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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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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书店的讲座海报被雨水打湿,程雨棠擦去“古城保护与商业开发”标题下的水痕。台下坐着戴安全帽的工人,李之心正往他们手里塞温热的梅花糕。
“各位知道城墙砖为什么能垒十三丈不倒吗?”她调出父亲手绘的夯土层剖面,“每块砖承受的不仅是物理重量,还有匠人家族的口碑——当年烧出次品砖的工匠,名字会永远留在砖上。”
开发商派来的监工在角落冷笑,程雨棠突然走下讲台:“就像贵司去年江北新区的‘速成墙’,验收三个月就裂缝,建材供应商叫鸿发对吧?”满场哗然中,她将检测报告推到镜头前:“而李工团队修复的200米城墙,每一块替换砖都刻着当代工匠的名字。”
晨雾在老门东的瓦檐上凝成细珠,程雨棠蹲在垂花门山墙下,指尖捻着灰浆碎屑在鼻尖轻嗅。贝壳粉的咸腥里忽地混进缕酸甜,转头就见李之心倚着脚手架啃梅花糕,豆沙馅顺着铝饭盒边沿淌下来,在青石板上积成暗红的水洼。
"早饭又没吃?"她起身拍掉工装裤上的灰,从帆布包里摸出裹着油纸的粢饭团。李之心接过时,饭团还带着余温,糯米饭裹着的油条碎簌簌落在沾满灰浆的图纸上。
青瓷小瓶在空中划出弧线:"新调的止血粉,掺了你家后院落的梅。"程雨棠旋开瓶盖,去年深冬腌的梅花混着三七粉的苦香漫出来。学徒的惊呼恰在此时炸响,李之心扔下吃到一半的饭团冲过去,工装领口被脚手架勾开,锁骨下的月牙疤在雾气里泛着水光。
"当心硌脚。"程雨棠扶住踉跄的学徒,瞥见李之心后腰别着的青花瓷药瓶——正是程父生前装降压药的那只。晨光穿过垂花门雕镂的"福"字,在他沾着糯米粒的鬓角镀上金边。
"今早巷口张记的豆浆卖完了。"李之心突然没头没尾冒出一句,沾着灰浆的手从裤兜掏出个保温杯,"加了蜂蜜的。"程雨棠啜着微烫的豆浆,看他蹲在墙根修补滑脱的瓦当,卡其色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针脚歪斜——是上个月她熬夜缝的。
雾散时分,茶炉店的老板娘拎着竹篮来送茶点。李之心捏着绿豆糕往嘴里送,忽然被程雨棠拍掉半块糕屑:"洗手去。"他笑嘻嘻就着青瓷瓶倒出的药粉搓手,忽然顿住:"这刻痕......"
程雨棠凑近细看瓶身波浪纹,晨雾未散的瞳孔倏地放大——那纹路与父亲书房镇纸的裂痕如出一辙。巷口传来油条下锅的滋啦声,李之心已拎着瓦刀走向西厢房,哼着不成调的《白蛇传》,工装后摆沾着的梅花瓣在晨风里打着旋儿。
秋阳斜斜切进库房天窗时,程雨棠正用鬃毛刷清理雕花床柱。忽然有暗红色液体从莲花纹饰的缝隙渗出,在青砖地上洇出梅枝状的痕迹。李之心蹲下身时,卡其色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潮湿的地面,沾了薄薄一层朱砂。
"张记茶炉的赤豆元宵味。"他忽然抽了抽鼻子,棉签蘸取液体凑近鼻尖,"混着正德年的桐油香。"程雨棠还没反应过来,考古刀已经撬开床柱顶端的莲花雕饰,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
褪色的绸布包着一叠信纸,李振华的蓝墨水字迹力透纸背。程雨棠展开信笺时,隔壁茶炉店飘来的桂花香忽然浓烈起来,混着信纸上经年的樟脑味,倒像某种时光酿造的香水。
"今早赵氏营造厂的伙计换了防水材料......"程雨棠轻声念着,指尖无意识摩挲信纸边缘的茶渍。李之心抓过她的手按在紫外灯下,褐斑显出的指纹竟与当票上的血指印重叠成双。
"这油纸......"程雨棠捏起夹在信中的半张梅花糕包装纸,"辛未年腊月初七"的朱砂圈痕被水汽晕开,像朵凋零的腊梅。李之心的食指开始机械性摩挲那个日期,指腹将"初七"二字蹭得发亮。
茶炉店的铜壶发出尖啸。程雨棠摘下白手套,往他僵直的手指间塞了块温热的绿豆糕:"张婶刚送的,说是能定神。"李之心咬下糕点时,糖霜沾在信纸边缘,与三十八年前的茶渍悄然融合。
