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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重,好重,这条路好似长到没有尽头。呵出的气体结成白雾,在眼前幽幽地上浮。背上冰冷生物的鼻尖不时蹭过他的脖子,它的长发泼洒出去,随着行动一下下拂过济慈的胸前,痒痒的。

      济慈是在回家的石桥下发现这条人鱼的。

      人鱼虽然稀少,但对于生活在珀尔城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这座城市恰恰因港口闻名,是这个国家璀璨王冠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外,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繁荣的几座城市之一。

      每天无数吞吐巨浪的多桅帆船从远方驶来,稍作休整后很快又迫不及待地踏上新一轮征程。巨鲸卸下的货物带给珀尔源源不断的财富,也留下了无数外来的惊奇消息。

      见多识广的水手口中的海洋更是令无数人向往,一些海洋上的怪谈如潮湿的海风般转眼就能刮遍整个港口,幽灵游船,海底遗迹,金色背鳍……这类话题在码头长盛不衰,在口口相传之中,又增添上不少神秘诡谰的色彩。

      码头上的孩子最喜欢做一种指挥的游戏,他们化身船长,手搭凉棚向前张望,不断地对自己的船员发号施令,“风暴来了!”。

      而船员,也就是他的小伙伴,负责煞有介事地转舵,还要飞速地爬上桅杆降下帆布,遇上海盗,他们还会化身皇家海军,英勇迎击。

      这儿的孩子白天在甲板上猴儿般乱窜,夜晚带着洗不净的腥气,一次次地做着征服海洋的美梦。

      小济慈也善于做这种游戏,当然,他从未出过海,可无人知道他渴望拥有一条自己的船和象征着船长的大帽子。

      济慈还很年轻,他一直和寡居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体弱多病,他也只能把自己对海洋的向往搁置掩埋,不在忧郁的母亲面前表露出分毫。

      事实上也正是为了让母亲得到更好的医治,他们才不得不选择远离那承载了无数美好回忆,同时也埋葬着船长父亲的故土。

      故乡虽然贫穷落后,但闭上眼睛,仍能回忆起那种在屋前屋后的洁白花朵。尚还康健的母亲提着水壶轻快地走动,年幼的孩子躺在地上胡乱地画出一些杂乱的线条。

      等到橘黄的阳光慢慢后移到孩子眼前的图画纸上,一双有力的臂膀便会从腋后将自己高高举起。孩子热衷于这种游戏,往往装作对身后的脚步和轻笑十分迟钝,只是这一切随着父亲的离世就像海浪翻涌而上的泡沫一般消逝了。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清贫但却平稳地走下去,可单薄的帆船怎能抵御生活的巨浪,一切的源头起始于捡到人鱼的那一天。

      其实仔细说来,那不寻常的一日的开头也没什么特别的,济慈只是惯常地进城里去取回一些草药,为了省下一些削薄的储蓄,他从不搭乘路上随处可见的牛或马车。他身上那股无风自动的穷酸气往往也让其他同路人避之不及,他只能独行。

      更遑论那天为了几分几厘的争吵,草药商人在混乱的争执下愤恨地出拳打上了济慈的颧骨。他抢回济慈紧抓不放的几根草药,轻蔑地啐在对方的脸上,泄愤般狠踢几下软弱的腹部后才喘着粗气扬长而去。

      济慈像一只虾般俯趴在地上,尽可能避开些要害。城里的卫兵上前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在询问事件的原委时,因为疼痛到麻木,济慈只顾着抱着双膝将脑袋埋进胸口,嘴唇微微嗫嚅,发出些无谓的字词。

      人群围拢又散开,直至感受到微凉的寒意侵入皮肤,良久他才从地上慢慢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为了不让体弱的母亲担心,济慈从未晚归,但今晚却是实在无可奈何。

      焦急地走上归家的小路,一路上月亮不忧不喜地悬挂在空中,悲凉的颜色却一直弥漫进他的心底。颧骨在不停地发热,可以预想这个孤独的倒霉蛋此时该是一副多么悲惨的面容。

      走过与往常无异的石桥时,一个不寻常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闪亮,莹白的光点。珠宝之类的幻想令济慈浑身热了起来,当他小心翼翼地爬下斜坡,趟过污水,就看到了眼前这幅景象。

      桥下的巨大排水管散发着糟糕的气味,令人嗅觉失灵,随处可见泛白的污沫和五彩的油膜正随着水纹微微地荡漾着。美丽的人鱼就横躺在污水横流的下水道中,满身脏污。

      宽大的鱼尾鳍被撕烂,尾部的鳞片大面积地被剐去,暴露出来的血肉浮肿溃烂,上身许多触目惊心的划痕,最为致命的是胸前一道前后贯穿的火枪伤。而那点闪光正是那满是破溃和腐败的尾部仅余的一点鳞片发出的。

