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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初生牛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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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寝宫里,平王卧在床榻上,双目半阖,太子狐陪伴在侧,显得十分疲倦。听到身后的声响,太子狐转头,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对月当微微一点头,俯在平王的耳边,吐字清晰地道:“父亲,月儿来了。”
平王缓慢的睁开眼睛,似有一道湿润的光芒从眼中倾泻而出,他赤着双目,目不转睛地盯着月珰。月珰向他行礼,清音问:“大王宣我何事?”月珰与平王之间相隔很远,平王只能吃力地支起身子,缓慢地向月珰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月珰轻提裙摆,慢慢走到平王身边,平王枯瘦的手始终悬在半空中,颤抖如风中狂柳,月珰犹豫了一下,搀扶住平王随时可能轰然而倒的身体。平王手如枯叶,粗糙而又苍老,却独留掌心的温暖,如来自血液的沸腾,灼烧着月珰微颤的心,细细的摩挲捂热了月珰冰凉的手心,她默默接受平王的注视,等待他开口。
平王舒了一口气,“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月珰点头,温和地道:“我知道。”“你家乡何处,父母健在吗?”平王语气轻柔,目光中更是带着些许怜爱。月珰抬头,目光点点,回答:“民女的家乡在荆国沙溪,自小为孤,与母亲相依四年,她便死于沙溪战乱。”
平王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太子狐立刻轻抚他的背,企图让平王将气调匀再说话,平王却是哑着嗓子,急切地问:“你娘叫什么?”“母亲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只是偶然提起过,她是个被人收养的孤女,褒地是她的家乡。”月珰观察着平王的神色,只见他脸色时红时白,似是悲愤又是激动。
“你们退下。”平王喝令身边的人,众人纷纷避退,平王唤回正欲离去的太子狐,对他道:“狐儿,你留下。”平王问月珰:“说一说,你是怎么知道你娘的事情的。”“那时我年纪虽小,但仍然会记得每月初一、十五,母亲临溪点烛,招魂祭魄时所唱的那首挽歌,其中有一句是‘秉烛燃幽泉,孤女祈帝王,忘骊山烽火,遗落水红颜。’,挽歌最后提到了死者的名字,正是大王的父亲——姬宫涅。”月珰随后便轻声吟唱起了那首挽歌,其情哀婉,其貌动人,恍惚间,平王似是看见了那总是蹙眉不展,粉泪盈盈的美丽女子,伊人倩影依依,现实与记忆交错,重叠出的却是一张更为年轻的脸庞,平王沉默。
月珰停下了歌声,直直地看向平王,皱眉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我母亲是褒姒吗?”“是。”平王的口气似乎有着某种抉择,回答得相当爽快,月珰闻言,含泪而笑,轻声自语:“本来也并不能确定能从您的口中知道些什么,毕竟那些只是我的猜想,只是现在终是知道了。”太子狐震惊,“这怎么可能?”平王道:“当日褒姒被犬戎掳去,我想尽办法才将她救回,安置在荆国沙溪,她一住便是三十多年,直到十九年前的那场战祸,我自此便失去了她的全部消息。”
“她死了,就因为大王喜爱的美酒,荆国付出了最沉痛的代价!”月珰的语气突然冰冷异常,目光似剑,直指平王。平王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嘶哑着嗓音,“我何曾不后悔,那场战役着实太过荒唐……”月珰质问:“只因大王的一句话,所有人都死了,大王真的后悔过吗?”
