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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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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阳光像熔化的玻璃,顺着高三(7)班教室的蓝漆窗框倾泻而下。
段燃趴在倒数第二排的课桌上,左耳塞着黑色蓝牙耳机,右耳灌满物理老师用粉笔划拉黑板的尖啸。
陈旧的木质课桌裂开细小的缝隙,他盯着裂缝里卡着的半截粉笔头,发现里面困着只死去的果蝇,透明的翅膀在光线下泛着彩晕。
"这道题我们请许疏同学讲解。"张老师的声音突然拔高,段燃突然感觉后颈被阳光烫得发疼。
他歪过头,看见前排那个清瘦的背影正在起身,纯白校服衬衫的后领露出半截银链,坠子随着动作在布料下凸起棱角分明的形状。
粉笔灰在光柱里跳着布朗运动。
许疏握粉笔的姿势像握着手术刀,当他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希腊字母时,段燃看见他腕骨处的黑色表带微微下滑,露出底下蜈蚣状的淡粉色疤痕。
那是用美工刀反复切割才能留下的痕迹。
"当带电粒子以初速度vo垂直射入磁场..."冷泉般的声音淌过教室,靠窗的女生偷偷举起手机。
段燃嗤笑一声,突然抬脚踹向前排椅子。
铁制椅腿与水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呻吟,许疏的粉笔在"洛伦兹力"的"兹"字上拉出彗尾般的划痕。
全班四十三个后脑勺齐刷刷转向声源。
段燃迎着众人的注视慢条斯理起身,右手还插在校裤口袋,摸到昨天在拳馆顺走的金属指虎。
阳光在他眉骨处劈出锋利的阴影,左耳耳钉折射出的光斑正巧落在许疏后颈。
"老师…"他拖长音调,食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优等生这里,"指尖突然转向许疏,"是不是装了什么永动机啊?"
教室后方的立式空调喷出二十八度的冷气,却浇不灭骤然升腾的躁动。
段燃嗅到前排女生发梢的桃子香波味,看见许疏的睫毛在空调风中细微颤动,像是精密仪器里震颤的游丝。
那只握着粉笔的手依旧稳定,在黑板右下角补完最后一个公式时,粉笔与黑板形成的夹角精确得像是用量角器校准过。
"永动机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
许疏转身时,袖口掠过黑板边缘的班级日志,纸页翻动露出上周的违纪记录,段燃的名字足足占满三行。
他的目光擦过段燃耳垂的十字架耳钉,在对方锁骨处剐出一道无形的刃,"倒是你,应该先弄明白瓦特蒸汽机的热效率换算。"
轻笑声如火星溅入干草堆,段燃的指节在口袋中收紧,金属指虎的棱角硌疼掌心。
他忽然注意到许疏的喉结处有粒朱砂痣,随着吞咽动作在冷白皮肤下滑动,像困在琥珀里的远古生物。
窗外的悬铃木突然沙沙作响,蝉的尸体从树枝坠落,正巧掉在段燃的窗台上。
他伸手拨弄着干枯的蝉蜕,听见许疏的声音继续流淌:"当粒子轨迹形成完整回旋时..."
破碎的虫翼在指尖化为齑粉,段燃突然想起上周在实验楼后巷,看见许疏将某张纸片烧成灰烬的侧脸。
……
午餐铃响时,段燃把物理课本卷成长筒。
透过这个纸质望远镜,他看见许疏独自坐在食堂西南角的固定位置,餐盘里的白灼菜心与清蒸鱼整齐得像标准几何体。
三个端着餐盘的男生在他周围逡巡片刻,最终选择绕开那张桌子,那里方圆三米永远空着无形的结界。
"燃哥,听说姓许的昨天又拿了市物理竞赛第一。"
黄毛小弟把可乐罐蹾在餐桌上,气泡在铝罐内壁炸裂的声音让段燃想起夜间的某些响动。
油炸鸡排的焦香混着番茄酱的甜腻涌来,他盯着许疏用筷子尖将鱼刺排列成斐波那契数列。
食堂吊扇在许疏头顶投下旋转的阴影。
当他的筷子第三次避开某根弯曲的鱼刺时,段燃突然站起。
不锈钢餐盘与瓷砖地面碰撞出锐响,他抄起那罐可乐大步穿过人群,感受到后颈汇聚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滚烫。
"喂,物理之星。"易拉罐底重重磕在许疏的餐盘边缘,震得鱼汤泛起涟漪。
段燃俯身时阴影笼罩住整个餐桌,看见对方瞳孔里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可乐配鱼能提高智商?"
