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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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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低缓起伏的草地冒出了草尖,舒软的新绿中夹杂淡黄色的野花。那时候早上的太阳升得不快,所以他总是能奔跑着看见太阳升起的样子,阳光一开始很是和煦,后面就刺眼得难以直视。
庄园的基本理念之一就是锻炼能够让人变得健康,所以每一个孩子在早晨都会绕着整个庄园奔跑,只不过他们从来只是相遇却不搭话。
他没有手表,记不清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只觉得脚上原本可爱的小草都变成了钢针,刺得他双脚剧痛难忍。从起点回到终点时,他总会摔倒在家门口,接着叔叔会看着他微笑。
他是个爱笑的人,只不过每次他的笑容都会让幼小的男孩颤抖。
就这么跑了无数天后,荒草也渐渐的习惯起来,那一天他终于没有在门口摔倒,叔叔却走向前告诉他,
“再跑一圈吧,孩子。”
夏天。
尽管入眼皆是绿草如茵,蒸腾的水汽并不能驱散所有的热量。
荒草偶尔会穿着轻便的衣物,偶尔没有。他穿什么由母亲决定,他没有选择权。
“热吗?那就去游泳吧。”母亲拿着衣服告诉他。
庄园里有一个集中的大泳池,一望过去甚至中间溺死人都看不见的那种。
荒草还记得第一天走到泳池边时,他对着岸边面色寡淡的女人说:“妈妈,这件衣服太厚了,游不了泳的。”
“可以。”女人说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荒草只好进入水中,很快便沉了下去。
荒草想起来了,他还没学会游泳。
冰凉的池水猛地灌进他的口鼻,顺着呼吸道下流,他不受控制地开始咳嗽却只让池水越发汹涌地从口中溢入,那厚重的衣物浸满了水,变得湿沉无比,像是隐藏已久的水鬼一般,死命将他拖拽向下。
他面前变成模糊的水雾,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有气管好像都被堵住。
他要窒息了……他要死了……
荒草出于生存本能奋力地扑腾着,在摸到岸边的石壁升起生存的可能时,又被一只脚踩落。
救救我,母亲……
池水翻滚涌动,升起无数气泡盖住了男孩渐渐下落的身影。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
被人打捞起来时,荒草甚至一时间没有反应,直到疼痛如灼的喉咙开始费力咳出呛住的水液,他才重新苏醒。
“挣扎的还挺久,看来确实不一样。”他隐约听见女人在朝别人说话。
后来的后来荒草才知道,她从来就没想过让自己从水里起来。
秋天。
天气萧瑟了些,有些树变成金黄色,早晨醒来总是铺了一地落叶。
父亲似乎偏爱秋天,这时候他出现在室外的几率就多了些,有时会和邻居的洛先生聊起天,若是他在这时出现,谈论的对象就会自然地变成自己。
洛先生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讲些什么。荒草往往不会多留,很快就离开了。
回来时,家里的门都关上了,他们或许在,或许不在,这不是重点。
荒草没有钥匙,只能蹲坐在门口。
昼夜温差很大,白天刚刚好的衣服,夜里就显得太过单薄。
小时候他还会扒着明亮的窗户,虚弱地叫唤他们让自己进去,但他们从来没听见过,窗户的隔音太好了,男孩单纯地心想。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男孩蜷缩成一团在角落。
“我还是更偏好自然的试验。”
那是他的父亲在说话,不过荒草没有听见,他只听见了下一句。
“你该去跑步了,如果耽误太多时间,早饭就取消。”
冬天。
回忆起来,他都能感受到那时的寒冷。
运动能带来热量,荒草便在那时给自己加训,但收效颇微,每个冬天他都会冻得手指红肿,尤其在夜里像蚂蚁咬噬一样肿痛。
那天他把发紫的小手泡在热水里时,父亲看见了,他若有所思向屋内两人说了些什么,然后荒草就发现他的衣服又变少了。
那个冬天是那样的冷冽,风都像一把带刺的刀。
每次他冷得颤抖的时候就会在脑内出现一个画面,有一个老人抱着他在火炉下暖身子,有时候还会放一两个番薯进去烤,烤出来外壳黑漆漆的,掰开就是鲜甜又温暖的薯肉。
但家人们从来没有做过红薯,或许刚才都是自己在童话书里看见的场景吧。
什么时候冬天才会过去呢?小荒草心想。
庄园的四季是不同的,但对于荒草的生活而言,好像又没有什么差别,每个日子里都是重复同样的事。
但都不是好事。
荒草站起身,那滴水珠不知何时已经干了,而他的头又开始隐隐发痛。
他试着到处走一走缓解神经仿佛纠缠在一起的大脑,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犬类的声音。
荒草条件反射地一抖,然后又重新朝窗边走去。
一条粗壮的黑狗在路边吠叫着,那锋利的獠牙裸露,荒草敏锐的视力甚至可以看见上面滴落的涎水。
那吠叫声太响亮了,震动着空气又好像直接传递到荒草的耳侧,像是下一秒就要扑倒到他身上开始撕咬血肉。
荒草蓦地腿部发软摔倒在地,那烈犬分明被他的主人带走了,他却还止不住地颤抖。
他有那么怕狗来着吗?
