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莓苔夹城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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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元和三年腊月十五日（西元809年阳历一月四日）下午，晴空开阔、北风凛冽。一辆马车载着虚岁五十的昭应令杜式方，抵达了京城长安的大明宫城南面。
宫城南面有三座门。杜式方在靠右的望仙门前面下了马车，通过侍卫检查，就改坐皇帝派来接他的宫辇进宫。
由于多日不曾下过雨雪，宫城内的石板路很干燥，路边也毫无积雪，显出了冬日往往会被白雪复盖的青苔。杜式方坐在宫辇上，望见了沿路的青苔，有感于青苔耐冬抗寒的生命力，忽然联想到了生平所遇见过最坚强的女子…
“茵茵！” 杜式方脱口喃喃唤出了二十三年未曾再喊过的名字，最能牵动他心弦的名字…
二十三年前，亦逢隆冬腊月，也是寒冷晴天，在润州（后世的江苏省镇江市）城郊梅花园的茶馆包厢内，杜式方当面聆听茵茵诉说：月信已经迟了一个多月，胎儿大概快有两个月大了…
为什么不早说？那时候，杜式方责怪茵茵不早说！后来，每当杜式方回顾这段往事，暗骂不已的却是自己…
假如当年带着有孕在身的茵茵去跪求父亲，或许能博得父亲同情？然而问题是，彼时的杜式方不止畏惧严父，也深恐父亲会当着茵茵的面，提出一项自己无法接受的条件！
原来，杜式方和他的同母兄弟都认定了母亲卧病时，惨遭父亲的侍妾李氏下毒，才会不治身亡。尽管他们兄弟并无证据，却个个痛恨李氏，到了父亲扶正李氏之后，一致拒绝承认继母，不但不喊娘，就连一声“继母大人”也不肯称呼。他们的父亲杜佑很气愤他们对李氏无礼，这才给他们立下了家规：只要发妻生得出儿子，就不准纳妾！
换言之，杜式方若要纳妾，还要收纳一名比李氏出身更低的官妓为妾，就没有理由继续以沉默抗议父亲扶正李氏了。但如果接纳李氏为继母，如何对得起亲生慈母在天之灵？
这是杜式方不敢带茵茵去见父亲的苦衷。然而，不擅言辞的杜式方难以对茵茵解释，就未曾说出口，让茵茵始终误以为杜佑大人会反对，仅仅是嫌弃茵茵的官妓身份。
时移事往，已有二十三年了，但杜式方念及茵茵，依然心痛！直到宫辇将杜式方载到了御书房门口，他才赶快收敛心神，准备以最庄重的态度面圣。
当朝天子李纯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御书房内接见杜式方。李纯注意到了杜式方的眉毛特别长，但未予置评，只管垂询关于昭应（在后世的西安市临潼区) 县城的一些事务。等到杜式方对答如流之后，李纯才顺口问道：“对了，你这不是第一次出任地方官，你曾经做过常州晋陵尉，对吧？”
“是！”杜式方恭谨答道：“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据说，你在常州的时候，有一阵子跟润州一名官妓密切来往，是不是？”李纯故作不经意问道。
“这，事实的确如此。“ 杜式方坦承道，却又忍不住询问：“请问，皇上何以得知？“
“朕是从后宫听来的。”李纯照实答道：“朕的后宫有一名德仪，就是那名官妓的女儿。”
“她女儿？”杜式方大吃了一惊，愕然问道。
“对！她女儿，也是你女儿。”李纯直接了当答道。
“皇上！”杜式方目瞪口呆，惊呼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朕之所以传召你今日进宫，主要就是为了要让你们父女相认。”李纯朗声说道：“秋儿，你过来吧！”
李纯的话声方落，杜秋就从李纯背后的大理石屏风后面婀娜走了出来。杜秋绕到了李纯面前，杜式方斜后方，向李纯行屈身礼。
“免礼！朕到外面去逛逛吧！让你们父女俩好好聊聊。”李纯淡淡笑道，随后站起身来，迳自走出去了，留下了杜式方和杜秋面面相觑。
素昧平生的父女俩呆呆互望了片刻，杜秋才总算打破了沉默，彬彬有礼寒暄道：“今天的天气很冷，杜大人一路从昭应赶来，辛苦了！”
“你叫我杜大人？”杜式方怔忡问道。
“请谅解！”杜秋诚恳道歉：“从没见过面，一时要喊阿爷（某些资料显示唐朝人昵称父亲为阿爷），还真喊不出口。即使要叫父亲大人，似乎也很难出口。”