许疏的筷子悬停在汤面之上,葱段顺着涟漪打转。
他抬头时,段燃看见他左眼睑下方有道极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擦过。
"碳酸饮料会加速钙流失。"
他用筷子尖挑出最后一根鱼刺,"不过对你来说..."睫毛垂下时在脸颊投下青灰的影,"可能影响不大。"
段燃突然伸手按住可乐罐,冷凝水顺着他青筋微凸的手背滑落,在桌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听见身后传来吸气声,某个女生打翻了酸梅汤,紫红色的液体在地面漫延如血泊。
……
放课铃响时,夕阳正将走廊染成琥珀色。
段燃斜倚在储物柜前,看着许疏将竞赛资料按厚度排序塞进书包。
他的帆布鞋面纤尘不染,却在下楼时避开所有地砖缝隙,仿佛在完成某种神秘的仪式。
当那个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段燃摸出震动的手机。
拳馆老板的短信带着血腥气:"你妈病房外又有尾巴。"
他咬碎含了一天的薄荷糖,糖纸被捏成扭曲的蜘蛛形状。
走廊尽头传来值日生擦黑板的声响,许疏留在板报上的物理公式正在被板擦吞噬。
暮色像打翻的钢笔墨水瓶,沿着爬满爬山虎的围墙缓缓晕染。
段燃蹲在锈蚀的消防梯第三层横杆上,铁锈颗粒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坠落,在空中划出细小的抛物线。
他舌尖抵着早已嚼碎的棒棒糖塑料棍,甜腻的草莓香精混着金属锈味在口腔炸开,这是校门口便利店最廉价的糖果,红色包装纸被揉成一团塞在裤兜里,边缘已经磨出毛边。
消防梯的铭牌上依稀可见"1998年安全检验合格"的字样,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得只剩断续的笔画。
段燃的指尖擦过梯阶边缘的缺口,那里留着暗褐色的斑痕,去年有个留级生从这里跳下去时剐蹭的血迹。
"第五次。"他盯着腕表喃喃。
卡西欧G-SHOCK的淡蓝色夜光指针显示18:47,这周第五次在这个时间点听到墙根传来窸窣声。
风卷着枯叶掠过围墙顶端的碎玻璃,那些玻璃碴是十年前防翻墙装置的一部分,如今裹着爬山虎枯死的藤蔓,像毒蛇褪下的陈旧鳞片。
墙根处的异响突然变得急促。
段燃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某种粘稠的黑暗吞噬,消防梯在暮色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将他的身形切割成破碎的几何图形。
塑料包装纸的摩擦声从自行车棚方向传来,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黑板最边缘的位置,那种令人牙酸的临界声响。
他无声地咬断嘴里的糖棍,塑料茬口刺得舌尖发麻。
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西北角围墙的全貌:爬山虎藤蔓在砖缝里织成暗绿色的血管网络,墙角堆着去年台风季折断的槐树枝,腐败的树皮下有可疑的白色菌丝在蠕动。
金属梯阶在靴底发出细弱的呻吟,段燃着地时故意碾碎半片枯叶,清脆的碎裂声惊动了棚顶的阴影。
一团灰影闪电般掠过摞成塔状的旧课桌,碰倒了最顶层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泛黄的纸页在风中疯狂翻动,像垂死挣扎的白蝴蝶。
少年修长的手指悬停在流浪猫湿润的鼻尖前。
火腿肠塑料皮在风里沙沙作响,银色包装反射着最后一线天光,宛如破碎的镜面。
许疏的腕骨从校服袖口露出半寸,在暮色中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表带边缘有道淡色疤痕,像用橡皮擦勉强涂抹过的铅笔痕迹。
三只狸花猫叼着肠衣碎片后退,竖瞳在暗处荧荧发亮。
最大那只有只耳朵缺了半块,段燃认出这是上学期在食堂后巷见过的猫王。
此刻这骄傲的猎手却乖顺地蹭着许疏的掌心,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呼噜声,仿佛在吟诵某种古老咒语。
段燃的喉结动了动,他见过这张脸,在晨会通报批评的广播里,播音员用机械的语调念着"高三七班段燃多次违反校规";
在月考红榜最顶端,烫金照片里的少年眉眼如冻湖;在教导主任办公桌那座全国物理竞赛金奖杯底座,刻着"许疏"的铭牌被擦拭得能照见人脸。
但此刻的许疏单膝跪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左侧裤管蹭着青黑墙灰,冷白指尖残留着猫科动物温热的触感。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雪山融化的冰河里打捞出来的雕塑,尚未凝结的水珠沿着脖颈滑进衣领,在锁骨凹陷处汇成微小的月亮。