荒草咬住了下唇,出血了自己也不知道,指甲扣着地板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他已经看不见那只狗了,脑内犬叫声却越来越响,朝自己一步步靠近。
一条狗游刃有余,自己却溃不成军,荒草缩回了身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全身都好疼,像是在刀山银针中滚动一样。
那只狗仿佛已经咬下了他的血肉,当着他的面吞食入腹,然后就着他的伤口又一口一口将利齿刺入他的大腿,鲜血喷洒,而他只能疼痛地哭喊求饶。
荒草双手抱紧了头,双眼都无法聚焦。他在沙发背后,所以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看见了一个小孩,幼小的手上流着赤红可怖的鲜血,他在向着荒草呼救,但没有任何一人救他,只有一个人戏谑嘲笑地看着他。
那是他的叔叔。
直到报时钟整点响了好几声后,他才回过神来,呼了几口气。
金子骞和吕文池还在实验室没出来,荒草看了眼时间,浑浑噩噩去厨房做了饭。
黑黝黝的夜晚,万籁俱寂。
荒草从床上坐起,握着被单眼神有些空茫,他刚结束了一个噩梦。
针剂好似产生效果了,但荒草没时间去思考了,他眼前出现的一个个幻影夺去了他所有的思绪。
一会是监狱的看守服,一会变成庄园的实验服。他们狞笑着转圈看自己,就像看一个囚笼里无能的玩具。一会又变成鲜血淋漓的自己,以及地上细数不清的针管。
男人看着他在地上挣扎,又将冰凉的针剂从手臂注射进他的身体,带来一阵阵焦痛。
荒草像一个漏气的气球,只能不断缩着身体。
那种压抑阴森的感觉太强烈了,就好像他真的又回到了庄园里,身上又满是细碎的伤口,疼痛感从遥远的过去传递而来,荒草握紧床栏杆,尽管大脑不受控制出现恍惚的场景,但他还是拿起了画纸,符戈还在监狱里,他需要获取更多信息,不能让自己把这些又忘了。
提起笔时荒草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动,笔下都是扭曲歪斜的线条,于是他在手腕处咬了一个深深的牙印,渗出鲜血来,才让手停住了颤抖。
他紧闭双眼,试着挖掘出那些针剂都是什么。
先有一地血液,再有针剂,然后……
然后呢?
思绪突然中断,代替的是另一个光景。
那应该是他还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坐着轮椅的客人,年纪看着很大,脸颊上有很深的法令纹,看向荒草的目光炯炯,在那时荒草还不懂得如何判断别人神情代表的情绪,所以他想那位年纪很大的伯伯应该挺喜欢他吧。
但当天晚上,他们打断了他的腿。
荒草趴伏在地,恐惧地看着叔叔手里的木棍,那上面只有他自己的血,叔叔还是笑着看着他,而爸爸妈妈在和那位先生一直在谈论着,没人在意他。
时间又过去了好几个周末,他一直待在白色房间里,没有任何计时工具,就依靠地上的针头计数。
等到他的腿又能重新行走时,那位伯伯也站了起来,荒草捧着一杯红饮料看他,不过对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时间回到现在,荒草深吸一口气,在纸上记下一行字。
没错,他想起来了,那些针剂就是在他们身上的试验品,也是活体实验最好的证明。
想知道一种药物的效果?很简单,把那个孩子的腿打断,再在上面用上各种可能的药物就可以了。
庄园里没有小白鼠,因为有他们就够了。
所有药物只需要在他们身上试验,就能得出最好的结果,所有未得出具体药效的药物,也大可施用在他们身上,只要一次次的重复,总能找到一切疾病的解药。
至于他们会不会死,那统统不重要,毕竟他们都是科员们的“孩子”。
荒草捏着笔尖,眉头紧皱,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向外界揭露这一切,但他知道庄园的人有多么谨慎,他们能够数十年来安然无恙地待在B区,还成为当地的一处价值标杆,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不会留下任何纰漏,正如那次他回到庄园却一无所获一般,他需要更多的证据。
最初的疼痛消去后,荒草松开了咬住手臂的牙齿,留下一圈血丝。
他急迫地思考着,所有人都做着实验,洛先生也是如此。他却什么都没发现,包括在他原来的“家”。
血液顺着白皙的手掌慢慢下流,滴落在白纸上成为鲜红的一点。
荒草想起那天重建后的“家”那一块质量不佳的木板,半垂下眼眸。
不在地上,那就只能在地下了。
荒草回忆着庄园所有的构造,记忆出现缺口后,完美虚假的一切就开始溃堤。
白房间不一定都是白色的,还有一间灰色的房间,叔叔那天拖着断腿的他,走到了地下。
只是那时候的他,已经快要分不清颜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