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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是,真当我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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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除了去姬瀚宇家的调琴不正经,连竞大多数的调琴工作都是很正经的。
在琴房忙活了小半天,终于到了今天排好的最后一单,是去一户人家里给某位小孩哥的调琴。
这家小孩确实称得上一声“哥”,小学就去了需要面试、笔试好几轮才能考上的好学校,上了四年小学就要读中学,卷学习、卷体育、卷艺术,卷得人害怕。琴也是半年一调,频繁得很。
目的地有些远,连竞带上骨传导耳机眼镜,打算随便刷点东西、听点东西打发时间。
他随手打开朋友圈,手机辅助功能的旁白以极快的语速读出屏幕上的文字。这个速度是盲人能轻松听清的,但是在姬瀚宇耳朵里快到糊成一团根本反应不过来。
“图片封面。”
连竞接着向下点击。
“刘世岳妈妈。乐于助人、热心公益,恭喜我们家岳岳获得市级十佳新时代好少年荣誉。”
“链接,对话市级十佳新时代好少年……二十三分钟前。”
小孩哥又有新荣誉了?连竞很好奇。
他双击点开公众号文章链接,打算了解一下小孩哥又有什么惊人卷王事迹。
“……此外,刘世岳同学还热心公益,积极帮助残障人士。用音乐之声点亮盲人的黑暗世界,帮助失明青年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图片。在父亲的支持下,他用自己稿费资助无法负担生活的……”
连竞暂停了语音。
他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第一时间下载图片,分享到他与姜家乐、钱行三人的小群里。
连竞发语音,“帮我看看这张照片的内容。”
“是你跟一个小男孩小孩弹琴的合照。还有你跟一个西装男握手的小图。”钱行发来语音,“你还带个大墨镜,图片水印是区教育局。”
姜家乐插科打诨道:“我的时间很宝贵,不够银灰涩情的东西就不要发了。”
在群里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包后,连竞放下手机。
他被孩子家长用来给孩子做材料了。
半年前,连竞惯例去他们家调琴,那次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有问题偏偏说不上来。
调琴期间,连竞的耳朵也捕捉到了这家人在交谈什么,但他工作的重心是调琴,也没太在意。当天手中的琴似乎也在跟他较劲儿,调着不太顺手。
调完琴,小孩的父母说孩子很崇拜他,留他拍了几张照片。
——原来是为了这个。
还敢明目张胆地发出来不屏蔽连竞,不就是觉得他是盲人肯定看不到吗?
“刘世岳妈妈,我不能去调琴了。麻烦您以后联系琴房再找其他调琴师吧。”
发完这条语音,连竞将小孩父母的联系方式拉黑。
“师傅,我在APP上改一下目的地,您慢慢开。”
连竞眉头紧蹙,心里乱糟糟的。
他仰头靠在座位上,闭上双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自己父母的脸。
十四
回家的路上,连竞一言不发,网约车司机也没有打扰他。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连竞。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在接连不断的竞争中得胜。
如果说名字是一个人生命之初的期许和赠礼。
那父母许下的愿望,对他的期望,是无休止竞争的一生。
并非所有的馈赠都出于善意和包容。
像是很多人拼命长大、远走他乡,为的是抛弃“招娣”“盼娣”这样的污名。
与她们比起来,连竞已经很幸运了,他至少是作为自己被期待。但这份期待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长辈们给男生起的名字里总喜欢加个动词,充满了主动和强势。但这份掌控感并不在孩童自己身上,而在赋予他们这个名字的长辈身上。
这个家病了,他恰巧是病得最轻的那个。
连竞记得父亲最喜欢用贝多芬举例。
“贝多芬的父亲以莫扎特为标杆,对尚且年幼的贝多芬要求严格,最终贝多芬被激发出潜力,成了最负盛名的音乐家。”
父亲常常以此标榜自己的教育成功,将儿子当做一张可以随处炫耀的金名片。
同时,他似乎永远无法满足。
为什么采访时那么笨拙?为什么交谈时英语的口音浓重?为什么一到青春期脸上起了那么多的坑坑洼洼上台难看?为什么乐感比人差那么多?为什么在网上交不伦不类的朋友?
