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雾（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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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的上海，四月的清晨总是带着一丝湿润的凉意，空气中弥漫着梧桐絮的轻柔气息。
静安寺地铁站内，恰似一座永不停歇的尘世驿站，人潮如涌，一波接着一波。站内灯火通明，将每个人的面容照得清晰可见，他们脚步匆匆，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节奏如织游去。有的目不斜视，手中紧紧握着手机，眼睛紧盯屏幕，小小的屏幕里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有的背着背包，神色疲惫，却依旧加快步伐，好似在追赶着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是被命运之绳牵动的木偶，遵循着既定的轨迹前行。“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
当地铁闸机 “哐当” 一声吞下最后一张单程票，李心从闸机口走出，他裹在藏青色风衣里，身形挺拔却难掩眉眼间的倦意。作为某财经新媒体主编，忙碌的工作节奏让他习惯了在各种会议、采访和稿件审核中连轴转。此时，他正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会议提醒，心里盘算着接下来一天的工作安排。
地铁通道的穿堂风掠过李心的后颈，他下意识拢紧风衣。昨夜审稿到凌晨的记忆仍黏在太阳穴上，像块未撕净的膏药。他揉了揉眉心，视线扫过闸机口电子屏的时间——7:43，距离早会还有十七分钟。这十七分钟，本应是咖啡与新闻简讯的寡淡填充，却因某个身影的闪现，猝不及防地掀开了记忆的封印。
七点四十四分，静安寺站 B 出口的自动扶梯缓缓上升，将人群吐向地面。就在电梯升至三分之二处时，李心不经意间抬眼，一个侧影如同一枚突如其来的石子，投入他平静已久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那侧影熟悉得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
沈青禾抱着蓝紫色绣球花静静地站在大理石柱旁。晨雾如一层薄纱，轻轻地笼罩着她，在她米白色针织开衫上洇出淡淡水痕，让她看起来宛如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她怀里的绣球花娇艳欲滴，花瓣上挂着的露珠在微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与她整个人相得益彰，透着一种别样的宁静与美好。
七年前毕业典礼那天的场景如潮水般涌上李心的心头。那天，天空飘着细雨，雨水打湿了她的学士服，鬓角别着的那朵绣球花，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礼堂彩窗的光，美得如梦如幻。那时的他们，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计划着毕业后在这座城市共同开启新的生活篇章。他们曾以为，未来的日子会像童话故事一样，充满甜蜜与幸福，却没想到，现实的洪流如此汹涌，将他们的爱情冲得支离破碎。
“青禾。” 李心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地铁报站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像枚生锈的图钉扎进记忆的软木墙。这一声呼唤，穿越了七年的时光，带着往昔的眷恋与如今的忐忑。沈青禾的睫毛颤动如受惊的凤尾蝶，缓缓抬起头。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时间凝固了。地铁的报站声裹挟着时光的碎片，将七年的距离碾成一张泛黄的车票。
李心想起解剖学教材里视神经的生理重量——0.3克神经束却能承载整片星空的压强，他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说目光有重量，那两道视线坠着他的心脏直往下沉，让他的胃部泛起陈年普洱的涩味。曾经的甜蜜与苦涩、欢笑与泪水，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
“李主编。”沈青禾嘴角弯起克制的弧度，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素圈闪过寒光——与七年前他们逛田子坊时试戴的对戒一模一样，只是当时她嫌俗气，最终选了枚镶碎钻的鸢尾花样。此刻这枚素圈却像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李心记忆的痂。”沈青禾语气中带着一丝生疏和客套。她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闪过寒光，刺痛了李心的眼睛。这个称呼，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让李心想起上周审稿时遇到的某个生硬译句，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就像是把法式长棍硬塞进青花瓷罐。他这才惊觉，眼前的沈青禾，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青涩纯真的女孩，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七年的时光，还有各自经历的人生风雨。
地铁通道穿堂风掠过时，绣球花簇发出细碎的簌簌声。李心注意到最外层花瓣边缘蜷曲发褐，像被火焰舔舐过的信纸，透着一种脆弱。“要去哪？” 他向前半步，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随着他的靠近，花束间飘散的尤加利叶气息，混着某种抗抑郁药特有的苦杏仁味，钻进他的鼻腔。这股味道，让他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和担忧，眼前的沈青禾，究竟经历了什么？
