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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痴情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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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石榴下山已近一月,师兄师姐们都很不放心,便让大师兄偷偷跑下山来看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耽搁了。
大师兄掐了掐石榴的脸颊:“怎么这么瘦了,在山下过的不好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山门,是驱鬼还没成功?”
想到自己这些天的经历,石榴怏怏,她想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都倾诉出来,可又想到自己可谓一件事情都没有做成,只狗拿耗子捉了个妖,还和鬼莫名其妙有了交情,更不敢说了,只敷衍着点了点头,又问:“师兄,我们山门最擅长结阵,那有没有法子让一只被封印住的鬼进入阵外之人的梦境呢?”
大师兄将萧系在了腰上,摇了摇头:“确实听过被封印住的人元神出窍脱离阵法的,可是鬼只有一缕魂魄,应该也没有元神了吧。”
“好吧……”石榴头垂得更低了。
大师兄轻轻拍她的脑袋:“别愁啊,虽然我不知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但是,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哦。”石榴依旧怏怏。
“看!”大师兄手捏着着红绳一端,另一端系着一个红色的锦囊,摇摇晃晃垂在石榴眼前,“这是师父让我带给你的,师父只是刀子嘴,其实可担心你了,她算到你遇到了困难,所以让我给你带来这个锦囊妙计,还叮嘱我只能让你打开呢!”
石榴眼睛一亮,立刻将那锦囊抢了过来。
“先别拆!师父让你一个人的时候再看。”大师兄一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微一笑,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这个是我们给你准备的,里头有银子、有师姐给你做的好吃的、还有一些符纸,足够你用一段时间了……师父说你这次的任务有些困难,短了三五个月,长了三年五载都有可能,不过若能驱鬼成功的话,对你修为大有裨益,十六,我和师兄师姐等你回去。”
石榴一手拿着锦囊,一手提着包裹,鼻头红红,眼看就要落泪了。
身后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靠近,还听见了嘈杂的人声。
大师兄微微蹙眉:“有人来了,不好再叙旧,我先回了,十六莫哭,我有空再来看你。”说罢,他又吹起了箫,随着箫声,他的身体也逐渐被淹没到了一片白雾当中,白雾散去,箫声也渐熄,再看他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
比自己强多了,石榴心叹。
远处火光闪闪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反正离得还远,石榴便把包裹收进了乾坤袋,还朝里面喊话:“食梦貘你不准动这个包裹,若是我发现少了东西,立刻把你做成烤乳猪!”
之后她便盘坐在地上研究那个锦囊。
一想到师父还是在意她的,石榴心中就充满了温情。
她从小就没有父母,是被师父一手带大的,对她自然有些崇敬依恋之情。不过师父这人很不靠谱,石榴并没有在她那里获得太多的关爱,所以很容易满足。
打开锦囊,立刻感受到灵气四溢,石榴定睛一看,里面是一个缠满了红线的纺锤。
还有一张字条,上书“红线结情缘,无处不相会。”
这意思是说,只要把这红线的两端连接到陈乐安和方素身上,就能让他们梦里相见吗?
石榴猛地又站起来,心下激动,忍不住在房顶上蹦跶了两下,“轰隆”一声,破庙的屋顶塌了。
“这里!在这里!”听见动静,远处的火光渐近,是方城主的家丁们。
他们气喘吁吁地走到破庙前,恰好碰见石榴从废墟里面爬出来,她连连咳嗽,火光映照下,满头满脸的灰。
“快!把这贼道人抓起来,带回去交给大人处置!”
*
石榴被五花大绑扔进青蘅阁方素的房间里,身边站着好几个肌肉虬结的打手,他们垂头逼视着石榴,胸前的肌肉还一抽一抽的。
“呃,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石榴自言自语,不过她已经熟悉这套流程了,立刻大喊:“城主且慢!我方才不是逃跑,而是探寻解救方小姐的法子去了!现下已有成效!”