他向来只拿出棍棒,降下责备与羞辱,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却不曾真正地解决过任何问题。
而母亲,他的生身母亲啊,却不是孩子的母亲,而是他父亲的妻子。
她从来没有站在连竞身边,只是一味地、想方设法地将压力施加于连竞头顶,以满足丈夫的期望。
练琴和参赛之外的时间被塞满了各种家教课程,吃下去的每一口饭都伴着示范的音频、大师课的回放,连为数不多的休息也要在皮肤科度过,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被严格管控。
名叫“为你好”的行为,本质上并不是出于健康或是全面发展的考量,而是不想丢脸的作品沾着他们的名字和血脉出现在台上。
很小很小的时候,连竞就想说了。
并不是因为那样的教育,贝多芬才成为贝多芬,而因为他是贝多芬,所以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是的,那不配称之为“教育”,而是对人格的扼杀、对尊严的蹂|躏、对灵魂的酷刑。
贝多芬爱音乐,也只有音乐。
但连竞不是这样。
这世上又那么多奇妙的幻想、冒险用色彩绘就,有那么多的哲思、物理由书本传承。他或许喜欢过音乐,但那点微不足道的“爱”,远不及日夜侵扰的“恨”绵长。
直到疾病为此画上了休止符。
是的,休止符。
休止符只是节奏上的短暂休整,不代表乐曲的结束。
“看不见一样能弹琴,盲童音乐家也能在世界舞台上……”
父亲后面说了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比起即将到来的失明,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他失去了最后一丝脱离父母掌控的希望。
连竞以为等自己成年、上了大学,他就可以为自己做主了。等他奔逃到天涯海角,断绝了病态的亲缘,就不用在如此窒息的环境里苟延残喘了。
可是如果病痛缠身,他这昏暗的余生注定熬不到头。
然而,意外地,他梦寐以求的终止线来了。
那是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
十五
到家了。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但姬瀚宇还没回来,估计是又碰到了不得不加班的情况。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空气净化器和空调的声音在响。
太空了,太安静了,声音会被放大,糟糕的情绪也会。
连竞叫语音助手帮他打开电视,随便放点什么吵闹的声响,他不想沉浸在这种情绪当中。
他走到咖啡机旁边,弄了杯低因咖啡。
液体越接近杯口,水流声的调值越高,他听得出水位的变化,不会被烫到。
尽管他已经在控制了,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想。
练废的大号让父母自觉受了莫大的伤害和损失,更让他们惶恐和担忧。重开的投资必须万无一失,他们甚至上了双保险,顶着风险刚刚生完一个女孩,又紧接着要了一个男孩。
父母有了新的控制对象,自然没空关注他这个放任自流的失败品。
但连竞从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失败,如今的他已获得了五彩斑斓的新生与自由。
端着调好的拿铁,连竞坐在沙发上,摸到了茶几果盘中新鲜的智利大樱桃。水果是洗干净的,五个勾的那种,姬瀚宇知道他喜欢吃这个。
好甜,回忆都显得没那么苦了。
就是里面有果核,得吐。
连竞犯懒,在腮帮子存了好几个,直到影响他继续吃了,才想着抽一张纸巾吐出来。
纸巾盒还在原来的位置,就是抽纸之间夹得有点紧,他抽出来的时候也把纸盒拖动了,这导致他需要第二张纸再包一层的时候,盒子已经不再原来的地方了。
连竞伸手摸索,却摸到了一片软软的、热热的肌肤。
“啊!姬瀚宇!”他大叫着,手里的拿铁都差点洒了。
他打进屋开始就没想茶几上能躺一个果男!
“姬瀚宇,你吓死我!”
就在这一刻,加速的心跳里,连竞忽然觉得自己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