手机摄像头无声划开夜幕,段燃调至专业模式的手指微微发颤,取景框里的画面让他的呼吸漏了一拍。
少年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影,唇角尚未褪尽的弧度像刀刃上刹那凝结的月光。
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他左手腕内侧的旧疤,蛰伏在黑色皮质表带边缘如同褪鳞的蛇。
当焦距锁定那道伤疤时,段燃突然注意到许疏耳后有三颗呈三角形排列的小痣,在冷白的皮肤上宛如神秘的星图。
铝制可乐罐划破空气的尖啸比理性更快。
段燃偏头时感到耳尖擦过冰凉的金属,身后围墙爆开碳酸饮料的嘶鸣。
褐色液体顺着砖缝蜿蜒,在墙面洇出狰狞的树状疤痕,像是有人用蘸血的毛笔在暮色里书写诅咒。
"删掉。"许疏的声音比罐身凝结的水珠更冷。
他起身的动作惊起猫群,受惊的动物窜进生锈的排水管,爪尖与铁皮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有只幼猫被挤落在积水坑里,污水溅上他雪白的球鞋,晕染出扭曲的灰暗花纹。
段燃翻转手机,裂成蛛网的屏幕映出他们交错的倒影。
他刻意让开机音在寂静中炸响,诺基亚经典铃声在暮色里撕开裂缝。
壁纸是张模糊的夜空图,仔细看会发现云层缝隙里藏着半截月亮,宛如被咬了一口的薄荷糖。
相册图标旁赫然显示着"讨厌鬼(37)"的文件夹名,数字后缀像某种隐秘的计数仪式。
最新一张是方才抓拍的画面:许疏指尖悬着火腿肠碎屑,一只玳瑁猫正仰头去够,它的瞳孔里倒映着拍摄者模糊的身影。
"教导处知道优等生在这里豢养野猫军团吗?"
段燃踩着黏腻的糖浆逼近,马丁靴底碾碎半凝固的可乐泡沫,发出恶趣味的咯吱声。
"或者...心理健康中心的老师见过这道伤?"
他的目光如刀锋般剐过对方手腕,那里有新鲜渗出的血珠,混着猫毛粘在表带内侧。
许疏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风突然掀开他规整的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处暗红的旧伤痕,像是雪地里冻僵的樱桃。
段燃嗅到血腥味混着薄荷糖的清凉气息,这让他想起上周化学课打翻的硝酸试剂,同样危险而诱人的腐蚀性芬芳。
金属坠子从段燃领口滑出,是枚染着铁锈的校徽。
借着远处路灯的残光,许疏看清上面斑驳的刻字——"2018级段燃"。
这个发现让他的虹膜表面瞬间结冰,睫毛上凝起细小的霜花。
段燃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的校服编号处停留了半秒,那里有被烟头烫穿的焦痕,恰好遮住了原本的"2021级"字样。
五米外的灌木丛突然晃动,保安的手电光柱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夜枭。
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段燃听见硬币落地的清响,是许疏扔下的可乐瓶盖,铝制边缘沾着半枚带血的指纹,在水泥地上旋转出诡异的同心圆。
当光柱扫过围墙时,段燃突然抓住许疏的手腕。
他摸到对方掌心的薄茧,这不该是拿笔的手会有的触感,更像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许疏的脉搏在指尖下疯狂跳动,像困在冰层下的鱼。
"你在找这个?"段燃从裤兜掏出半管冻疮膏,标签上印着去年的生产日期。
上周值日时他在许疏课桌深处发现的这管药膏,此刻正渗出诡异的蓝绿色膏体,在暮色中泛着磷火般的微光。
许疏后退时踩碎了积水中的月亮倒影。他的身影如折翼的白鸽融入围墙阴影,声音淬着液氮的寒意:"摄像头记录覆盖周期是七天。"
这句话让段燃后背窜起电流,原来对方早就知道他在观察。
当段燃弯腰拾起瓶盖时,发现上面凝结的冰晶正在缓慢融化,形成细小的漩涡。
他突然想起生物课解剖青蛙时看到的毛细血管网络,那些在福尔马林里舒展的死亡纹路。
远处的教学楼突然响起钢琴声,有人在弹奏德彪西的《月光》,错位的音符像散落的薄荷糖。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拳馆老板发来的消息:"监控拍到戴黑口罩的人在你妈病房外。"
段燃将可乐瓶盖弹向空中,铝片切割暮色的瞬间,他看见许疏消失在围墙拐角,校服下摆沾染的可乐渍宛如血痕。
夜幕彻底降临时,段燃溜进学校暗房,红光里漂浮的显影液味道刺鼻,他捏着偷来的钥匙打开最里层的柜子。
当那张偷拍的照片在药水中缓缓浮现,他突然发现许疏身后的围墙上刻着模糊的字迹,是五个正字标记,最新一道刻痕还沾着青苔。
暗房角落的废纸篓里,有张被揉皱的竞赛报名表。
在指导教师签名栏,"许疏"的名字旁,本该盖校章的位置赫然印着枚带血的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