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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别是回忆的前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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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是回忆的前序。
孔三湖大道。
斜风细雨,客舍清清。
蒔与撑着伞在巷子里踱步,雾蒙蒙的天空已经有了颜色,冷冽的潮湿气味随着他一直往巷子深处钻。
忽然,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气喘声,蒔与缓缓停住了脚步。
他被旋即的风困在原地。
“救……命……”
“救命……”
伞沿抬起,露出一双漂亮的烟灰色瞳仁。雨割裂了眼前的世界,他半阖的睫羽上沾着雨滴。
那种深邃的忧郁感被蒔与诠释得很好。
男生看到了蒔与,他不顾一切地往蒔与的方向奔去。
蒔与微敛眉心。
不清楚男生哪里受伤了,但他踩在水洼的每一步都会留下明显的血脚印。当雨再落下,又晕染开来,有着血墨画般的淡雅意象。
蒔与张开双臂,顺势接住即将要摔下的男生,他把伞倾向男生。
苍白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男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最后的力气扯下蒔与的衣领。
“求你……救我。”
下一秒,巷子的拐角处走来一位手握斧头的中年男人,慈眉善目的模样却带来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蒔与感到怀里的人在地震,他将唯一的一件外套盖住了男生低耸的脑袋,“拿着伞”。
男生愣愣接过,蒔与淡定地起身。
伞下冒出小声的一句:“小心。”
蒔与没应,他挡在伞前。中年男人是和他住一条街上早餐店的,蒔与认得,人平时和善得很。
和善个屁。
一滴血从斧头上滴下混入雨水中,男人面目狰狞,眼底泛起血丝,他用力挥起斧头。
蒔与偏身,手卡住男人的手腕一折,又一拳打向男人的太阳穴,斧头和男人同时在男生身后倒地。
“咣当——咚”
余光瞥了眼没动过的伞面,蒔与把男人拖离路中央,找了根绳子把他绑在柱子上。
等蒔与再蹲下一看,男生已经晕过去了。他把外套系在腰上,简单查看了下男生,没有外伤,估计血是从哪里沾上的。
蒔与单手扛起男生,重新撑起伞。
此时,天亮了大半,雨也停了。
下了几个月的阴雨季在今天正式拉下帷幕。
蒔与踏上熟悉的路径,一次次完美擦过监控范围边缘,不留下一片衣角。他摆正男生的头,踌躇了会最后还是将外套盖在男生身上,随后离开了这里。
湿漉漉的伞被主人随意扔在脚边,蒔与靠在公共电话亭里,岑寂的风一吹,他冷得打了个哆嗦。
“我要报警……”
“吱呀吱呀”
老旧的木质地板不堪重负哀嚎,过分的热情倒成了吵闹,与若有若无的猫叫声汇合,好似波浪般涌动。
蒔与倾身,亲吻迟来的风。
“哥哥!”
蒔与低头。
一小孩背着与年龄不符的大书包,在楼下激动喊蒔与。
蒔与没动。
少顷,小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小孩爬上窗台,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
“赚钱啊。”蒔与拖长尾音淡淡回,像疲惫叹息。
小孩佯装不经意靠近,蒔与身上残存的猛烈寒气却让他心一颤。他生气地把蒔与扯进来,重重关上窗户。
“大冷天你穿短袖,还开个窗户,你他么是要冷死自己吗?”
蒔与怔了下,随即嗤笑道:“这破学校就教了你说脏话?还是趁早别读了”。
小孩没说话,他的目光是一把锐利的箭簇,直直刺向蒔与。
“坏哥哥。”
蒔与看了眼小孩,眼底潋滟的水光仿佛一片汪洋,隔开了他们。他们驶着小舟各去远方,仅能将思念寄托在余生。
因为乐不思蜀早已贯彻了蒔与贫瘠的一生。
蒔与先移开眼,他想说:“读吧,读下去”。是请求,可蒔与只会凶巴巴命令道:“你敢不读了,就等着我打死你吧”。
小孩知道哥哥是一位嘴硬心软的笨哥哥,他捂住脸忍着笑。
蒔与:……
寂静是这里的本色,可在小孩眼中,平淡而悠然。他不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阒然,身边有哥哥,已经足够了。
“我答应你。”
莫名其妙的一句,小孩却瞬间兴奋到跳起来,他环住蒔与的颈脖大喊:“呜呼!我爱你哥哥”!