“停。”见证过方才石榴与食梦貘一战,方城主已经知道石榴确实有本事,只是见方素晕过去,此人竟不管不顾,翻墙跑了,自是一股怒气攻心,立刻招呼人手让他们把石榴捉回来,要狠狠揍一顿才解气。
自方素晕倒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也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心想自己认识的高人就这么一个,就算她不怎么靠谱,也没别的指望了,便挥了挥手,走到石榴面前,忍辱负重掀袍下跪:“小道长,刚才是我太着急了,求你别跟我这个老头子计较,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她醒不过来,我还不如去死了。”
他一跪,周围的打手,丫鬟也都跟着下跪,眼下石榴被高高架起,尽管没有把握,可也没有别的退路了,只得扶起方城主,心虚道:“城主放心,我一定把方小姐叫醒,只是……”
“只是何?”
“只是我寻到的法子,需要我和方小姐独处才能施法,”石榴得半夜进镜子找陈乐安帮忙,可不敢让别人看到。她没有把握可以说服陈乐安,想了想又故作深沉地找补了一句,“而且,此法劳心费神,耗时漫长,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短则三五日,多则两三年啊,城主可能接受?”
方城主连连点头,扫了眼还跪在旁边的丫鬟,吩咐下去:“青桔,你带着这院里的丫鬟婆子都搬到旁边的院子里去,平日除了送饭,再不要进青蘅阁,再把侧屋清扫一遍,做小道长的临时居所。”
“诺。”
石榴心中长吁一口气,可算给自己争取了时间,之后便面色肃穆地点点头,转身走到方素的床榻前,给她把起脉来。
待到其他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石榴听见身后再无动静,又扭头确认了一下,才拿出了那个缠着红线的纺锤。
这东西真的管用么?
原本她计划等到晚上丑时,再去镜子里求陈乐安,可是现在天光刚刚大亮,反正时间还长,不如自己先用用看。
念头刚起,她便小心翼翼捏起红线的头,绕着自己的手腕馋了一圈,之后又拎起方素的手,在她的腕子上也绕了一圈。
方缠上去,几乎是眨眼间,那红线便与纺锤上的断开,消失不见了。
石榴赶紧燃了一张明目符,看见两人手上的红线还在,只是化作灵气的模样,松松连着两人的手腕,她这才放下心来。石榴又将纺锤揣进袖中,接着在地上打坐小憩起来。
没一会儿,便入梦了。
周围雾气氤氲,前面是一棵巨大的凤凰花木,鲜红的花朵挂满了枝头,有如红云一般,树下有一个秋千架,一个红衣女子坐在秋千上掩面哭泣。
这便是方素了。
竟真的能入方素的梦中!石榴心中惊喜万分,她压下心中的喜悦,缓步走到方素面前,怕吓到她,远远地道:“小姐为何在此哭泣?”
方素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我见犹怜,她抽抽噎噎地问:“你是谁?”
她和石榴之前见面都是打个照面,记不起来很正常。
“我是……”石榴停顿片刻,“我是这棵凤凰树的树妖,见小姐日日在此哭泣,于心不忍,所以才化作人型来探听,小姐不妨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为小姐排忧解难呢。”
方素又哭起来:“那你记不记得原来陪着我的梦郎,之前我们经常在此相会,可现在……现在我却见不到他了,呜呜呜。”
石榴知她心中无法接受食梦貘就是“梦郎”的现实,心中依旧固执地认为“梦郎”就是痴情鬼,石榴怕她愈发抵触,便没有再戳穿,想了想说:“人都是因缘而聚,缘尽则散,小姐和梦郎只是缘分到头了,不必如此伤怀……小姐还年轻,还有很多缘分等着你。”
方素抹了一把泪:“可、可是古人不都说事在人为么?缘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怎么能知道它到底尽没尽,若我一直等,便能等到了呢?”
石榴正因自己说出的大道理沾沾自喜,听见方素这番言论,登时愣住,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万一你等不到了呢?”
