犟地不肯哭出声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有人令他如此畏惧。他不怕死,却无法面对吴王的羞辱。这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恐惧,让他惊慌失措,无能为力。
他不甘心!
吴王唇角微勾,眼中漫过一丝凉薄讥讽的笑意,“你这是认输了吗?”
“是……我认输了!”勾践声音嘶哑,浑身发颤,“……请你不要……”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般低声下气,卑微无能。这份屈辱,让他恨得牙关颤抖。他紧握着双拳,指甲陷入掌心,血迹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衣摆上。他紧咬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这种羞愧难耐、耻辱屈辱的感觉,让他几近崩溃。
吴王垂眸看着地上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青年,只见那人眼底一片绝望和灰败,再无一丝骄傲固执之色,如同一只丧家犬般,瑟缩颤抖不已。那张苍白俊美的面容被汗水打湿,显得愈发妖艳病态,眼角隐见泪光,犹如,犹如霁雪映日,空灵剔透。眉宇间的冷意被哀伤惊恐取代,反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清雅隽逸,我见犹怜。
他忽然觉得,将这人踩在脚下,狠狠蹂躏的感觉,胜过一切征战而来的快意!
他低低一笑,手指落在勾践的颈侧,轻轻抚摸着。冰凉柔软的手指在细腻的肌肤上缓缓游移,勾践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你认输了?……那,你可愿意臣服于寡人?”
勾践浑身一颤,手指微微抽动,“……什么”
“……臣服。”吴王唇角微弯,笑得同春日落花般柔美动听,“寡人之前不是说过么,你若愿意为奴为婢,供我差遣。寡人会给你一个机会,一个重新让越国站起来的机会。”
勾践睫毛微颤,眼底的神色变幻不定,挣扎片刻,终究颓然闭上眼睛,哑声道“好,我愿意!”
“你愿意……什么?”
勾践咬紧嘴唇,强忍着羞辱,“……我愿意臣服于您”
吴王眉眼弯弯,“那你还不快拜谢寡人?”
勾践指尖泛白,缓缓低下头去。他紧抿嘴唇,浑身轻颤,指尖冰凉,掌心渗出冷汗
“……拜谢上王!”他声音低沉黯哑,语气僵硬,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僵立着身子,缓缓拜了下去,头颅低垂,眉宇间一片晦暗,眼底满是屈辱和绝望。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唏嘘低呼之声,那些低着头的越臣们终于抬起眼来。他们的目光从勾践身上游移而过,带着错愕与失望之色,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叹息,眼底的希冀与期盼顿时散灭成空。
吴王笑了起来,笑得清浅而凉薄
“来人,为越王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