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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秦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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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置身新婚燕尔洞房夜,子时锣声已过,此刻岐侯府北院正屋里却漆黑一片。早些时候,前厅宾朋们觥筹交错之声早已消去,唯余秋夜的风低声地刮着,听得人心里寂寞。

      整座岐侯府中,人尽皆知,君侯今日是断不可能到那新妇屋里去的。

      说不得,是以后都不会去。

      灯火葳蕤,烛焰点着幽幽黑夜笼在房中一角,照着那身着殷红婚服的女子披到肩下的红盖头。

      江诗宁穿着厚重的喜服已然整一天一夜,头上还压着孔雀簪珠钗点着的金冠,无人前来通报屋外情形,她不敢擅动,后颈处一阵酸麻。

      即使隔着北院正屋那二进的高墙院门,她也能想象到,府中的仆役们此刻心中在如何议论这位名存实亡的君侯夫人。

      这自然便如了那位岐侯的意。

      江诗宁闲坐在铺了红绸子的檀木如意榻上,起初还略有些紧张,担心侯府规矩多,她若不安分端坐着会被人说了闲话去。可一个多时辰下来,竟是连个来说几句安慰话的仆妇都没有,她自然是晓得了自己在这府中的分量。

      想着,她便也松泛些,只是仍不敢太过张扬,只悄悄掀起一半的盖头,自一旁的箱中取出本陈旧的医书,打算消遣一二。

      这册子封皮处起了褶皱,看上去是被翻动得多了,经年累月下,茶渍样的颜色在她的页页翻阅下,发出沙沙的脆响。

      这是她母亲的祖母留下的医书,是她年轻时跟随长辈行医留下的。泛黄的纸张上,还画着各式山野间长着的药材,其中不乏有些稀罕的,连日日坐诊的城中大夫怕是都未曾亲眼见过。

      自母亲沈宁走后,这本书因不值什么钱,免于被那位父亲的续弦搜刮去,便被江诗宁一遍遍地翻看。

      起初,不过是幼童思母心切,每每受了冷落或欺负,看看母亲留下的物件独自垂泪,睹物思人罢了。久了,江诗宁竟真的对这些草药来了兴致,如此,此书一直跟着她多年,辗转到了此时。

      春夏交叠着几轮过去,她也算懂了些医理,说不上多精通,简单的识别药材、看些小病,总是行得通的。

      还在闺阁之时,她因丧母,父亲偏爱继室生下的一双儿女,江诗宁这个嫡长女成了名存实亡的摆设。及笈之后,她更是彻底成了继母眼中妨碍妹妹高嫁的眼中钉,成日里盼着她早些为妹妹铺路才好。

      替嫁...

      她也真想得出来。

      江诗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愤恨之意,不多时,又沉下来,只是这股不甘如何都排解不开,化作一汪委屈和怨怼。

      她攥紧了衣角,鲜红透过她指间的缝隙,恍若鲜血。

      那齐氏,她竟用母亲的牌位能否继续供奉在江氏祠堂为由,威胁自己和妹妹换嫁,只为她不必入岐侯府这虎狼窝。

      整个上京城中谁人不知,燕江两家早有世仇。

      她不忍自己亲生的女儿跳入这龙潭虎穴葬送一生,江诗宁也算是勉强能理解她的为母之心。可父亲竟也默许她推自己出去做垫脚石,只为赌江氏一族能因嫁来一个女儿,就让燕临忘却前尘、手下留情。

      书页上落下一滴圆润的晶莹。

      江诗宁迅速抬手抹去泪痕,继续撑着那无人来揭的半面盖头,仔细读着曾外祖母留下的医书。

      双喜贴满了岐侯府的每一扇门,一对寓意百年好合的红烛,今夜独照她一人,燃到天明。

      天渐渐亮起来,仿佛被人自黑幕外掀起一层纱帘。

      ‘吱呀’一声,北院外门被人随意推开。

      那动作不算轻,江诗宁侧过头去,透过窗纸,见到一直守在屋内外的仆妇婢女们皆向外院处看去,而后纷纷低着头不敢言语。

      江诗宁聪慧,自是个有眼力的,立即警惕起来,将医术搁置在一边,单手松开,那红盖头便草草落于肩下。

      果不其然,屋外伺候的尽数退了下去,又轻手轻脚地关上外院的门,方才来了北院的那人自廊上走来,一把便推开门进了来。

      顿时,屋内只剩下江诗宁和他。

      燕临十分熟络地朝着床榻处进了屋内,约十步后,他停在和她仅半步之遥的位置,见她仍旧无动于衷地端坐在原位,燕临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心。随后,他略近了些,伸出手去,竟直接将盖头随意挑起了去。