方素:“等不到,就等不到吧,总归我没有遗憾,问心无愧。”
痴人啊痴人,石榴摇摇头,讪讪离去。
现实中的石榴睁开了眼睛。她浑身泄力,眉头微蹙,一手托腮,愁得很。
想到方素会是个痴情女,没想到她还钻牛角尖,她此时的行为,用石榴熟悉的话来说,简直就像是“殉道”了。
*
石榴甫一进入镜中世界,便闻见甜美芬芳的桂花香气,这让她焦虑的心情一下子平和了不少。
她走出屋门,一边喊着陈乐安的名字,一边寻找他的身影。方来到院子里,便听见不远不近的低低的咳声,她抬头向上看,见那棵花开的愈发繁茂的桂花树上,正坐着陈乐安,他的两条腿在空中晃荡,唇角有压不住的笑意,故意问:“你不是在外头捉妖么,怎么又来了?”
石榴搓了搓手,一改白日的不耐烦,对他嘿嘿笑了两声:“那个……乐安兄,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乐安挑眉:“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不、不是,还是要讲的……”石榴讪讪低下头,干笑两声,像罚站似的站在哪儿,揪着衣衫下摆,“方小姐接受不了食梦貘就是“梦郎”的真相,沉溺在梦中不愿醒来……我想,反正食梦貘是幻化的你的外貌,不如你直接去方小姐的梦里,装作“梦郎”把她骗出来,我用定神符防止她再入梦,之后再慢慢引导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她抬头,见陈乐安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虽然面色如常,但石榴能感受到他低沉的气压,又补了一句:“你别担心,入梦的方法我已经找到了,我师父让师兄给我带来了一件法器,可助你入梦。”
一眨眼,陈乐安便从树上出现在了她的跟前,石榴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他眯着眼睛低头质问:“你来镜中单为了这个?”
“不、不然呢?”石榴鼓起勇气抬头看他,讨好地笑了笑。
可下一刻,她的神色便成了惊恐,因为她看见陈乐安瞳孔颜色逐渐变红,身后蓦地升起一股浓墨般的怨气,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脖子便被掐住。
她看见陈乐安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意不达眼底,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地问:“你以为你是谁?可以三番五次的利用我。”
石榴她感受到一股灭顶的窒息,肺简直要爆炸,根本说不出话。她努力抬起手去抓挠他的胳膊,想给自己挣出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只是徒劳。
随之又想起自己的护身符在陈乐安那里,恐惧和委屈溢满心头,石榴眼眶渐渐湿润,一滴泪落下,砸在陈乐安手臂上。
那滴泪仿佛灼到陈乐安一样,他如梦初醒般,毫无预兆地松了手,石榴身子瘫软,倒在地上。
陈乐安蹲下,看见在她白皙脖颈上异常明显的掐痕,默了默,还是端出一张冷脸:“这次用什么交易?”
石榴还没从被掐脖子里缓过来,有点怕地抬眼:“咳咳、你说什么?”
陈乐安别过脸,紧蹙眉头,有些懊恼地问:“上次我放你出去,过给你怨气帮你收服食梦貘,你答应帮我找到记忆,了结执念,重入轮回……那这次呢?我进方素的梦里把她带出来,你、又能给我什么?”
