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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密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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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欲行铁靴碾过碎石,在血迹斑驳的军帐前撩袍而跪。被羽林卫护拥着的宦官缓缓展开明黄绢帛,皇帝朱批印在金丝云纹的圣旨上于落日下泛起一丝诡异的猩红。
“奉光天弘运皇帝诏,曰:中乌将军晏欲行,朕闻尔有德,立此汗马勋劳,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念尔忠正明恩,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加封怀化大将军,以河北地益封三千户,即日回京述职。”
晏欲行盯着诏书上的“回京”二字,喉间泛起阵阵铁锈味,晏欲行不动声色的握住藏在衣袍下的匕首,她的手紧了又紧,她说过她会握紧她的刀好日回到上京去,这个时机终于被她等到了。
“臣晏欲行,接旨。”
漠北的风沙重,每一步踏上去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贺财生就跟在晏欲行身后看着她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看着她捡起脚底碾过的碎石,有一搭没一搭的高抛着玩,直到看见天上鹰隼呼啸一声盘旋于空,她才发力击落它,像是击落敌人的首级。
贺财生寻了个话头问道:“晏哥,回京述职,你心情不好吗?”
他看见面前这个一向不怎么爱笑的少年将军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弧度,恍惚间他好似听见了一句并不真切的:“不,我高兴极了。”
*
三日后,上京长街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上京的达官显贵看不见边境的黄沙,自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繁华模样。
只见那脚踝上戴着汉白玉精心镶嵌而成的铃铛的歌伎,身姿婀娜的轻舞吟唱着当下最为时兴的小调,她的声音犹如夜莺啼鸣般婉转动人。
然而,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打破了这份纸醉金迷的繁华,疾驰的马颈上的金铃震下了歌伎手帕,只留下她凭栏遥望的身影看着赤云马的铁蹄踏过长街,马背上的人,一次也没回过头。
那是最近名动上京,简在帝心的指挥使——秦玹。
如他那芝兰玉树,面若好女的俊俏容颜一般出名的是他那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声,腕间缠绕的银丝软剑不知有多少冤魂附着其上。
“秦指挥使请卸甲——”
秦玹坐在马上,玄纱冠下的眉眼如淬寒刃,他垂下眼睑扫过面前低头躲避视线的宦官,半晌,秦玹翻身下马,抖开玄色披风露出腰间两柄乌金刀,刀刃上的血迹未干似乎仍在控诉着面前这人的冷血无情。
秦玹将乌金刀解下,重重的磕在了宦官所盛的托盘中。
接过刀刃的宦官手微微发颤,他似是不敢看,莫名将头垂的更低,只是捧着托盘的手紧握到发白,又默默举过头顶,他声音中都带有一丝藏不住的颤音,于是,秦玹又听见一句近乎微不可闻的语句:“请指挥使卸甲——”
秦玹的眼神终于大发慈悲般从他的身上移走,骨节分明的右手往左边暗绣飞鱼的箭袖处一拨,一柄镶嵌着血玉的银丝软剑出现在掌心之中。
“来取。”
面前的小太监,身子弓的更低了,仿佛秦玹的声音似从阎王殿里传出来的招魂索命声,而不是那一句轻飘飘的来取。
秦玹等了半刻,那柄血玉银丝软剑仍在他的掌心之中,他垂眸只见面前的宦官只是一味的将托盘捧高,他扫过一眼仍在发抖的小太监,反手将软剑放进了托盘中,随即便越过他一步一步的走向御书房的方向。
有风吹过御书房旁的枝桠,细碎的叶片摇曳,簌簌声悄然传进了秦玹的耳中,原来,在不知不觉间竟早已入了春。
“臣秦玹,叩见陛下。”他双膝跪地,将头缓缓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腰间悬挂的指挥使令牌被风吹动,与腰带碰撞,发出清脆的金戈声。
“进来吧。”承乾帝的声音带上了暮年特有的迟缓,却仍充满天子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玹起身,稳步踏入御书房里。金砖铺就的地面上落满了烛火斑驳光影,他微微颔首,垂着眼眸,沉默的伫立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坐在高位之上承乾帝开口。
良久,一室安静,唯有御笔沾取朱砂滑过奏折的沙沙声,细微却清晰,静的连呼吸可闻。
“朕老了。”承乾帝的声音悠悠响起,打破了一室寂静。