      那殷红绣着比翼双飞的盖头褪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玉软花柔的脸。

      江诗宁微微含着下巴,杏眼随眸中转动向上抬起,朱唇皓齿抖了一瞬。

      大概是被他这一举动惊了刹那,她立时竟忘却了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盯着面前燕临。

      他不由得被这娉婷万种的姿容惊得呼吸一滞。

      不过,也只是一瞬。

      美丽的女人他见过太多,而像此刻般骤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大多都是旁人落下的棋子。

      他并非贪色之人,那些同僚官员身边莺莺燕燕如万花般开不败地盛放,他只觉俗气无趣,不如打仗杀敌来得痛快。可眼下见了此女,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天下难寻第二人出其左,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棋子。

      难怪,江鸿章精于算计,会选此女嫁进岐侯府。

      想着她的姓氏,燕临的神色又恢复了淡漠。他自幼跟随祖父和父亲习武,十岁操兵,十四随军出征,而今二十有五,战功赫赫,年纪轻轻便已官至从二品,受封大将军,号令三军。

      若说这世上有谁还能比得过这位朝廷新贵,那便唯有他已过世多年的祖父,骁骑将军燕时骁。而燕临这一身的武艺本领,就连他的父亲燕岂舟也无可匹敌。

      只可惜,燕家两位老将军,早在十三年前便被人用奸计害死。自那时起,燕临便以十岁之龄承袭岐侯爵位,撑起一府门楣。

      承蒙祖母萧老夫人细心教导,母亲陆氏从旁养育,两位出自虎门的妇人将他教导成勇武果敢的一方将领。至今,他已花却十载打响威名,选贤用能,常可不战而胜。

      他见过太多明枪暗箭、阴谋诡计,自然,面前江诗宁这副娇滴滴的可怜模样,是打动不了这位岐侯的。

      “咳咳。”

      他轻咳以提醒,江诗宁袖袍下的双手紧张地扣在一处,却大着胆子稍稍向前倾斜了身子。她离燕临近了些,终于瞧清楚了面前之人是何模样。

      一身玄鸟暗纹黑袍,宽大的袖子随着垂下的双臂搭在身体两侧,鎏金的飞针绣着一圈祥云饰样,交襟围着脖颈处亦绣着祥云的图案。

      此刻,燕临微抬着下颚,居高临下的模样正俯视着江诗宁,高大的身躯毫不费力挡住了身后的大半晨光。

      她瞧着心中是慌得狠了,面上却仍旧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想是不愿他看轻了自己。

      燕临目色迟疑了一瞬,本以为江氏女会如祖母猜想的那般故作柔弱让自己降低心防,如今看来,她反倒是一副不肯服软的模样,未有矫揉造作之意。

      这江氏之女,瞧着倒同她那虚伪的父亲大相径庭。

      想到此处,燕临面色稍缓和了些。可她到底是仇人之后,她姓江,燕临断不可能摆出什么好态度对待这位新婚的妻子。若是她聪明得多了,在他面前刻意装作与世无争的模样来,自己岂非中了江家人的圈套。

      思索再三,他还是冷冷开口道:

      “这便是御史中丞为讨好本侯送来的嫡长女?”

      他每一字都咬得很重,刻意嘲讽般瞧着她的脸色。江诗宁只觉心中一阵气恼,不过思索一二,此时已如虎穴,既然寄人篱下,只得强忍着不能发作。

      江诗宁咬了咬唇缓解心中愤然,随即挺直了腰板道:

      “君侯撇下新婚之妻而去,一夜未归,第一句便是同妾身说这些?”