石榴愣了愣,把系在腰间的乾坤袋拽了下来,小心翼翼递给陈乐安,生怕他又被惹到:“我只有这些东西,你看有没有你想要的吧。”
师父曾经说过,这世界上有各种气,他们修道之人是通过炼化运用山川草木日月精华之中的灵气来获得非同常人的能力,但其实人最容易获得的“气”不是灵气,而是怨气。鬼之所以能成为鬼,就是因为人在死的那一瞬间,内心怨气之大以致凝聚魂魄久久不散,若是没有那股怨气,新死之人若七七四十九日不入地府,便会魂飞魄散。
而他们修道之人之所以不修“怨气”,便是因为怨气这东西容易反噬自身,一不小心就会失去理智,走火入魔。
所以这世界上,恶鬼疯鬼远远大于好鬼。
或者说,即使真的有那么一个两个可以保持理智的好鬼,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渐渐被怨气引诱出暴戾乖张的一面。
除了一开始两人有误会的时候,陈乐安表现出的模样都与常人无异,石榴便以为他当真是万里无一的特例,但方才看见陈乐安失控的模样,她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他已经开始被怨气异化了,之后只会越来越严重。
她必需尽快帮他寻找记忆,尽早超度他,否则如果他真的成了祸乱一方的恶鬼,不说别的山头,她的师兄师姐肯定也会来收他。
陈乐安还紧紧蹙眉,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扒拉着她的乾坤袋,他的情绪依旧不稳定,身上还向外散着淡淡的怨气。
石榴抿唇,学着师兄师姐哄她的样子,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她发觉陈乐安身子一僵,她也身子一僵,仔细观察了陈乐安的表情和他身上怨气四溢的情况,觉得他好像没有很抵触的模样,石榴鼓起勇气,在他头上轻轻摸了一下、又摸一下。
很快,陈乐安身上的怨气完全不见,石榴正惊异于原来他喜欢这样的时候,陈乐安抬头一脸不爽地看着她问:“摸够了吗?”
石榴讪讪收回手,心中却腹诽:“假正经,明明喜欢的要死。”
可转念又觉得他可怜了。
孤身一人在这镜中世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开心的事没有人分享,难过伤心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模他的头,所以他才会这样口是心非的吧。
石榴便又大胆了一些,她向前倾身,和陈乐安更近了,几乎是头碰头,她看向陈乐安手里的乾坤袋,问他:“怎么样,你有喜欢的吗?”
不知怎么的,陈乐安看着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石榴纳闷:“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陈乐安又把头扭开:“不知道,你看着给吧。”
石榴想了想,从乾坤袋里把师兄给的包裹拿出来,她在山上最爱吃的东西就是师姐晾的肉干,果然,这个包裹里也有。石榴挑了根最长的递给陈乐安:“喏,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了。”
陈乐安接过去。
他有怨气凝结的实体,自然也是能吃东西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尝到味道了。石榴期待地看着他,陈乐安便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有什么味道?”石榴希冀的问。
但陈乐安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把肉干塞进了衣袖中,又伸手揪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拎起来:“走。”
“走去哪儿?”石榴懵懵问。
“去梦里,”陈乐安没好气,“帮你去‘勾引’你口中的那个方小姐。”
“真的吗?!”石榴有些不敢置信,开心地简直要跳起来,可看着陈乐安又觉得不好意思,最后忍不住抓起他的手臂晃了晃,“你真是个顶好顶好的朋友!”
*
石榴先把红线系在陈乐安的腕上,趁着还是丑时当夜便离开了镜子,牵着红线走到方素的床边,给她第二次系上红线。
接着她想去镜子里知会陈乐安一声,让他早点睡觉,可伸手一摸,镜子已经变成了镜子,丑时过了。
转身间,恰好扫见书桌上的笔墨纸砚,石榴不由得想起了上次陈乐安说过的话,她脸一热,但还是掀开了衣袖,露出自己的一截手臂,然后用毛笔写了两个字上去,觉得不太清楚又补了两个字。
“睡觉、现在”
字迹歪歪扭扭,还不如梦中写着陈宅的那块匾上的字呢。石榴有些为之羞赧,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走出门,见陈乐安的虚影还站在院子当中,石榴便举起手臂给他看。
陈乐安了然,转眼消失又出现在了桂花树上,依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也是他消失的太快,石榴没有看见他微红的脸。
石榴也回了屋内,盘腿坐在窗前,两手托脸看着床上沉睡的方素,胡思乱想起来。
陈乐安会怎么“勾引”她呢?他会温柔地同她讲话吗?会……亲吻她吗?