“武康路。” 沈青禾用鞋尖轻点地面，麂皮乐福鞋上沾着新落的梧桐絮，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杂乱而又迷茫。“这些孩子需要换盆了。” 她管那些绣球叫做孩子。她说话时，喉间的珍珠项链微微晃动，这细微的动作，却让李心想起大二那年外滩美术馆的装置艺术展。那天，她穿着珍珠白连衣裙站在镜面迷宫前，转身时项链坠子划过他锁骨，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凉。那道凉意，曾经是他们之间甜蜜的小默契，如今却成了回忆里最刺痛人心的部分。
2
手机里一边迅速调整好今天的日程，推了一些采访，延后了当天写作。李心快步跟上沈青禾的脚步。
他们沿着常熟路向北走，四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梧桐树叶，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斑，梧桐絮在晨光中织成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偶尔的脚步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李心有时候瞥向沈青禾，她专注地抱着怀里的绣球花，眼神中透着一种温柔和怜惜，那不是几盆花，而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路过一家 24 小时便利店时，李心看见玻璃橱窗映出的影子：沈青禾怀抱花束的姿态宛如抱着婴儿，小心翼翼，满是爱意；而他公文包上的黄铜搭扣，正在她肩头投下十字形阴影，像是命运不经意间打下的烙印。这一幕，让李心心中五味杂陈，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站在一起，竟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终于，他们来到了武康路的老洋房前。推开那扇铸铁门时，清脆的风铃声惊醒了玄关处正在打盹的虎斑猫。它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喵呜叫了一声，便转身跑开了。沈青禾赤脚踩上吱呀作响的柚木楼梯，裙裾扫过阶间积灰的《追忆似水年华》法文原版。李心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仿佛能听见时光的回声。这座老洋房里，似乎还残留着过去的气息，那些曾经被遗忘的回忆，此刻正一点点地被唤醒。
当李心数到第十七级台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屏住了呼吸。整片天台正漂浮在蓝紫色的海洋里，三十七个陶土花盆沿着女儿墙整齐地列队，绣球花在四月阴天里呈现出诡异而又迷人的蓝紫色。那大片的蓝紫色，如同一片神秘的梦境，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沈青禾蹲下身，开始修剪枯叶，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剪刀突然停顿在枯枝分叉处，沈青禾望着花盆底渗出的水渍轻声道："他总说绣球蓝得像抗抑郁药片的糖衣。" 李心这才注意到五斗橱深处堆着空药盒，氟西汀与帕罗西汀的生产日期横跨2015-2017年，铝箔板上的压痕像病历本上的时钟刻度。沈青禾的指尖抚过氟西汀药盒上的划痕，"这些是精神科每月复诊的处方笺，"她掀起药盒夹层，露出2016年仁济医院的就诊记录，"他走后的每个雨季，绣球蓝得越深，药量就加得越重。"铝箔板上缺失的药片，像日历上被撕掉的日子，记录着她独自对抗黑夜的七年。
沈青禾的银镯滑落至小臂，露出内侧蜿蜒的烫伤疤痕。那道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蚯蚓，爬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显得格外刺眼。
“知道为什么选这个品种吗？” 沈青禾突然开口，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打破了天台的寂静。“无尽夏新娘，土壤 pH 值改变花色时，像极了婚礼上变心的新郎。”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心的心上。他这才明白，这些绣球花对于沈青禾来说，不仅仅是植物。回想起上周采访某位投行高管时，对方说起并购案就像谈论一场集体婚礼，李心忽然觉得上海就是巨大的 pH 试纸，所有人在资本溶液的浸泡中渐次变色，而他和沈青禾，也未能幸免。
茶壶在铸铁炉上发出呜咽时，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利剑般穿透云层，洒在天台上。沈青禾从五斗橱取出镶金边骨瓷杯，杯底残留的咖啡渍勾出记忆的轮廓。大四冬天，他们总在政民路的咖啡馆写论文，而她常常是趁李心不注意，往他的美式里偷加方糖，砂糖颗粒在杯底沙沙作响，那是他们学生时代最甜蜜的回忆之一。如今，再次看到这熟悉的场景，那些被尘封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留下的。” 沈青禾忽然用杯沿轻叩桌面，李心这才注意到橱柜上的浪琴表永远停在 2:17。“婚礼前夜在书房找到他时，电脑循环播放着里尔克《秋日》的法语朗诵。”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李心却能听出其中隐藏的痛苦和悲伤。他看着沈青禾，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曾经深爱的女人。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强烈的光线让绣球花瞬间变成妖异的玫红。沈青禾手腕一颤，药盒从针织衫口袋滑落在地。帕罗西汀药片滚过拼花地砖的缝隙，像一串被斩断的珍珠项链。李心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就在这时，后颈突然落下一滴温热的液体。