平王禁不住老泪纵横,太子狐见父亲这般内疚,忍不住对月珰道:“其实事情并非是世人所传的那样,当年荆国遭受荒年,父亲特书一封信函给予申侯,让他运粮到荆国,以安抚荆国百姓。但谁知申国早有吞并荆国之心,申侯罔顾父亲的嘱咐,假借天子之命,下令攻打荆国,等父亲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荆国已灭,父亲为此足足病了一年有余,身子也一直没有缓过来。”
月珰咬着唇,问平王:“这些都是真的?”平王缓缓点头:“这错虽不是我亲手犯下,却终是因我而起,即使过了那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月珰叹了一口气,道:“事情已经过去了,申国已破,也算是为荆国报仇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累了,不想再追究是谁的错了。”平王柔柔地看着月珰,哑声道:“苦了你了,孩子。”
太子狐低头,犹豫了一下,问:“月儿,恕我冒昧,你先前这样帮我是否与你的身世有关?”月珰一愣,点了点头,“我承认我是刻意接近你,想从你的身上了解一些母亲的事情......”太子狐苦苦一笑,道:“看来我让你失望了。”月珰察觉太子狐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心中十分愧疚,低头轻声道:“对不起。”
太子狐扶平王重新躺下,然后独自坐到一旁,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茶杯,不再说话,因为他的背微微曲着,使得蝴蝶骨清晰可见,似乎即使是咳嗽的震颤,也能摧垮他孱弱的身子。月珰实在看不过去,嘱咐他:“你太累了,还是回宫休息吧。”太子狐轻声应道:“不用了。”
“月儿,你的父亲是谁?”太子狐突然问,月珰摇头,道:“或许是个商贾农夫,又或许是个默默无闻的文人墨客,总之母亲是将这个秘密永远都带到地下了,我已是无从得知了。”“月儿,你可知你本姓姬......”沉默良久的平王突然道。
“您知道?!”月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平王,平王露出苍凉的笑,“我与你母亲少聚离多,分别后更不知她已为我生了一个如此聪颖美丽的女儿。”“你说什么......”月珰向后跌冲了几步,震惊地看着平王,太子狐手中的杯盏更是摔到地上,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一个柔弱女子离开自己熟悉的家乡,只身来到深宫,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年长她许多的君王和那些对她恨之入骨的后宫嫔妃,即使再坚强的女人也会觉得害怕,我们只是偶然的相遇,然后争吵仇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待到春花秋逝,我们会将彼此深扎在各自的内心,这份感情一藏便是一辈子。”平王叙述着心事,恍如将一幅漫长久远的画卷缓缓展开,将一段掩埋在尘封历史下的禁忌之恋公诸于世,即使早已失去了当年朱砂丹笔的艳丽颜色,往日的那份执亦随着丹砂晕染开来,带来那无限伤感与遗憾的幽幽墨香。
“黄泉碧落去,就此分两地,就让一切都到此结束吧。”月珰这样道,平王震惊,“月儿,你......”还未等平王说完,有内侍匆匆跑了进来,扑倒在地,惊恐道:“大王,王子梁得知太子归朝,领了一路精兵将寝宫团团围住,又带了几位公卿要硬闯进寝宫来!”“逆子!”,平王剧烈喘息着,急忙对太子狐道:“狐儿,你快带月儿从后面离开,去找周公黑肩。”“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梁弟一来,我便要走?”太子狐问。
平王没有解释,匆忙间从枕下取出一块白素,塞到了太子狐的手里,姬梁已到门外,太子狐与月珰只能藏身于橱柜内,透过缝隙,两人看清了绢素上草草的字迹:传位于狐,若狐困于郑,太孙林得位。太子狐整个人呆愣住,“父亲这是何为?”月珰连忙掩住他的嘴,害怕丝毫的声响会引来一场轩然□。
姬梁来势汹汹,身后跟着几位颇有权势的公卿大夫,一进到寝宫内,便紧闭大门,左右顾看一番后,质问平王:“太子呐?”平王冷冷道:“走了。”姬梁怒道:“老家伙,还敢骗我!”几个侍卫开始搜查寝宫,丝毫不把身为周天子的平王放在眼里,平王气结,几近喘不上气来。
此时太子狐已对自己的境况有所了解,长期为质在郑,竟让姬梁有了篡位的野心,眼看自己的藏身之处要被姬梁发现,又担心平王的病情,决绝之下,撕下衣袖,咬破自己的手指,费劲力气才挤出几滴淡粉的鲜血,在衣袖上匆匆写下几笔,将平王的遗诏一并交给月珰后,冲出衣柜,然后迅速将橱柜的门关上,以免有人发现月珰。
未料及太子狐会突然出现,姬梁显然有些惊讶,冷笑地问:“多年不见,兄长一切可好?”太子狐淡淡道:“多谢梁弟牵挂,为兄一切安好。”姬梁却嘲讽:“郑国的日子应该是不怎么舒坦吧,不然兄长为何偷偷逃回都邑,竟连梁也不告知一声?”“父亲病重,我为亲子,自当在一旁看护。”太子狐回答。
“我看你是来抢王位的!”姬梁言辞犀利,将自己的野心一展无疑,太子狐却笑了,“我本为太子,又何来争夺王位一说?”姬梁语塞,顿时暴怒,厉声道:“父亲早有将王位传位于我,你回京便是来与我夺位!”平王怒斥:“竟在我面前捏造谎言,果真是蠢材!”身后一大臣实在看不下去姬梁频频出丑,站了出来,大声道:“公子何必在与他们纠缠不清,若是等来了王孙林与那黑肩老儿,咱们的事情可就办不成了,王子此刻应狠下决心,当机立断才是。”