蒔与许下了一个承诺。
为了这个承诺,蒔与去找了一直照料他的王哥。
“王哥,我请你吃顿饭吧。”
王哥顿时停下手中的活,他意味不明看向蒔与,“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万年不变的铁公鸡也拔毛啦”。
他们心之斐然,都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一个还怀有念想,一个不舍得戳破。
蒔与不作声,默默替王哥收拾余下的残羹剩饭。王哥捉住蒔与端起油腻盘子的手,颤着声却佯装轻松道:“行了江与,又不会怪你,走不就走了”。
“王哥,我还有一事相求,恳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王哥坐下,犀利的目光审视着蒔与,他道:“杀人放火的事我可不干”。
“我房东的孙子……”
王哥直接不耐烦打断道:“你不会是想让我替你照顾他?江与,你脑子呢?你要是真的在乎他,你就不应该走,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他妈死了,爸跟人跑了,管都不管他!你走了后,他怎么办?你要他一个几岁的小孩怎么办?你房东年纪那么大了,还能陪他几年?江与!你的心就这么狠吗!”
挽留的话说得这么委婉,混合着难听的馊饭味,稠密地围在这儿。王哥的语气愈来愈差,声音也愈来愈高,他恨不得就地处决了江与。
来势汹汹的糟糕话一下又一下狠厉打在蒔与低垂的脑袋上,他清楚自己不能留在这里。于是,蒔与一下头都不抬,过长的发丝挡住了从头顶倾洒而下的昏暗光,他紧抿嘴唇,一声不吭,任由王哥怎么骂,看起来无比的可怜。
王哥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蒔与的鼻子喊:“江与,你他么要记得回来”!
蒔与点头,“哥,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王哥坐下,没回头,他摆手道:“滚吧”。
“走了,哥。”蒔与刚踏出门,便有一股没有被特意控制的力道抓住了他的肩。王哥把一沓红钞票塞进蒔与的手中,随后紧紧抱住了蒔与,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吼出来一般,带着难以比拟的、 质朴的、美好的祝愿,“好好的,江与,对自己好点”。
“这次就不送你了。”
这些天不再落雨,甚至连蒔与离开的那天都是阳光明媚,但依然寒冷。
早上,小孩上学前来到蒔与的床前,他把蒔与晃醒。
“哥哥,你中午要记得来啊。”
蒔与迷糊睁开一只眼,然后又闭上……睡着了。
小孩在蒔与的耳边像鬼一样喊:“哥哥~记~得~哦~”
俏皮的可爱话可以听出说它的人是多么开心。
蒔与没理,他翻了个身,留下决绝的冷漠背影。
小孩蹦上去,拱了拱蒔与,“哥哥,我去上学啦”。
破败的居民楼连绵,像河水般经年流转,深深烙下岁月的脉络。
云雾乱,云雾清。斑驳的光影寸断,风急急刮,他慢慢行。
中午悄然而至。
蒔与带个黑色帽子,穿上特意买的外套走进小龙人小学。过路的人频频顿足,蒔与径直走向一直在挥手的小孩。
小孩高喊:“哥哥!”
旁边的小孩惊讶道:“这是你哥?好帅啊!”