他分不清那是晨露还是谁的眼泪，但那一刻，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痛难忍。他捡起药片，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在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青涩而又美好的时光，但现实却又如此残酷，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无法逾越的鸿沟，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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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将捡起的药片小心翼翼地放回药盒，直起身来，目光再次落在那盆颜色诡异变幻的绣球花上。沈青禾已经站起身，走到天台边缘，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眼神空洞而又迷茫。
“青禾，这些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李心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触碰到她内心深处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沈青禾没有立刻回答，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经历什么，好与不好，又能怎样呢？生活不还是得继续。” 她的语气平淡得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却让李心的心愈发沉重。
李心走上前，站在她身旁，试图寻找一些话题来打破这压抑的氛围。“你翻译的法国诗歌，一定很受欢迎吧？” 沈青禾微微摇了摇头，“只是一些爱好罢了，能换些稿费维持生活，也算是有点用处。” 她的回答简短而又冷漠，让李心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
沉默片刻后，沈青禾再次开口：“你呢？财经主编的工作，应该很充实而忙碌吧？” 李心无奈地摇头苦笑，“每天都被各种会议、采访和稿件淹没，有时候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上。”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感慨，曾经那个怀揣着文学梦想的少年，如今也在现实的洪流中渐渐偏离了那个少年憧憬的方向。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天台上的绣球花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沈青禾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你知道吗？这些绣球花，是我唯一的寄托。它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看着它们生长、变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人生。”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眷恋和依赖，让李心对她的心疼无形中增加了几分。
李心想起刚才看到的她手臂上的烫伤疤痕，忍不住问道：“你的手…… 是怎么受伤的？” 沈青禾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但很快又停住了动作。“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小心烫伤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却让李心更加的不安。
“你们婚礼前夜……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心鼓起勇气问道，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埋藏了太久，他渴望知道真相，哪怕真相可能会让他更加痛苦。沈青禾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悲伤。“他一直患有抑郁症，只是我没有发现。婚礼前夜，他在书房里听着里尔克的《秋日》，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心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是否还有意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如此复杂，过去的感情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只道当时是寻常，哪些随意想讲的话随着心里刻意的距离变得渐渐遥远。“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些。”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有好多想说，想了一会，李心低声说道。沈青禾摇了摇头，“没关系，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有些已经慢慢释怀。”
阳光渐渐变得柔和，天台上的气氛却依旧压抑。李心和沈青禾默默地站在那里，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们淹没，充满蓝紫色绣球花的天台上，静静地感受着时光的流逝。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雾（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