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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女案1 ...

  •   顾虔微勒缰绳,雪里红的马蹄踏过雨后青苔,脚步渐缓,没有溅起一星泥点子。宫门前,一人端坐马上,额勒缀珠抹额,腰佩累丝香囊,脚蹬织锦云靴,通身气派好不富贵。只远远一眼,顾虔便知此人是谁,他会心一笑,纵马上前。

      “怎么才来,等你半晌了。”话虽是冲顾虔说的,但孙照拂的双眼却紧盯他□□的宝驹,他艳羡这马很久了:“啥时候给我也弄一匹呗,库里那些玩意儿,随你挑~”

      顾虔见识过他的私库,作为齐国公的亲孙,建德长公主的宝贝疙瘩,山杏大的东珠和半臂长的牙雕在他那库里都未见得能当上压轴的主角。不过,顾虔深知他还是小孩子心性,惯常心血来潮,“宝弓随良将,宝马配英雄,你啊,还是少糟蹋东西吧。”

      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说起话来很是随意,孙照拂被拒绝了,也全然不在意:“嘚,变着法夸自个儿。”

      “出门时,遇见你姐,”顾虔拍拍雪里红漆黑的脖颈,让它稍安勿躁。这马极通人性,从孙照拂的眼神和语气中读出了他的垂涎,得意地原地踩起小碎步。“说阿爷让我上家吃酒。”

      “哈~让人抓上门了吧!”顾虔虽未细说,但孙照拂料想那场面一定不会太好看——没人比他更了解孙照晴的性子——顾虔自独自掌兵后,装得是有模有样,难得看他吃瘪,孙照拂话中难掩幸灾乐祸之意:“你啊,就刚回来那天露了个脸,再不去啊,老头可真要着急上火了。”

      “这不是,公务繁忙么……”

      顾虔袭爵燕山侯,执掌寒衣军,戍卫大昇西北关隘,此番时逢年节,才有机会回京述职。算算时间,离上一次同孙阿爷共饮,一晃已三年有余。“你别总‘老头老头’的喊,他是你阿爷。”

      “他不是我阿爷,你才是他亲孙子!”

      孙照拂这话一点儿没占便宜——齐国公孙骁与顾虔祖父曾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怜他父母早亡,自七岁起,便将他接进齐国公府,与照晴、照拂姐弟同吃共住。孙骁更是对他视如己出,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孙照拂幼时也曾撒泼打滚过,阿爷为何无端对外人那么好,新做的衣裳要给顾虔先穿,新出炉的枣糕也得给顾虔先吃,分明他才是齐国公的长房长孙!

      直到他入学开蒙,才不再计较,一来是母亲深明大义,每次都会多备一份吃穿,安抚他情绪,与他讲述道理;二来是顾虔这个兄长当得委实不赖,这些年沙城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总会差人捎回来,让他在晔京一众王公子弟中独领风骚。

      思及至此,他又心痒难耐:“你再考虑考虑呗。待会儿你看上什么好东西,只要不是陛下冠冕上那颗珠子,我保准都给你要来。”

      顾虔摆摆手,懒得理他。

      孙照拂还欲再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马车用素狮头绣带,车舆四周施青色帷幔,按制是四、五品官员车驾。然而,车轮的轮牙、车辐和栏杆处都镶有鎏金铜饰,帷幔、垂带亦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刺绣纹饰,显然逾制超品,又充满了宗教色彩。

      这是哪位正得圣眷的道官大人,顾虔暗自思忖。本朝崇尚道教,当今陛下更是朝参暮礼,心虔志诚,时常亲自出席斋醮法会、祝祷祭祀,因此“执掌道教之官”的道官地位斐然。

      不过,他记得道录司左正一才官居六品,这不伦不类的马车是哪儿来的?

      “太常寺少卿,卢晏。”

      孙照拂凑近顾虔,用下巴挑指马车,压低嗓音说:“陛下亲赐的。御前新贵~”
      太常寺乃五寺之一,掌宗庙礼仪,与顾虔不甚有交集,不过,他人虽接触的少,但多少有些耳闻,卢晏……他脑子里蹦不出一张与之对应的人脸。

      孙照拂看出他的疑惑:“上次你回京,他替陛下去凌霄观祈福了。”

      马车停下有一会儿,却一直不见卢少卿出来,宫门口的侍从也不急躁催促,一个个低眉顺目地恭候左右。

      “六年前,就是他提出的‘继统非继嗣’。”

      如此一说,顾虔顿时心下明了。这件事当年闹得沸反盈天,他远在边关也耳闻能详——

      十七年前,孝闲皇帝暴亡,无兄无子,按诏迎堂叔李瓒嗣皇帝位。李瓒登基,改年号宝庆,便是当今圣上。

      宝庆称帝后,首辅单忱率一众大臣上疏提议,宝庆以小宗入继大统,非真正意义上的兄终弟及,应尊奉正统,入隆历皇帝嗣,即过继做隆历皇帝的儿子、启兴皇帝的弟弟、孝闲皇帝的亲叔叔,方是有资格承受大昇天下基业。

      换言之,宝庆若不从,便是逾制废礼,名不正,言不顺。

      明明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却要认他人做父做兄,真是岂有此理!宝庆帝为此大动肝火,不仅当面驳斥了单忱的建议,更要以皇太后之礼奉迎生母入京,在皇家祭祀中追封去世的生父奉宪王为帝,将其牌位移入皇家太庙。