秦玹低垂着头,听闻此言,瞳孔骤然紧缩,额角处瞬间渗出细密冷汗,他立刻再次跪地,身子伏的更低,脊背绷紧如满弓:“陛下如日月常在...”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承乾帝一声清咳硬生生打断:“朕还是皇子时,随父皇同游猎鹿常在皇子中拔得头筹,可前日围猎却被弓弦震裂了虎口。”
秦玹垂头盯着金砖的缝隙,刻意放缓了呼吸,鬓角的汗珠划过下颚打在了金砖上,留下一滴不易察觉的水渍,他不动声色的抬眸快速扫过一眼面前的天子,晃动的烛火映照在蟠龙屏风之上,光影摇曳,划过老皇帝脸颊时将他眼尾的皱纹映照的沟壑纵横。
他喉结微动,强咽下喉间泛起的铁锈味:“陛下挽弓如满月的飒爽之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承乾帝低笑一声:“可是朕老了,皇子尚幼,朕还不能老。”
“臣愚钝。”他重重叩首,指挥使令牌撞在金砖上铮然作响,额前的碎发掩过了秦玹深沉发黑的眼眸。
承乾帝干枯的手指点过茶水在批满朱批的奏折上圈了一个圆,不偏不倚的框起了晏欲行的名字:“此番晏卿在漠北驱逐匈奴,还我大夏三十里疆土,立下不世之功...”他话还未半便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才渐渐恢复平静。
秦玹浑身血液凝固,藏在衣服下的手指用力握紧,指节发白。半晌才听见承乾帝面色如常般说道:“可朕近来总读诗书,夫威福予夺,人主之柄也,奈何假人?昔日董卓乱汉,刘裕代晋,前车之鉴,朕心难安。”
天子的尾音拖的极长,年迈的有些枯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响,像是一把立在秦玹头顶的刀。
“臣愚钝,只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秦玹忽然抬眸,眼底落满如烈火般灼灼燃烧的星芒:“臣愿孤身前往漠北杀之以绝后患。”
不料,老皇帝却忽的摆摆手说道:“晏将军素来恭谨,想来也不是狼子野心之辈,只是他此番立下汗马功劳,子敬,你说该如何奖赏他?”
这声子敬,让秦玹想起当日承乾帝亲立自己为羽林卫指挥使血洗昭狱那天,当时的承乾帝也是这般风轻云淡两言之间,便要了燕家一百三十一条人命。
秦玹将额头抵在金砖上,声音低沉:“臣不知,烦请陛下明示。”
“子敬,你家中可还有何人?”承乾帝突然问道,仿佛秦玹的户籍文书从未出现在他案桌之上一般。
“臣年幼失亲,父母亲族皆死尽。”
承乾帝走到秦玹面前,掌心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挲着,宛如疼爱着自己的幼子一般:“朕没记错的话,子敬今年二十有二了吧,还未成家。朕许你一段姻缘,如何?”
话已至此,图穷匕见。
秦玹心跳陡然错漏一拍,顾不得失礼,急忙躬身说道:“陛下,不可。”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他与晏欲行同为男子怎可成婚。
承乾帝却不恼,他缓声说道:“子敬,抬起头来。”那双浑浊的眼眸中闪着帝王势在必行的精光,面上却柔和的像是充满慈爱的长者。
“子敬,朕当年破格提拔你为羽林卫指挥使时,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秦玹垂眸错开承乾帝的目光,低声重复道:“陛下曾言今日得臣如添耳目,侦缉巡察、掌廷执仗皆交付于臣,望臣日后忠心不二,为陛下鞍前马后。陛下殷殷期许,臣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
“子敬,朕老了,也知漠北铁骑是大夏防线,朕无意摇动军心,自毁长城。可边关百姓只知中乌将军晏欲行,却不知有朕,漠北苦寒百姓不易,朕不怪他们。朕只需要你这双眼睛为朕好好的看清他的一举一动。”承乾帝凝视着秦玹错开的眼眸,轻笑一声,语气骤然变冷:“子敬,你不愿意?”
秦玹此刻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资格说不,最初的询问也不过是帝王玩弄人心的虚与委蛇。
秦玹将头重重的磕在金砖上,呼出的气息中彷佛带上了血液独有的腥气,那句一开始回答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亦成了此刻刺回给秦玹的一把刀,封住了他的喉。
于是,他也只能跪谢圣恩,答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烛火印在金砖上,勾勒出天家显贵,皇恩浩荡。
窗外一阵风吹过,承乾帝似乎有些疲惫,摆了摆手:“等晏卿回京,朕便赐婚于你,此刻退下吧。”
秦玹出了御书房,那阵吹进天家书房的风又吹动了他鬓边的碎发,不是入春了吗?竟然让秦玹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寒冷,像是从心底所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些年来,秦玹接手羽林卫指挥使一职,听百官所想,斩大奸巨恶。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孤臣,一柄只听天子号令、不问善恶的刀。
如今,这把刀也指向了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