石榴脑海中浮现出她第一次见食梦貘吸食方素梦境的场景,那姿势太像亲吻,石榴当时便误会了。而在她的脑海中,披着陈乐安皮的食梦貘竟逐渐与陈乐安重合了,陈乐安扭头看她,唇上还沾着口脂,眼中兴味盎然……
“啊!我在干什么!”石榴猛地摇了摇头,不再看方素,身子一歪就躺在地上了。
可是脑海中还是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浮现出来,一会儿是陈乐安发怒,在梦里给方素砍了头;一会儿是陈乐安被方素发现,破罐子破摔又刺激到方素;一会儿是陈乐安与方素一见钟情,双双陷于梦中不愿离开……她翻来覆去,心中莫名烦忧,最后生起自己的气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安神符,“啪”一声贴在自己脑门上,这才消停。
石榴睁开眼。
入目是鲜艳的红,到处都贴“囍”字,面前是来来往往喜气洋洋的丫鬟婆子,她们团团簇拥着一个穿着大红喜服,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
她这是又入梦了?石榴眉头微蹙,又猛然想起,她和方素还系着红线呢,自然可以来她的梦里。
方素也自镜中看见她,道:“树妖妹妹,你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石榴问。
方素满目柔情:“上次你说我和梦郎缘分已尽,可是说错了,今日他来找我了,我们还要成婚了呢!”
石榴淡淡:“哦,可梦中终是虚幻,既然他已经回来了,何不劝说他离开梦境,在现实中相会呢?”
方素蹙眉:“外面有什么好的呢?”
“梦外有你的父亲、有朋友,而梦里只有一个他。”
方素垂头梳着头发:“哼,我爹平日忙于政务,根本不怎么管我,更是要找一群怪人要把‘梦郎’赶走,朋友……我在这里不曾交到一个朋友。小树妖,不妨告诉你,梦郎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他让我出去与他见面,我知他是为我好,可对我来说,与其在外面郁郁而终,不如在留梦里沉溺,等外面那个躯壳再也撑不住了,我便也随他去了。”
简直说不通了,石榴紧紧攥拳,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憋住,低声道了声恭喜,便匆匆离开了青蘅阁。
她得去找陈乐安商量对策。
外面的街道也是好不热闹,小贩路人挤挤挨挨,可到处都没有陈乐安的身影。直到鼓乐声自远方传来,石榴朝前望去,便看见高头大马上,陈乐安穿着一身大红吉服,面色冷淡,低垂眉眼,缓缓而来,如果他没有紧蹙眉头的话,真可谓金鞍玉辔,英姿勃发了。
石榴摸了摸袖子,还好,里面还有符纸,她给自己使了个隐身符,窜行到陈乐安身旁,抬头小声喊:“陈乐安、陈乐安。”
陈乐安眼神一亮,立刻抬起了眼皮,四处寻找无果后,也轻声问:“石榴?你怎么也入梦了?你来干什么?”
石榴:“我来帮你啊……现在是什么情况?”
原是陈乐安刚入梦的时候,方素也是在那棵凤凰花树下的,他现身之后,方素便冲上来抱住了他,一边笑一边哭,说着什么等到了。
陈乐安强压心中的不耐,按照之前和石榴商讨出来的话术,对她说:“素素,我以后不便再来你的梦中了,我的阴气即将耗尽,马上要魂飞魄散,在离开之前,我有一个愿望,我想看看真正的你,可否?”
谁知方素没有回答,而是提议说“梦郎”早就答应她要迎娶她,既然好不容易回来了,那边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陈乐安都还没有反应,周围便变了模样,也不见了方素,接着便有一群人给他换上了喜服,催促他来接亲了。
石榴也把自己与方素的谈话告诉了陈乐安,她愁眉苦脸:“她还是不愿离开梦境,这可怎么办呢?”