      “若是君侯不愿见到妾身,妾身可搬到偏房去,再不踏进正屋的门,君侯便不必如此动怒了。”

      燕临未曾料想,这区区五品官之女竟敢顶撞自己,不禁心中又似燥夏长风吹过火焰般燃了几分怒气。

      不再多想,他开口道:

      “速速更衣,随我拜见祖母与母亲去。”

      他留下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江诗宁暗暗感叹,今日开始,她的人生似乎已尘埃落定,此后只能是岐侯府中一个小心度日谋生的‘主母’。

      燕临去后,一众仆妇婢女才入了屋内,她未曾多言,只吩咐快些服侍自己梳洗穿戴。如何说都是面见长辈,新妇过门头一日,万万不能坏了礼仪规矩,否则齐氏再嚼舌根,父亲那边定要发难了。

      江诗宁一刻不敢怠慢,提裙赶着便匆匆到了廊下,抬眼,见到燕临早已等在不远处。

      萧老夫人喜爱花草,整座宅院的连廊两侧皆有花园。如今风光正好,府内树木亭亭如盖,遮了四季大多不合时宜的刺眼光亮。眼下正值秋日,落叶纷纷,枯黄触地,生出脆响。

      江诗宁看见燕临于不远处站在风里,回廊包裹着他年轻的生命,日复一日,却化不开他眉心的结。

      “君侯。”

      她十分规矩地行了一礼,也不曾在意燕临并未给她正眼。

      见她到了,燕临不做声,只是自顾自抬起腿向南院老夫人的正屋处走去,江诗宁见状,自然十分知趣地跟上。只是燕临实在太过高大,江诗宁比他矮了一头不止,他大步向前迈着步子,丝毫没有和自己同行之意。

      江诗宁开始是大着步子跟上,而后是小碎步跑着,可每每抬头,却只能看见燕临毫不停歇的背影。

      若说不气恼定然是假的,江诗宁如何说也是御史中丞的嫡长女,即便父亲官职不如燕临,即便自己在母亲故去后便不受待见,那也是官家小姐出身,上过学堂,明白事理的。

      新婚丈夫在成婚当夜不露面也便罢了,次日清早不打招呼便闯入房中莫名嘲弄自己一番也勉强罢了,如今,竟这样毫不怜惜新妇,只自顾自走着。

      她的心中气恼,不免对燕临生出几分固有的武将印象来。

      行事鲁莽、言语无礼、举止随意…

      仅是跨过一个院子几道门的功夫,江诗宁猜测了燕临为人的无数种可能,可最终也没有定论。

      也罢,本就是父亲为保江家活命,将自己硬塞给了燕临做妻子。江诗宁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他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反而他二人间祖辈的这层溯源,或许连相敬如宾都不敢奢求。是以,他不愿,也是意料之中。

      她跟在燕临的影子,不知绕了几道弯,才终于一前一后跨进了老夫人南院正厅的门槛。

      眼前这位岐侯便笔直地立在自己之前,丝毫未有让出一步之意。他肩膀宽厚如山,江诗宁被遮住了几乎全部视线,什么也探看不到。

      “祖母、母亲,儿携新妇问安。”

      他言毕,偌大的正厅内则是安静了一阵。

      “江氏,上前来。”

      听那低沉苍老的声音,便知晓是萧老夫人。

      江诗宁垂眸,缓缓上前两步与燕临并肩,但心中谨记不可逾越,留了半步的距离在他之后。她站定,提起裙摆规规矩矩地跪下,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叩拜于地,口中言:

      “新妇江氏诗宁,问祖母、母亲安。”

      萧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却未曾立时唤她起身,一时间,江诗宁心中也猜不透这位年过花甲的诰命夫人是何心思。

      “好儿媳,我燕家世代武将门邸,没有这些繁文缛节,快起来罢。”

      说话的,正是燕临的生母,陆夫人。

      见她发话,江诗宁抬头观察了老夫人的神色,似乎并无不悦,她这才跪坐起身,而后小心提着裙摆站起。江诗宁自幼闺仪出众,今日这番一举一动毫无半分差错,确是书香门第才教得出来的。

      江诗宁身上这一套交襟的裙子还是她自家中带来的陪嫁,原是给妹妹晗娘所制,只是待新衣递到她手中时,上京已然不那么流行这种料子了,江晗宁便‘好心’将衣服给了矮些的江诗宁。

      也正因有此前文,她这套衣物显得有些长了,似乎并不太合身。她起身时更是放慢了速度,生怕出错,万一踩了裙摆摔个当场,才真是在府里成了笑话。

      燕临一声不响地立在一旁,丝毫没有搀扶下妻子的意思,确切来说,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他自然不是粗心大意的莽夫,只是打心底里厌恶江氏,不愿意接受娶了一个江氏女罢了。江诗宁同他一样明白其中原委,但她更懂得一个道理,便是夫妻一体。