"家母临终前......"他的声音突然被巷口的叫卖声打断。卖花阿婆的竹篮擦过库房门框,几瓣白兰飘落在雕花床榻上。李之心拈起花瓣按在信纸的朱砂圈痕处,忽然轻笑:"父亲刻最后那道生辰痕时,窗外白兰开得正盛。"
程雨棠望着他沾了朱砂的袖口,忽然想起今晨晾在院中的蓝布衫。那件父亲生前常穿的工装,如今被李之心改成围裙,下摆还留着拆口袋时的针脚。她伸手拂去他肩头的木屑,指尖触到棉布下温热的肌肤:"去茶炉店坐会儿?红糖芋苗该出锅了。"
暮色漫进库房时,最后一缕阳光正巧落在床柱的莲花雕饰上。李之心忽然将半块绿豆糕按在信纸空白处,糖霜在夕阳下泛着微光:"这儿该画幅白兰图。"他的铅笔尖悬在纸面三寸,程雨棠已默契地递上彩铅盒。
茶炉店的炊烟爬上琉璃瓦时,紫檀雕花床的暗格深处,三十八年前的信件旁多了张新绘的速写:两枝白兰斜插青瓷瓶,瓶身波浪纹与城墙砖缝如出一辙。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催得人发慌,程雨棠攥着热成像仪的手沁出冷汗。李之心扎进暗渠的瞬间,后腰工具包里的铜哨甩出来,正巧卡在垂花门的雀替雕花间。
"接着!"他将浸透的图纸抛上岸,安全绳在明代条石上刮出火星。程雨棠接住图纸时,瞥见角落潦草画着个笑脸——是李之心特有的标记,与父亲工程日志里的简笔小人如出一辙。
浊流中忽见橙光闪烁,显示屏上的人影与记忆重叠。程雨棠尚未回神,李之心已浮出水面,锁骨处的伤口将工装前襟染成暗红。她撕开急救包的手抖得厉害,止血粉罐底"万里配振华"的篆文在雨水中愈发清晰。
"别抖,死不了。"李之心竟还有力气打趣,湿透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下巴滴在程雨棠腕间的红绳上。她突然发现绳结处缀着的并非青玉,而是半块城墙砖碎片,断面的糯米浆纹路与父亲临终握着的残砖严丝合缝。
茶炉店的老板娘举着油纸伞冲进雨幕:"程姑娘,灶上煨着姜汤!"她身后跟着个戴斗笠的老汉,竹篮里码着刚出笼的菜肉包子。李之心就着雨水吞下半个包子,油星子溅在泛潮的图纸上,倒像给古旧的排水图添了枚朱砂印。
"张伯,劳驾把西厢的竹帘放下来。"程雨棠扶着李之心往茶楼挪步,他湿透的工装在地板上拖出水痕。药柜最底层的青花瓷罐被翻出来,程母去年腌的梅子酒混着止血粉,在粗陶碗里泛起琥珀光。
李之心仰脖饮尽药酒,忽然扯断褪色的红绳。丝缕在穿堂风里散开,程雨棠来不及阻拦,他已将半截红绳系在药柜铜环上:"这绳结叫永固扣,程叔教我的。"暗红的绳穗垂在青瓷罐旁,倒与柜台新插的丹桂相映成趣。
暮色渐浓时,巷尾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打银匠老吴立在檐下,举着新打的银锁比划:"程姑娘瞧瞧,这'程李永契'的篆文可对?"李之心凑过来看,沾着药粉的手指在银锁表面留下淡痕,惊得老吴直嚷要收"污损费"。
程雨棠笑着摸出铜钱串,忽觉腕间一凉。李之心不知何时将半截红绳缠在她玉镯上,绳结处缀着的城墙砖碎片映着烛火,泛出糯米浆特有的珍珠光泽。茶炉沸响盖住了他的低语,只余穿堂风卷着药香,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修缮过半的雕花门扇上。
省中医院走廊飘着消毒水与茉莉花茶的混合气息,程雨棠捏着CT片袋坐在候诊椅上。李之心从处置室晃出来,锁骨处的纱布边角还粘着糯米灰浆,活像贴了块造型奇特的膏药。
"郑老说这疤长得像紫峰大厦天际线。"他挨着程雨棠坐下,工装裤蹭到她的碎花裙摆。程雨棠正要反驳,老医师推着眼镜从诊室探出头:"小程啊,你爸当年给小李缝针时也这么说——'这疤要长成明城墙的走势'。"
护士站忽然跳闸,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李之心腕间的红绳在CT机上投下细长暗影。程雨棠翻开随身带的蓝皮本子,泛黄纸页间夹着的麻绳标本竟与投影重合——那是程父拆解古建斗拱时收集的明代麻绳。
"哎呦,这不是茶炉店张婶的酸梅汤吗?"隔壁床的大爷突然插话,指着李之心手里的保温杯。程雨棠这才发现杯身贴着张卡通贴纸,是巷口小学妹昨儿硬塞的。
李之心拧开杯盖,陈皮香混着话梅酸漫出来:"张婶说喝这个能压惊。"他仰头灌了大半杯,喉结滚动时牵动纱布下的伤口,"当年程叔给我换药,总往红糖水里兑三七粉......"