小孩骄傲点头,“那是,我哥是天底下最帅的人”。
蒔与拎起小孩的书包,然后掏出一把糖,“拿去分”。
是两个球的棒棒糖,小孩两只手都抓着,心中很不是滋味,越说越小声,“哥哥,买便宜的就好了,还买这么多,其实我没有多少朋友”。
蒔与蹲下,让小孩可以完全看见他的眼睛,他道:“你分出去,不就有朋友了吗”?
小孩鼻子一酸,眼尾已经红了。蒔与凝着,绷着脸生硬道:“不许哭,敢哭我就把你扔出去”。
小孩抓着糖的手紧了紧,他点头,“我不哭。哥哥你先进去,我去分糖了”。
蒔与走了,班级上坐满了人,他很容易找到了小孩的座位。他坐下,捻起整整齐齐摆在桌上的作业本。
不正经的小孩,字倒是很好看。
“柳正的家长来了吗?”
蒔与懒洋洋举手。
老师看了好几眼蒔与,点头。
“既然家长到齐了,那我们的班会就正式开始了。”
老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蒔与没认真听。直到提及了柳正,但也无非就是夸这个小孩有多好,是什么班级第一。
蒔与低头扬唇,真给他长脸。他一抬头,一个小脑袋在门口,小心翼翼只漏出眼睛,见蒔与看他,便开心笑了。
蒔与无声说:“真棒。”
柳正笑得更灿烂了。
甜的味道还在舌尖跳动,这一场荒谬的相遇是属于他们最盛大的问号。
与阴雨相伴,被禁锢的思念终会冲破牢笼,寻得它的归属。
早已退了房,今天的蒔与仅需要收拾东西,关上门,然后离开。可站在柳正家的门口,他迟迟未动。
要不要说一声呢?蒔与纠结良久。他怕自己偷偷走后,这个傻小孩会固执去找他。但如果他敲下了这个门,自己就不一定走得了了。
蒔与的家很小,一个包就装得下。
蒔与提了下肩上的背包。离别是一生的必修课,傻小孩一定要学会正视它,最后接受它。
手刚抬,门开了。
柳正的眼睛通红,似乎哭了很久。他的小手无意识垂下来,砸在腿边。
“柳正。”蒔与很少喊小孩的名字,这一次的主角是柳正,不仅是蒔与想让小孩明白,更是他自己——想再喊一声。
“我走了。”
虽然奶奶已经和他讲过了,可真正来临的时候,并且是本人亲口和他说,柳正还是难以接受。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踉跄摔进蒔与的怀里,手上拽着蒔与的衣服又扯又拉,矛盾得让人崩溃。
“柳正!柳正!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我冷静不了!你要走了,我现在才知道!凭什么?就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吗?江与!我恨死你了!”
柳正的泪水打湿了蒔与的衣服,一团一团的,太过麻乱。蒔与低头,安抚摸着柳正的脑袋,道:“柳正,是哥哥遇到麻烦了,必须要走”。
“这件事,我只和你说,你要替我守护好这个秘密。”
柳正的手不放开,他把脸藏起来,重重点了下头。蒔与只好硬生生拉开柳正的手,一边偷偷塞钱到他的口袋里,一边道:“柳正,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柳正恨恨抹掉眼泪,交代道:“你要记得回来看我”。
“小屁孩,你知道哥哥也是舍不得你的。”
“柳正,走了。”
蒔与毫不留念转身下楼。
柳正愣愣站在门口,连该做什么都思考不来。等意识回笼,柳正已经看不到蒔与的身影了,他两步并作一步匆匆下楼。
旖旎的余晖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脉脉悠悠涤荡着地面。
柳正忙不迭停住脚步,冲着蒔与喊:“一定要再见”!
声音回荡在天空与风之间,唱出生命斑驳的旋律。
蒔与回头,烟灰色寂寥的眼眸弯起,他笑着说:“再见”。
记忆被埋在潮湿的阴雨里,染上不朽的色彩。他不痛苦,可他时常会想念。
想起那天夕阳下的奔跑,以及红色的倒影。
是日,风,声声不息,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