“呵呵,我怎么知道,你让我来骗她,我可说到做到了。”
石榴叹了口气:“我还是不明白,食梦貘到底是怎么把方素骗到这般模样的,让她能爱到失去自己。”
陈乐安嗤之以鼻:“也没有很爱吧,连对方的真实面貌都无法接受,只会躲进梦境里来自怨自艾。”
趁着她还在隐形,陈乐安看不见,她冲他做了个鬼脸:“那你准备怎么办?”
陈乐安紧了紧缰绳,马走的愈发慢了,他压低声音:“既然她不愿离开,那这婚事便没有办的必要了,我们跑吧!”
“不行!”石榴斩钉截铁,若是突然离开,方素肯定会起疑心,即使她们之后再进来,恐怕也很难取得她的信任了,石榴拽了拽陈乐安的衣袖,放软了声音,“走一步看一步吧,行吗?”
陈乐安一时没有说话,顿了顿才轻道:“那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了。”
*
迎亲队伍很快就到了方府门前,但因着“梦郎”是一个没有住宅的鬼魂,所以就省去了辞亲、哭嫁、接亲回程等等繁琐的流程,陈乐安被引到了堂前,石榴也跟了上去,看见带着红盖头的方素已经等在那儿了。
堂上父母位上坐着方素幻化出的方城主还有她已经过世的母亲。
院子里挤满了来观礼的客人,还有吵吵闹闹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陈乐安低声询问:“你真的要我和她拜堂吗?”
石榴强作镇定:“自、自然,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反正这只是个梦,不作数的。”
陈乐安没应声,大跨步便站在了方素身旁。
石榴下意识跟上,依旧站在陈乐安身边,听见周围人的欢声笑语更甚,觉得很吵闹,反正没人能看见她,便抱膝蹲下,愈发怏怏了。
很快,主婚人便唱起礼词:“一拜天地之灵气,感谢上天赐姻缘——一鞠躬!”
一拜天地之灵气,感谢上天赐姻缘——一鞠躬!
三拜天地为媒妁,比翼双——这是?”
主婚人指着地上,四下看看,颇为无助。
原是石榴的隐身符已经失效,她浑然不觉,蹲在陈乐安脚边,抱膝发呆,就连周围人对她侧目而视都未发现。
陈乐安低头看着她,阴翳之色尽去,挑眉轻哂;而方素则直接掀起了盖头,大为惊奇,两人齐声道。
“原你蹲在这里,我还以为你真要弃我不顾了。”
“小树妖,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快下去!”
方素显然听见陈乐安的话了,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在陈乐安和石榴之间游移。
石榴亦大惊,她僵硬地站起来,心中已经茫然无措了,看了看陈乐安,又看了看方素,转身就想溜。
“站住!”方素道,见石榴脚步顿住,她笑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明明大好的艳阳天,外面“噼啪”一声惊雷落下,把石榴吓得颤了颤。
本就心虚,还被抓包,石榴大脑一片空白,绞尽脑汁想了个拙劣的理由:“‘梦郎’不是经常来你的梦里么,一来二去便熟了。”
“是这样吗?”方素眯起眼睛,看向陈乐安,却见他一直看着石榴,眼底还带着笑。她攥紧了拳头,又重问了一遍。
陈乐安清了清嗓子:“石榴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石榴头垂得更低,心想陈乐安绝对是故意的。
“石榴?”方素笑着挥手,席上所有人都不见了,偌大的礼堂只剩下她们三个,她声音哀婉,“梦郎,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你便知道了?”
陈乐安只静静地看着她。
未等到回答,方素的声音已经哽咽:“梦郎,你还爱我么?”
石榴在一旁不敢做声,偷偷拽陈乐安的袖口。
陈乐安袖子都要被扯烂了,一把抓住了石榴的手藏在了袖中,勉为其难开口了:“爱……过吧。”
天色彻底阴下来,外面噼里啪啦下起了雨,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仿若是建筑垮塌的声音,这是梦境崩塌的预兆,原来这道题,还有另外的解法?
