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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秋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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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在中华门瓮城的箭垛上镀了层金箔,程雨棠蹲在铸铁闸门前,激光笔的红点像只调皮的瓢虫,在"程德昌"的"德"字上跳来跳去。李之心举着保温杯凑过来时,工装袖口蹭到她发梢,茉莉香波的味道混着铸铁的锈味,倒像某种特制的古龙水。
"张大娘茶摊新出的桂花藕粉。"他拧开杯盖,蒸腾的热气惊飞了闸门缝隙里的壁虎。程雨棠正要接过,忽然瞥见锈斑剥落处露出的"李"字捺脚,手一抖差点打翻瓷杯。
铁钎坠地的脆响惊破晨寂。实习生小陈涨红着脸去捡,却见剥落的锈片下密密麻麻的指印,正德年间的匠户指纹在秋阳里泛着油光。李之心忽然吹了声口哨,变戏法似的从工具包摸出包五香蚕豆:"赌五颗豆子,这指纹能对上......"
话音未落,程雨棠已抓过他的手按在紫外灯下。李大有指印的螺纹在蓝光中舒展,竟与李之心摩挲工具包补丁时的指纹轨迹完美重叠。茶摊张婶恰巧送来新炒的南瓜子,见状笑道:"小两口玩指纹锁呢?这闸门可比你们时髦多了。"
李之心耳尖泛红,抓起蚕豆往闸门缝隙里塞:"请诸位前辈吃零嘴。"程雨棠拍开他的手,却见一粒豆子正巧卡在"程李共铸"的"共"字凹槽里。两人对视片刻,忽然笑作一团,惊得瓮城上歇脚的白鸽扑棱棱飞起。
"当年我太爷爷在这儿搬砖时,"李之心用瓦刀柄敲着闸门,"定也偷吃过主家的桂花糕。"他腕间的红绳随动作晃荡,绳结处缀着的半枚城砖碎片,在阳光下泛着糯米浆特有的珍珠光泽。
茶摊小妹送来冰镇酸梅汤时,程雨棠正用驼毛刷清理指印间的积尘。李之心突然伸手抹去她鼻尖的锈粉,指尖残留的蚕豆咸香惹得她连打两个喷嚏。实习生们起哄的哨声里,闸门深处忽然传来空洞回响——那只卡在"共"字里的蚕豆,竟顺着六百年前的排水暗道滚到了秦淮河边。
秋阳斜斜切过瓮城箭孔,在青砖地上烙下细长的金箔。李之心蹲在临时垒砌的砖灶前,木勺搅动铁锅的声响像极了老式摆钟的节奏。程雨棠捧着陶碗凑近时,糯米甜香混着他腕间红绳的苎麻气息扑面而来。
"来一口。"李之心忽然转身,勺尖悬着缕晶莹的糯米丝。程雨棠下意识后仰,银丝却已沾上唇角,秋阳里泛着蛛网般的微光。她慌忙用袖口擦拭,瞥见对方眼底得逞的笑意:"幼稚!"