      这不仅有违祖制,更是新帝借着奉迎生母、追封生父为由,变相向朝臣宣誓主权。单忱等人口奉礼法,自恃有所依仗,宣称无有先例,朝臣中“若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宝庆奉诏继位,无东宫旧僚,人单势微,唯有先按下不表。怎料次年宝庆生母妃骤然病逝,这一拖,竟致帝王母子阴阳永隔,宝庆悲痛万分,君臣之间由此拉开了一场长达数年的“大礼之争”。

      打破僵持局面的是一位以青词*获陛下赏识的青年人,卢晏。

      “继统非继嗣”五字空前绝后,仿佛晴天碧空中的一道惊雷,轰天震地,炸得满朝文武动魄惊心。初出茅庐的卢晏上疏支持宝庆帝,另辟蹊径,言明陛下继位乃继承皇统,而非继承皇嗣,皇统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继,建议宝庆帝仍以生父为考,在京另立奉宪王庙。

      陛下见奏章大喜,以此为据与“继嗣派”几番明争暗斗,卢晏身在其中,亦经历沉浮涤荡,直至引发“血溅华步亭事件”,这一场看似是宝庆尊崇“孝治天下”,以大礼压小礼的名分之争,实则是借“礼仪”掌握权柄,培养自己羽翼的君臣之争,终于以宝庆皇帝全面获胜而落下帷幕。

      “大礼之争”历时之久,牵涉人物之多,乃历朝罕见,然“继统非继嗣”一说绝非卢晏一人思及,最终却只有他一人将折子递到了宝庆面前,其中缘故不由令人深思。

      且作为此说的“首倡者”,在皇权与文官集团极度拉扯与激烈碰撞之中,卢晏不仅能全身而退,更是凭此青云平步,扶摇直上,短短六年间,从一名鲜有人识的闲职道官一跃成为圣眷正浓的正四品少卿,其智不可谓不颖悟绝伦,其人不可谓不媚上取巧。(从脑子瓜来说,是聪明绝顶;从人品来说,是真不咋地。)

      帷裳抖动,候在车旁的青年立刻双手掌心向上,姿态恭敬地迎候。青年体态轻盈,腰佩长剑,不像侍从,反倒像是一名精于剑术的游侠。

      怎么,是树敌太多,恐遭暗杀吗,顾虔在腹中调侃。他曾听说,“大礼之争”后,首辅单忱等人视卢晏为洪水猛兽,口呼“佞臣当诛”,朝野上下恨不得将其扒皮拆骨,杀之而后快的人不在少数。

      一只削瘦的手从帷裳内伸出,虚搭在恭候的双手上,青年旋即反握,将车中人引出——卢少卿一身浅青色道袍,头戴玉莲花道冠,竖插子午簪,臂挽白牦拂尘,果然是一派标志的道士打扮。

      卢晏与人少说几句,青年许是见他穿的轻简,转身从马车内拿出鹤氅披在他肩上。卢晏回身摆手拒绝,神态温和,倒是没有一点主子的架子,顾虔就是这时看清了他的正脸——

      长眉凤目,面洁无须,脸孔宛若一块常年不见日晒、无甚光泽的白玉,丰神俊逸,却略失人色。

      然而,在那惨白的玉面眉间,却有一抹叫人瞧见了就难以移目的薄柿色花钿,焰影缱绻,似云若火,红白二色交相辉映,在天光下显得红愈烈,肤愈净,整个人顿时都有了生气。

      本朝男子素有簪花风俗,额描花钿却是头一回见,虽略有浮华,倒也不显阴柔。

      孙照拂拿手肘撞他,语带轻挑地说:“坊间如今皆称他是‘葛巾入世美少卿’。”

      葛巾是道士贯带的头巾,指卢晏以道入仕。

      “寒冬腊月,谁不是轻裘披袄,唯他衣袂飘飘,弱不胜衣,这些年还带起晔京城一股羸弱扶柳之风。唔……如此说来,好似还有个版本是‘病少卿’来着,我倒是也记不清了。”

      顾虔见他身形清癯,脚步虚浮,仿佛先天不足,确有病姿。他常年征战西北,玉沙十二城民风彪悍,好战慕强,寒衣军的将士更是个个体魄精壮,孔武强健,战事之余除了耍乐,就是演武试练,唯恐少二两力气在下一次战斗中失了先机,丢了性命。大昇幅员辽阔,西有穆勒虎视眈眈,南有蛮吼伺机而动,堂堂一国之都,不崇德尚武,却大行羸弱扶柳之风,委实荒唐可笑。

      “据传,卢晏生来一张狐狸脸,乃白狐之子,他爹才将他扔在道观自生自灭。”孙照拂煞有介事地将坊间传闻一一说给顾虔听。

      顾虔无言,一夹马腹朝前走了两步,他向来不爱听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卢大人天恩隆沃,身旁人看似恭敬,却也只是浮于表面。”

      “怎么说?”孙照拂一听他话中有话,立刻驭马跟上。

      “骖服*头低耷耳,呼吸粗快,一看便是久卧湿地,感染湿寒。若不及时养护,不日必将马仰车翻。”

      顾虔爱马人尽皆知,相马之术自不在话下。雪里红就是他从马驹一点点养大的,待之如宝,言辞呵护,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在家中养了个闺女。

      孙照拂没看出他说的异状,但闻言双眸一亮,他最爱看这些热闹,笑嘻嘻地说:“晔都想他摔跤的人,能从琼华门排到街市口。”

      宫门口人多眼杂,顾虔不愿再和他多说,二人将马交予驭马官,径直入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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