石榴和陈乐安对视一眼。
方素也终于落泪,她用手帕轻轻拭去,维持最后的体面:“爱过,是为什么不爱了呢?是换人爱了么?是谁?是她?”
“对,”陈乐安神情自若地回答,这次石榴只关注着方素的反应,没有再拽他的衣袖,陈乐安接着发表渣鬼言论,“其实我早就不爱你了,我也没有要魂飞魄散,我之所以不会再来这里,是因为我要去陪别人,没有时间分给你,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我不信!”方素的整张手帕都被浸湿,“既然这样,那你为何还要答应与我成婚?”
“只是在梦里,又不作数。”
又一阵闷响传来,这次声音更大,应该距离更近了。
石榴也一鼓作气开演起来,她从陈乐安身后探出头:“我是看你太可怜,才让他与你成婚哄一哄你,让你别那么悲惨,否则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
“不!”方素捂着耳朵摇头,又猛地冲上前抓住陈乐安的胳膊,“我不相信,梦郎你是不是被夺舍了,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待我是极好极好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听见“夺舍”,石榴悚然一惊,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陈乐安则不耐烦地甩开她的双手:“那到底怎样你才肯相信?”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方素又冲上前,抓着陈乐安的衣服厮打,“你把我的梦郎还回来!还回来!”
石榴已经见识过方素钻牛角尖的本事,若她心里认定了陈乐安不是她的“梦郎”,要再用这套唤醒她就更困难了,此时是最好的机会,她回忆着自己在山上看过的话本子,里面的妖女都是怎么写的来着……
陈乐安正应付着崩溃的方素,耐心马上要告罄,石榴拉着他的手忽一用力,他身子一矮,脸上便得了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他愣住,见石榴两颊烧红起来,却装作极风情的样子,朝方素眨眨眼:“这样信了么?”
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面都震动起来,石榴本踮着脚尖,一时没站稳,向后倒去,陈乐安眼疾手快,伸手捞了一把,把她揽进怀里。
“你这个贱女人!”方素尖叫起来,“肯定是你勾引了梦郎,才让他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她又看向陈乐安,眼里都流出了血泪,祈求道:“梦郎!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我为你抛弃了我的父亲!抛弃了我金尊玉贵的小姐生活,甚至我可以为了你放弃我的生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房屋不住垮塌,整个方府就只剩下了他们呆的这间屋子,门外是一片空洞白色,雨也不见,所有东西都不见。
陈乐安忍无可忍,冷笑道:“方小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当真不知道‘梦郎’是什么东西么?你当真认不得我是假的么?你抛弃父亲不是为了他,抛弃小姐生活也不是为了他,放弃生命更不是为了他,全是为了你自己。‘梦郎’只是你的一个借口不是吗?有了他,你就可以逃避母亲的死亡,忙碌的父亲,陌生且无法融入的环境……‘梦郎’的存在让你有了逃避理由,还可以分担你自甘堕落的责任,方小姐,算盘不要打的太精明。”
方素捂脸尖叫,一袭红衣像在身上流出来的血:“狗男人你懂什么!我、我没有逃避,我只是、我只是太爱梦郎了!我只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好啊!”陈乐安逼视着她,“那你就出去,离开这里证明一下,你可以面对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为了救你向她下跪!若你的母亲在天有灵,她看到你和一只妖怪厮混,会不会为你的思念感到羞耻?”
方素没有再说话,而是跌坐在地上大声嚎哭起来。
最后的房屋也开始塌了,雕梁画栋都一寸寸地化为灰尘,飘散如烟。
陈乐安揽着怀中的石榴想走,却见她还仰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登时得意起来,问她:“好看么?”
石榴回神,忙移开目光,两颊更红了,红得简直要滴血。
*
方素醒了,虽然精神状态还是不太好,不爱见人不爱出门,但总算不是天天念叨着要跟着梦里的鬼魂一起去了。
方素醒来后第二天,石榴和陈乐安又进了她的梦中,梦里的方素只有十岁,和母亲坐在院子里头玩翻绳,可以看出她的童年并不很富足,但是很快乐,她不认识石榴和陈乐安,两人也不想打扰她的美梦,便没有靠近。
陈乐安问石榴:“难道我们都要入方素的梦了么?”