姬梁仿佛幡然醒悟,连连点头,他命人将一份早已预备好的诏书递到平王的面前,威胁他:“在这上面盖上玺印,不然我让你们父子俩今日就一命呜呼!”平王向姬梁吐了口吐沫,呵斥他:“你休想,你这个逆子!”姬梁被触怒,抓起平王的衣襟,怒道:“你不要逼我!”太子狐冲上前去,想要阻止他疯狂的举动,却也被侍卫按压住,丝毫动弹不得。
姬梁翻出平王的玉玺,在预备好的诏书上狠狠地盖了下去,他笑得得意,吩咐身边的侍卫:“这老家伙已经无用了,帮我送他归西。”一个侍卫走了上去,悄无声息地就结束了平王的生命。太子狐嘶声叫着平王,浑身剧烈颤抖着,一口鲜血猛然从口中喷出,随后便倒在地上,随平王离开了人世。鲜血洒在了姬梁的诏书之上,他弯曲纤长的手指,轻弹血渍,皱眉道:“死了也不干净,弄脏了我的诏书。”结果了寝宫内所有的内侍宫人,姬梁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即使是十九年前的沙溪,也从未让月珰如此害怕,这一次她亲眼看着所有人被杀,包括自己的父亲与兄长,这种巨大的恐惧与心痛让她几欲晕厥。血染宫室后的寂静更是让月珰崩溃,只觉得耳鸣目花,血腥味更是让她的胃在剧烈翻滚,抑制不住地吐了起来。月珰爬出了橱柜,拼命地摇曳着太子狐与平王的尸身,却毫无作用,一声力竭的嘶喊从喉中抽了出来,她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有急切的脚步声想起,月珰麻木地转头,却看不清来人是谁,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她抓起平王用来支撑身体的拐杖,就向来人胡乱地挥舞,有人强行将她手中的拐杖夺了过来,并大声唤道:“月儿,是我!”“伯牙?”月珰仿佛突然被人拉回了现实之中,原本模糊不清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晰,四周更不似刚才那样毫无声响,转接而来的是嘈杂的呜咽声,与太孙林那悲愤的嘶喊,俞伯牙一脸忧容地站在他的面前,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月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道:“姬梁杀了大王,更害死了太子,他早已拟定了假诏书,准备即刻颁布!”太孙林听闻月珰此言,强忍悲痛,道:“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得逞,周公、伯牙你们有何应对之策?”即使面对如此紧迫的情况,周公黑肩仍然沉着面容,缓缓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沉思片刻后,道:“为今之计,应当迅速招大将军入宫,以中军压制姬梁的人马,控制住宫中局势。”太孙林当机立断,火速派人出宫,命令周大将带精锐部队入宫。
周公黑肩问月珰:“大王死前可有什么嘱咐?”月珰交出平王亲授的诏书,周公黑肩看完后,立刻递呈给太孙林,道:“有了它,姬梁就做不了他的千秋大梦了。”看过遗诏后,太孙林终于忍不住悲伤,痛哭了起来,他跪倒在平王与太子狐的尸身前,重重地磕下头,凄然道:“是孩儿疏忽了,居然让恶贼有机可乘,害死了父亲与祖父,孩儿真是无用,辜负了父亲与祖父的期望!”
一时间,丧钟哀鸣,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整个皇宫之上,所有皇族大臣都匆忙披上缟素,匍匐在平王寝宫之外。待两副棺木从宫中缓缓被抬出,众人才得知太子狐与平王同时辞世,众人因为不知当前局势到底如何,不免惊颤惶恐,有些慌了手脚,太子妃更是一霎的疲软,瘫倒在地,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在众目睽睽之下,姬梁拿出了假诏书,并命人大声宣读了出来,此诏将原已失控的场面变得更为哄乱,有人当众站了出来,质疑诏书的真假,姬梁气急败坏之下,当场斩杀了那名大臣。正当姬梁以为他可以顺利成为周朝天子之时,周公黑肩捧出了平王的真诏,宣布姬林继位,并要以弑君篡位之名处置姬梁。
姬梁斜眼看着年幼的姬林,谩骂道:“黄口小儿,居然想以一块破布谋权篡权!”太孙林高举手中的白素,大声道:“这是先王亲笔所书,在场的所有公卿大臣都可以为我证明,此诏非我伪造。”众人在踌躇中慢慢伏倒在地,口中大呼:“吾等遵从先王遗命,拥太孙林为王。”
姬梁虽知大势已去,却尚想做困兽之斗,他向四周兵马发令,祈望能够用武力引发一场暴乱,谁知他的人马早已被周将俘虏,情势的忽然转变让姬梁措手不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太孙林一剑便砍下了他的头颅。寒光凛凛的利刃之上,流淌着姬梁鲜红的血液,姬林冷冷地看向众人,仿佛宣告着他的时代已经开始,面对如此雷厉风行的政治手段,所有人都只能臣服在他的脚下。
姬林将剑高举过头,对着平王与太子狐的棺木立誓:“孩儿定不负周朝历代先君重托,立誓要在有生之年,将天下列侯重归周室,北逐犬戎异族,稳定中国之政,还请先王与父亲一路走好!”姬林叩拜了下去,众臣精神一擞,冷汗涔涔地随姬林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