      她既无法让丈夫疼惜自己,自己今后在府中度日如年,更多注意着些,若出错,便是自己的错,不可到任何人的面前讨理去。岐侯府里尽是燕家的人,他们自然是相互帮衬,一同欺负自己的。

      “昨夜新婚,府中来了好些同僚宾客,明夷照应至深夜,想必是没有好好与你叙话了,实在不好。”

      江诗宁一愣,抬眸去看了说话那人。

      只见陆夫人端坐在正位萧老夫人身旁,一身水绿色的锦缎,几支精巧简单的金簪盘发,矜贵而不落俗。她眉眼有几道抹不去的细纹,却依旧明媚惹人注目,瞧着和燕临有六分相似。

      陆夫人眼神清明,不像是那等寻常深宅中逞口舌之快的妇人,想来至少是比燕临好相处得多的。

      明夷…

      江诗宁心中念叨,忽地想起,这是燕临的小字。

      她随即露出一个挑不出错的温柔笑容,盈盈垂眸道:

      “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君侯政务才是要紧,往来人情也是需要的。昨夜君侯忙完便到屋里歇了,儿媳照顾不周,今日还起迟了,君侯也未曾责怪,很是贴心。”

      她余光瞥见燕临朝自己看来,似是不解。

      一个新婚之夜被冷落的妻子,竟有如此心计,想出这样退而求其次的言辞来,在祖母和母亲的面前为自己挣出第一份好印象来扮柔弱,实在不简单。

      燕临便是如此想。

      这女子,难不成是想用苦肉计,让自己以为她大度宽容,和自己夫妻一心?

      他怎么会信,不过是滥俗了的招式罢了。

      “祖母、母亲,儿还有要事,便先走了。”

      他丢下这一句便自顾自出去了,只留新娶过门的江诗宁独自面对这两位初次见面的长辈。

      “江氏,你瞧着也不是个愚笨的,我便同你说明白些。明夷会娶你,全因着你父亲相求,加之他军功显赫,不好再与文官为敌。否则,你我两家从前出过那样的事,我是断然不会同意你入我岐侯府的门槛半步的。”

      萧老夫人说着,又刻意睨了身旁的陆夫人一眼。

      江诗宁随即也顺着那炯炯的目光瞧了去,只见这位婆母并未有意接话替自己打圆场,想来也是不敢断定江诗宁的心思,恐自己善心错付,帮错了人。

      萧老夫人抿了口清茶,轻咳一声,又言:

      “江氏,如今你既已过门,便守好侯府的规矩,本分做一个贤德妇人,不可生事,更莫要想着给江家传些什么消息,你可明白?”

      江诗宁深吸了口气,不卑不亢地直视萧老夫人的双眸,道:

      “祖母,孙媳不知祖母对孙媳有何误会,燕江两家断交之时我不满五岁,自是并不清楚当年之事的。自然,孙媳姓江,江氏做下的事,孙媳理应有责,祖母身为长辈,教诲孙媳,孙媳必然不敢不听。今日惹了祖母不快,孙媳心中十分惶恐,这便回房思过了,请祖母不要再因为孙媳而牵动怒气。”

      说罢,江诗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俯礼,便退下了。

      “哼,这江氏女,伶牙俐齿的,果然是那江鸿章精挑细选送来的。生得那样美,更不是个安定家宅的模样,我明夷怎地就娶了这样的女子为妻!”

      萧老夫人还未说完便唉声叹气、连连咳嗽。陆夫人见状,起身上前顺着拍了拍她的背,又端来一旁桌上的茶水顺了顺,这才得以缓解。

      “母亲,不必和小辈计较,明夷长大了,已是称霸一方的将军,他心中有数。”

      陆夫人说着,面上虽没替江诗宁说什么,心中却是对她多了两分喜爱。

      这姑娘不畏惧高门权势,在老夫人面前亦敢为自己争辩一二,话到此处,也懂得见好就收,不过分激怒长辈,还能替自己争出些尊严,实在是不错的。

      只是不知,萧老夫人何时才能稍稍善待她些。

      北院里,江诗宁刚回了屋里,四下无事,便又拿出那本医书,翻看起来。

      “枯春?这草药好生厉害,不知何时我也能亲眼见见。”

      她低声呢喃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秦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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