窗外砖窑的轰鸣突然密集,震得窗棂簌簌落灰。李之心忽然抓过程雨棠的手按在左胸,监测仪的滴答声穿透工装棉布:"现在信了?匠人的心跳就是活水平仪。"他的体温透过粗布传来,程雨棠感觉指尖下的律动渐与自己的心跳同步。
走廊尽头传来轮椅碾过地砖的声响,茶炉店的帮工小妹拎着竹篮小跑过来:"程姐姐,刚出锅的梅花酥!"油纸包着的点心还冒着热气,酥皮上洒的糖霜像极了CT片上的钙化点。
郑老医师举着病历本敲了敲窗台:"小年轻谈情说爱换个地儿,这屋要做心电图了。"李之心嬉笑着起身,工装后摆勾住程雨棠的珍珠发卡。两人拉扯间,候诊椅上的蓝皮本子滑落在地,麻绳标本正巧覆在CT片的阴影上——明代麻绳的经纬纹路,竟与李之心胸口的缝合线走向完美契合。
暮色漫进走廊时,最后一抹夕阳正巧落在护士站的玻璃罐上。李之心把玩着程雨棠的发卡,忽然别在自己工装口袋:"这个比保险绳好使,明天去台城段测水平准用得上。"窗外的紫峰大厦亮起景观灯,六百年城墙砖缝里,两只麻雀正衔着梅花酥碎屑筑新巢。
白露的夜雨在雕花窗棂上织成珠帘,程雨棠蜷腿坐在修复好的紫檀雕花床上,指尖拂过床楣处的莲花浮雕。李之心蹲在床尾调试台灯,暖黄光晕里忽然传出细微的"咔嗒"声——某块雕花板竟自动弹开,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撞向纱窗。
"张婶新酿的梅子酒都没这么香。"李之心抽着鼻子凑近暗格,瓦刀柄轻轻叩击陶瓮。琥珀色的结晶在光线下流转,半枚青玉平安扣嵌在酒膏里,宛如封存时光的琥珀。程雨棠忽然笑出声:"难怪父亲总说你是属狗的。"
茶炉店的帮工小妹恰在此时叩响门环,竹篮里码着刚蒸好的桂花米糕。李之心顺手掰了半块塞进程雨棠嘴里,糖桂花沾在她唇角:"别光笑,搭把手。"他舀酒膏的银匙在青玉边缘轻旋,忽然顿住——玉扣缺口处的纹路,竟与程雨棠腕间玉镯的裂纹完全契合。
"当心划手。"程雨棠拍开他沾着酒膏的爪子,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应急灯的蓝光里,两人交叠的掌纹覆在玉扣表面,竟与床柱上的"辛未年"刻痕投影重合。巷尾传来打更老人的梆子声,惊得李之心手一抖,酒膏"啪嗒"落在程母新缝的粗布围裙上。
"赔我的围裙!"程雨棠举着汤勺追到廊下,李之心嬉笑着翻过美人靠。他工装后摆沾着的酒膏在月光下泛着蜜色,倒像给素色布料添了幅写意腊梅。茶炉店的老板娘倚着门框嗑瓜子:"小两口闹腾的,把我家猫都吓上房梁了。"
子夜雨歇时,抢险帐篷里飘起炭火香。李之心用瓦刀挑着梅花糕在火上烤,豆沙馅里的青玉碎片渐渐显形。"张嘴。"他突然将烫乎的糕角递到程雨棠嘴边,糖汁顺着她下巴淌到锁骨。暗渠深处传来蛙鸣,混着瓦刀刮擦陶瓮的轻响,竟谱出段不成调的江南小曲。
"匠魂归不归位我不管,"李之心忽然将玉扣串进程雨棠的珍珠项链,"这劳什子倒是挺配你的青布衫。"他的指尖擦过她后颈,残留的糯米浆在皮肤上凝成细小颗粒。茶炉店守夜的帮工哼着《茉莉花》走过帐篷,手电筒光扫过他们交叠的影子,在明代城墙砖上拓出永固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