实习生小陈的惊呼恰在此时传来。李之心抄起瓦刀奔向闸门,工装后摆扫过程雨棠手中的陶碗,泼洒的糯米浆在青砖缝里凝成蜿蜒小溪。程雨棠追过去时,正看见他半个身子探进闸门豁口,银锁片从领口荡出,在秋风中晃出细碎光斑。
"当心卡着脖子。"程雨棠拽住他腰带,指尖触到锁片背面阴刻的紫檀纹。手机镜头对准的刹那,她忽然笑出声——"辛未年李大有制"的凿痕走向,竟与李之心工装裤膝盖补丁的针脚如出一辙。
茶摊张婶拎着竹篮来送午膳,新蒸的桂花糯米藕香气勾得人肚肠直叫。李之心叼着藕片蹲回灶前,用木勺在灰浆表面画了颗歪扭的爱心:"程总验收下粘度?"程雨棠抓起把糯米粉撒向他发顶,纷纷扬扬的粉屑惊飞了闸门顶的麻雀。
"当年太爷爷在这儿夯土时,"李之心突然正经起来,舀起勺拉丝的灰浆,"定也偷吃过主家的糯米藕。"他腕间的红绳随动作轻晃,绳结处半枚城砖碎片折射着秋阳,将"程李共铸"的铭文投影在程雨棠的笔记本上。
程雨棠翻出父亲泛黄的工程日志,发现某页空白处洇着油渍——1998年秋分那日,程万里在同样的位置画了颗更歪斜的爱心。她悄悄撕下半张便签,蘸着糯米浆画了只戴安全帽的乌龟,趁李之心不备贴在他后背。
暮色漫上城墙时,闸门深处传来空洞回响。李之心将银锁片系在程雨棠的工具包上:"劳烦程总帮忙保管传家宝。"锁片撞到青瓷药瓶发出清响,惊醒了在工具箱里打盹的橘猫。茶摊方向飘来油炸臭豆腐的焦香,混着未干的糯米浆气息,在秋分日的晚风里酿出人间烟火。
秋雨在茶摊的油布棚顶敲着细密的鼓点,程雨棠正用棉签蘸着糯米浆修补族谱封皮。李之心从雨幕里钻进来,工装后摆滴着水,怀里抱着个裹着防水布的包裹:"张婶说老鸭汤煨好了,让咱们趁热......"
话音未落,程母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踏入茶摊,伞面绘的墨梅被雨水润得鲜活。她解开包裹的动作带着某种庄重的仪式感,泛蓝的《匠户联姻契》在蒸汽中舒展时,隔壁桌吃蟹粉汤包的老伯突然呛咳:"这纸头比我爷爷的寿衣还旧!"
李之心舀汤的汤匙顿在半空。契约上并列的"程德昌"与"李大友"墨迹旁,沾着星点朱砂,像极了程雨棠今早簪在鬓角的石榴花。他下意识摸向锁骨下的胎记,却见程母已经掀起后罩衫——淡红色的"程李"篆文在湿气中愈发清晰,与茶摊灯笼投在墙上的光晕悄然重叠。
"看这暗纹。"李之心举着放大镜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泛黄的纸页。程雨棠正要提醒当心汤渍,紫外灯下浮现的画面却让她呼吸一滞:画中并肩而立的两个匠人,一个握瓦刀的姿势竟与李之心昨日修补门楣时如出一辙。
茶摊小妹送来姜糖水时,契约边角的雨渍正巧晕开"应天府"的朱砂印。李之心忽用筷子蘸着姜汤在桌面描画,寥寥几笔勾勒出闸门上的"程李共铸"字样:"像不像咱俩修西厢房那天的姿势?"
程雨棠正要反驳,程母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褪色的丝线里裹着半块梅花酥,酥皮上印着永乐年间的"匠"字纹样:"当年你爸和振华抢修贡院,就着雨水分食过这个。"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契约上的茶渍,某处模糊的指印突然与李之心端着汤碗的拇指重叠。
雨势渐小时,茶摊外的青石板泛着釉色光泽。李之心抓起程雨棠的手按在自己胎记上:"程总这篆文可标准?"他的体温透过棉布传来,程雨棠惊觉掌下的血管走向竟与契约暗纹的笔锋暗合。屋檐滴落的水珠正巧砸在契约"友"字末端,溅起的水花里,六百年前的墨香与今朝的姜糖气息悄然相融。
茶摊老板哼着评弹擦桌子时,程雨棠摸出随身带的彩铅,在族谱空白页描了幅速写:秋雨中的茶摊,两个湿漉漉的工装背影共撑一把油纸伞,伞面墨梅与契约暗纹在雨中缠绵。李之心偷瞄一眼,顺手在伞骨处添了只打盹的狸花猫。