      豢养人鱼的代价是巨大的,这种奢靡的宠物更是只有珀尔城内年轻的公爵有福消受。公爵的任性骄纵在城内无人不知,他酷爱玩乐,但在新鲜感过去后也会很快厌弃。

      就在不久前,一个侏儒恃宠而骄,仅仅只是说错了一句话,公爵便下令将他狠狠地鞭打后吊在伸出水面的横杆上。一开始侏儒尚能呻吟,直至一言不发,奄奄一息。

      再后来一些食腐的飞鸟自发地聚集,在一旁不停地哀号盘旋,无人经过时便飞下猛啄。那段时间内,码头前投下的矮胖黑影一直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头人鱼毫无疑问也是公爵的宠物之一,或者准确来说曾是,毕竟从目前看来,人鱼确实是孤独地,凄惨地,无主地被遗弃在这里。

      济慈喉咙干涩,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曾经见过这种绮丽的生物,当然是在书页上,关于它们美丽却凶险,类人却非人,当然还有种种更加隐秘久远的传说……

      被蛊惑着,济慈试探地抬步,下一刻人鱼空洞的眼神凝聚起神采,眼皮下一道阴冷的目光向济慈射过来。

      济慈硬着头皮,顶着被濒死之兽盯上的异样感觉一步步上前,但可能是实在力竭,在脚边的波纹一圈圈荡漾至人鱼的手边前,人鱼都没有其他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更是十分冷淡漠然。只有那尾残缺的鱼尾弯曲拍打了一下水面,啪嗒一声,像是艰难的示威。

      济慈保证一开始他确实只是出于好奇而上前的,因为这头人鱼恰巧满足他对那从未涉足的海洋的幻想,美丽,危险,神秘,强大。但现在离得近了,他更能肯定这条人鱼的不凡。

      济慈不由得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神奇的一幕:未经处理的伤口正在不断恶化,可又不断有新鲜的血肉增生,相持之下,竟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毕竟这妖异的生物确实还在顽强地呼吸……

      济慈从小便懂得了趋利避害的道理,公爵高傲狠戾,就算是舍弃的东西也绝不肯容忍其他人的染指,他接下来的行为若是被公爵得知,绝不会落得什么比侏儒或是人鱼更好的下场。

      可……眼前的人鱼是真实的,实际的,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惩罚则是膨胀的,虚幻的,吊在空中悬而未决的。人鱼身上所蕴藏的神秘力量赋予天平一端绝对的力量,想到这里,另一端的怯弱胆小变得飘忽,简直羞于与人鱼相提并论,缩水后化成蒸汽立马挥发掉了。

      济慈提起人鱼,靠在墙上,让它暂时远离那些污水。随后细致拨开一绺一绺黏在脸颊上的长发,直至那双形状优美但淬满狠毒的眼睛完全暴露,浓烈到仿佛成实质的恨意在他看来却十分生动鲜艳。

      看向人鱼眼神中隐藏在灰烬下的火星,济慈嘴角勾起,笑出了声,胸腔不停地震动。想不起有多久没有这么畅快地笑过了,他的喉咙像是生锈的弦不断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

      他忘记了不久前的疼痛,骨缝里又滋生出名叫希望的力量。只要传说是真的!传说是真的!传说是真的!

      那么眼前这头人鱼简直是取之不竭的宝藏,母亲的痼疾,自己的困窘,他人的轻贱不过只是过眼云烟,自己何其有幸竟然能有这样的一番机遇。济慈咬紧后牙,告诫自己要牢牢把握住命运女神的垂青!

      济慈脱下身上的袍子,这也是他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事实上也十分单薄粗劣。将它几下撕扯后变成一条条布料后,济慈将人鱼背上后背,然后用布条一圈圈缠绕,直到人鱼不会滑脱的程度。

      人鱼几乎没有挣扎,当然它也无力挣扎,全程像个破败的娃娃任由老实人摆弄。固定结束后,一人一鱼的组合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月光下走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济慈知道这是鱼尾拖拽在地面上的声音,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抱着歉意忽略了。

      人鱼虽然修长,但所幸由于消瘦,济慈尚且能够勉强承受,两条干瘪惨白的手臂被牢牢地束缚,人鱼的脑袋只能无力地垂靠下去。

      部分湿滑的长发吸附在在背后,冰冷的吐息像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不断喷洒在济慈的脖颈,鸡皮疙瘩以此为中心向全身蔓延,阴冷的感觉在背后挥之不去。

      月光轻柔地垂下,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白,济慈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只能不断前倾依靠重力引着脚步向前。

      直到远远地看到那幢小屋,济慈振奋起精神,踩上家门前嘎吱作响的地板后,他放缓了脚步。想到虚弱的母亲一定已早早睡下,济慈轻轻地打开自己的房门,尽力不发出更大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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