石榴也担心,她计划写封信问师父红线的解法,让货郎送去山上。
但第三天,那红线便自行消失了,石榴用明目符也没有再瞧见。原是有期限的,怪不得师父没留解法呢。
方素醒来后的第四天,方城主给石榴设宴送行,见方素醒来,他对石榴简直是感恩戴德,还说要给他建一座观,发动城中的百姓都去供奉,石榴汗颜婉拒了。她只提了一个要求,把方素屋子里的那面铜镜要了过来。
虽然方城主十分不解,但询问了方素的意见之后,还是给她包了起来,石榴顺手放进了乾坤袋里。
席间酒酣耳热之际,方城主忽然掩面自责起来:“唉,悔恨当初不听人劝,为了贪图便宜便买了这所宅子,果真招祸事!若不是小道长救下素素,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如今我已经在找别的宅子了,又要好一通折腾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石榴本觉得方城主三年前才搬来这里,应当不会有关于陈乐安的线索,可听他这么一说,好似这宅子竟是小有来头,她好奇询问:“这宅子风水不错,怎么会招惹祸事呢?”
“小道长有所不知,这宅子自我入住前,已经荒废了二十余年,据说这宅子曾有过命案,是凶宅,不吉利。”方城主又长叹一声。
大多数的宅子都是死过人的,只有有人横死于宅中,这宅子才能称得上是凶宅。能让着宅子荒废二十余年的命案,那必定得是极凶残的命案了。
这命案和陈乐安会有关系吗?
石榴惊疑:“什么命案,有记录吗?”
方城主摆摆手:“我之前还想去官府找卷宗看看,可你说怪不怪,我翻遍了二十年前的所有卷宗,竟然毫无发现,我便怀疑那人是诓骗我,和我竞争这所宅子,这才匆匆交了定金。”
“那人是谁?”
方城主已经醉的头晕眼花了:“嗯?什……么那人?”
石榴着急:“就是你放才说误会人家诓骗你的那人。”
“哦……”方城主想了想,“好像是个算命的老瞎……子。”说罢,他便趴在了桌子上,鼾声震天。
石榴无奈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找丫鬟要了纸笔,给方城主留了一封信。
“方素虽已经醒来,然眉间愁云未散。她心思敏感,依赖他人,往昔与母亲朝夕偎依,见母亲一夕离世,自难释怀,又离开熟悉的地方,远赴千里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小女儿心思难与严父道也,故寄情于不良之人。我知城主大人爱女之心拳拳,然公务繁忙,无暇伴女左右,虽锦衣玉食以奉,终不及绕膝之欢,烦请大人以春风化雨之温情,抚其失恃之痛;借花朝月夕之良辰,导其步出幽谷。如此则冰心可暖,心结自解矣。”
石榴看来看去,自觉自己这段劝诫写的极好,便把信压在了镇纸之下,转身潇洒离去。
待她出了方府大门,混入了芸芸众生,抬眼向前一瞧,竟看见陈乐安站在自己面前,她有些惊讶,忘了陈乐安听不见她说话,自顾自问:“你不是要在宅子里吗?”
陈乐安却好似与她心有灵犀一般,怨气凝结的字在他身侧浮现:“我被封印在镜中的宅子里,自然是镜子在哪儿,宅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原是这样,石榴抿唇点头,径直向前走。
陈乐安又挡在她身前,写字:“接下来要去哪儿?”
石榴想了想,也用手指在空中笔画,能不能看明白就是他的事情了。
可见陈乐安认真凝视着她的指尖,石榴却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她忽然撤回了手,也不管还没有写完,径直向前走。
陈乐安被落在后面,看见了她红透的耳尖,无声浅笑,快步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