“我了解，不怪你！”杜式方感叹道：“你长得真像你娘！方才，你从屏风后面出来，我差点把你看成二十多年前的你娘了。你只是个子比较高、肩膀比较宽一点，你的脸啊，简直跟你娘一模一样！”
“这么说，假如娘今天还在，看到我，一定会很开心。”杜秋刻意淡然回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娘已经不在了？”杜式方一惊，颤声问道。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去了。”杜秋简答。
“那你是谁养大的？还有，你叫什么名字？谁取的名字？”杜式方关切问道。
“我从小在乐营长大。娘给我取名叫秋儿，因为我是仲秋生的。”杜秋不疾不徐答道：“现在我多了一个表字，叫仲阳，阳光的阳，是皇上取的，也是因为我生于仲秋。皇上说，仲秋就像仲春一样阳光和煦。”
“秋儿，你是在润州的乐营长大？”杜式方顿感心疼，也自觉没有尽到为父的责任，而略显尴尬问道：“那么，你怎会见得到皇上呢？”
“我是以叛臣眷属身份，没入掖庭以后，才得见龙颜。”杜秋故意轻描淡写答道：“我做过一名叛臣的侍妾。就是那个叛臣，把我赎出了乐营。”
“听得出来，这些年，你吃过很多苦。”杜式方自责道：“都怪我，没有照顾你们母女！虽然我获得升迁、离开江南以后，讬人去送了一大笔钱给你娘，但是，你娘坚决不肯收，原封不动退了回来。我晓得她性子刚烈，后来就没再试图跟她联络了。早知道，至少应该设法了解她生产后的情况。那样，起码能在她过世后去收养你，免得你吃那么多苦啊！”
“那些苦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过得很好。”杜秋忍着满心感伤，平静回道：“皇上对我恩宠备至。上个月初十，我还为皇上添了一名皇子。”
“你生了皇子？”杜式方顿觉惊喜，欣慰笑道：“那太好了！”
“是呀！”杜秋流露出了母性的骄傲，微笑道：“他的眉毛长到鬓边，很像杜大人。”
“真的？”杜式方兴致勃勃回道：“你的兄弟都没遗传到呀！哪想得到，会遗传给你儿子呢？我真想见见他。”
“那恐怕做不到，后宫不让外臣进去。”杜秋直言道：“其实，今天秋儿能见杜大人一面，已是特例了。往后大概也没有机会了。”
“我明白！”杜式方低下头，黯然叹道：“我当然不能跨进后宫一步，今天皇上才安排你到御书房来。皇恩浩荡，我感激不尽！”
“我也最感谢皇上，不过也要感谢杜大人，让我来到了人间，才可以见到皇上、侍奉皇上。”杜秋柔声说道。
“从你这句话，就能听出皇上对你有多好。那我就放心了！”杜式方有感而发：“纵使今后再也见不到面，知道有你这个女儿，在皇宫中备受隆宠，想想也高兴。”
“那就好！”杜秋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杜大人该出宫了。我送杜大人出去吧！”
然后，杜秋送杜式方走出了御书房，等杜式方坐上了宫辇，目送宫辇缓缓离去，就返回自己的寝宫了。不料，皇帝李纯竟然独坐在德仪寝宫主卧房的外间小厅内，一边阅读一本闲书，一边浅酌一杯美酒。
“皇上！”杜秋喜出望外，粲然笑问：“皇上不是说要到处逛逛？怎么坐在这儿？”
“天太冷了，哪有什么地方好逛？”李纯含笑答道：“朕在这儿等你，想听你说，见到你父亲是什么样的感受。”
“臣妾说不上来，只能说，多谢皇上帮臣妾查出了身世！”杜秋宛转谢恩。
“别客气了！朕倒想知道，你父亲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当年你娘怀上了你，他为何不去求他父亲让你娘进门？”李纯好奇问道。
“臣妾没问他这个问题。”杜秋照实答道。
“你没问？”李纯表示讶异：“这不是你最想问的问题吗？”
“臣妾看他很内疚的样子，就不好意思让他更难过了。”杜秋坦白答道。
“秋儿，你就是这么善解人意！”李纯称赞道。
“或许不止是天性，也是母性软化了臣妾的心。“ 杜秋由衷说道：“臣妾看到了他的长眉毛，想到了恂儿遗传他的长眉毛，就觉得一颗心充满了温柔，什么也不计较了。“
“嗯！你生了恂儿以后，确实更加温柔了。”李纯点头附和，接着诙谐笑道：“来，跟朕到内室去展现你的温柔！”
说着，李纯就站起身来，伸手握住了杜秋的一只素手，拉着杜秋往内室走。杜秋则予以顺从，同时感到极其幸福...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莓苔夹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