暴雨在闸门基座冲刷出蜿蜒沟壑,李之心悬在钢索上的身影活像只湿透的雨燕。探照灯光束扫过青砖时,他吹了声口哨:"接着!"半截锈迹斑斑的钢钎破空飞来,程雨棠手忙脚乱接住,袖口沾上暗红朱砂。
"张大娘新炸的萝卜丝饼都不如这个香。"李之心晃着钢索滑下来,工装裤膝盖处新磨破的洞口灌着冷风。程雨棠正要瞪他,却见他将钢钎浸入糯米浆桶,锈斑剥落处露出"正德九年"的铭文,与茶摊灯笼上的手写菜单字体如出一辙。
茶摊老板娘顶着竹笠冒雨送来姜茶,竹篮里还躺着两个热乎的茶叶蛋:"小年轻别光顾着玩古董,趁热乎!"李之心叼着茶叶蛋蹲在投影幕前,蛋黄渣掉在三维建模图上,倒像给闸门添了枚铜钉。程雨棠举着手机拍照对比,笑出声:"你握钢钎的姿势,活像张伯家孙子捏蜡笔。"
突然的断电让闸门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程雨棠的手肘无意间撞到李之心胸口。监测仪的心跳曲线在蓝光中狂舞,她指尖触到的疤痕正随着呼吸起伏,仿佛六百年前刻刀在青砖上留下的颤痕。
"当年程叔教我测水平......"李之心的气息拂过她耳际,带着茶叶蛋的香气,"说心跳稳了,墨线自然直。"他的手掌覆上她握手机的手,钢钎投影与瓦刀影像在幕布上交错,惊得躲在工具箱里避雨的橘猫炸了毛。
茶摊方向飘来油炸臭豆腐的焦香,混着未干的糯米浆气息,勾得人饥肠辘辘。李之心用钢钎尖挑起块凉透的萝卜丝饼:"赏脸尝尝?"程雨棠拍开他的手,饼屑却已沾上他工装前襟的"程李"徽记。实习生们躲在雨棚下憋笑,不知谁学了两声猫叫。
暮色渐浓时,最后一缕天光正巧穿过闸门箭孔。李之心将钢钎别进程雨棠的工具包,顺手系了个歪扭的蝴蝶结:"当定情信物够格吧?"他的指节擦过她腕间玉镯,六百年前的朱砂印与今朝的夕阳,在钢钎刃口凝成永恒的光斑。
暮色里的熔铁炉在瓮城东墙根烧得通红,李之心握着复刻的青铜钢钎,在铸铁闸门上刻下第一笔。程雨棠捧着族谱站在测量架旁,激光笔的红点正巧穿过六百年前的指印凹槽,在"李大有"的"大"字捺脚处凝成朱砂痣。
"当心烫着。"李之心突然转身,钢钎尖挑着块烤红薯递过来。程雨棠接过,蜜色的糖汁却已滴在族谱封皮,与永乐年间的茶渍悄然交融。茶摊张婶拎着竹篮穿过夕照,新炒的糖栗子在篮中噼啪爆响:"小两口悠着点,这闸门可比月老像还灵验!"
铸铁溶液注入砂模的刹那,橙红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上箭垛。程雨棠发现李之心摩挲钢钎柄的节奏,竟与父亲当年盘核桃的手法如出一辙。他腕间的红绳被热浪烘得微微发烫,绳结处半枚城砖碎片折射着霞光,将"程李共铸"的铭文拓在程雨棠的笔记本上。
"来一口。"李之心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桂花糖藕的甜香混着铁水焦味扑面而来。程雨棠咬下时,糖丝粘在唇边,被他用钢钎尾端轻轻刮去。这个动作惊醒了在族谱上打盹的橘猫,小家伙窜上闸门顶时碰落了片青瓦,正巧砸在测量仪的确认键上。
子夜验收时,茶摊灯笼在秋雨中晕开暖黄光晕。程雨棠握着钢笔的手突然被握住,李之心引着她在验收单上画了个歪扭的爱心:"程总这签名,比我刻的铭文还难辨认。"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带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测量数据在雨中微微发潮,0.03毫米的误差值像极了程雨棠此刻的心跳偏差。
秋雨渐歇时,最后一炉铁水在模具中凝固。李之心将钢钎残片系进程雨棠的发辫,冰凉的金属贴着她后颈:"这可比保险绳牢靠。"茶摊方向飘来酒酿圆子的甜香,混着未散的铸铁气息,在瓮城上空织就新的传奇。六百年前的月光穿透云层,正巧照亮闸门上新刻的并蒂莲纹——那是昨夜程雨棠画在族谱边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