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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岁月荏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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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璀璨,点亮了春寒料峭的夜晚,月珰拉着公子突柔软的小手正穿过临水的小路。绿柳吐出的新芽□在寒凉的空气中,新芽还未吐苞,竟已被冻得残缺,光秃的枝条时时会因为夜风的肆意而掠上人身,将露水沾上衣襟。月珰低头,见公子突的小脸已被冻得通红,小小的身子不断地往她身上紧靠,月珰将他抱了起来,心疼地问:“是不是冷了?”公子突泛着泪光的眼睛眨了眨,显得十分可怜,扭着瘦弱的身子越发往自己怀里钻,月珰看着他异常苍白的小脸,不禁叹了一口气,吩咐宫人:“你们回宫去取件冬衣来。”
月珰用厚实的狐皮裘袄紧紧地裹住公子突的身子,或许是因为早产的关系,眼前的这个孩子仍然犹如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那样的瘦小,那样的孱弱。月珰回忆过去的四年,总会因为公子突某一次的生病而觉得胆战心惊,他的身体实在太弱了,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轻易地从她身边夺走这个孩子,所以这些年来,月珰用了所有的精力去保护这个孩子,她只希望公子突能平安地够熬过每一个春秋的交替,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地长大。
远处一簇游走的灯火慢慢向这边靠近,如一串白色的幽影飘至月珰眼前,蒙夫人锦衣华服,巧笑颖眸地看着月珰,蒙夫人没有说话,倒是三岁的子亹跑到月珰面前,对着月珰怀中的公子突道:“哥哥又病了吗?怎么总是缠着你娘,不肯下地?”公子突开始挣扎,月珰拗不过他,只能将他放回地上,只听公子突有些生气地道:“我才没有生病,你别胡说!”子亹的个头比公子突高出许多,他甚为得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哥哥,公子突被裹在厚厚的衣服中,长长的狐皮裘袄更是拖在了湿露的地上,见到自己年长的哥哥正在风中瑟瑟发抖,他笑道:“哥哥还说没病,这么凉快的天,哥哥穿的衣服可比我冬天时穿的还多。”
公子突不顾月珰的阻止,脱去身上的狐皮裘袄,并将它狠狠地丢在地上,他气恼地道:“这不是我的,是我娘的!”正在这时,月珰派去给公子突取衣的宫人回来了,月珰蹲下身子,想要让公子突穿上御寒的衣服,他却是十分的倔强,拼命地挣扎,月珰摸了摸公子突冰凉的小手,皱眉道:“突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了!”公子突只能停止了吵闹,乖乖地任由月珰为他穿衣,他咬着唇,狠狠地盯着一旁正在嘲笑他的弟弟。
蒙夫人捡起地上的狐皮裘袄,雪白的毛皮上沾上了黑色的污泥,她轻轻弹了弹,轻轻笑道:“月妹妹的东西就是精贵,沾不得半点污秽,你瞧这好好的狐皮都给糟蹋了。”月珰淡淡看了蒙夫人一眼,她把狐皮裘袄递给宫人,拉着公子突就要走,却被蒙夫人拦了下来,只听她笑道:“妹妹慢走,邓姐姐也快来了,我们在这等等她吧。”蒙夫人又低头对子亹道:“你不是有秘密要跟哥哥说吗,现在就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子亹立刻拉起公子突一溜烟地跑了,月珰担心地眺望两个孩子,隐隐约约地看见远处的湖畔,公子突正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妹妹不用担心,突儿和子亹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的。”耳旁传来蒙夫人柔美的声音,月珰依旧没有理睬蒙夫人,她把狐皮垫在石上,坐了上去,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的公子突身上。
蒙夫人的笑容一僵,眼光幽幽地瞟了狐皮一眼,“去年邓姐姐生辰的时候,大王也送了她一件这样的裘袄,可毛色比妹妹这件差了许多,大王心里到底还是向着妹妹,只是妹妹的生辰是何时,为何不见大王为妹妹庆生?”月珰终于将目光缓缓地移到蒙夫人身上,“按你的说法,大王赏件东西就算庆生了,那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过那么多个生辰。”月珰的语气不似炫耀,只像是陈述一个事不关己的事实,这更让蒙夫人觉得心中恼火,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轻声道:“妹妹真会开玩笑。”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邓曼的声音想起,蒙夫人立刻屈膝,向邓曼行礼,邓曼点了点头,她扫了一眼月珰,月珰无奈地起身,也向她微微屈膝行礼。邓曼问:“夜里这么凉,你们为何在这里说话?”蒙夫人回答:“我和月妹妹恰巧相遇,又想着姐姐必定也会经过这里,于是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姐姐您,只是见姐姐久未赶来,我们便聊上了,刚才我还在说月妹妹的这身狐皮裘袄和姐姐您的那件颇为相像,姐姐你看那?”
邓曼淡淡看了一眼狐皮裘袄,脸色有些发沉,月珰干脆将狐皮裘袄捧到了蒙夫人的面前,冷冷道:“你半句不离它,我送你便是了。”月珰说完,转头去寻远处的公子突,烟水浩淼,弥漫着雾气的湖畔唯见子亹一人,月珰不觉慌了心神,左右寻觅,却始终未见公子突的身影,她连忙奔到子亹身旁,惊慌失措的问:“突儿在哪里?”
子亹的神色有些呆愣,指了指湖水,道:“哥哥去捡掉到湖里的木剑,可一会儿就看不见他了。”月珰惊恐地转身,看着漆黑一片的湖面,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她只觉那湖水的冰凉似乎侵占上了她的身子,刺骨的寒冷让她在黯淡的月下战栗,她猛然清醒,冲到了湖水中,随后赶来的宫人将她紧紧拉住,她无力地跪倒在湖水中,哭得痛彻心扉。
当姬寤生将月珰拉回岸边,她早已麻木了知觉,她忽然跪倒在姬寤生面前,苦苦哀求他:“求求你,把突儿找回来,突儿是我的命,要是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姬寤生将她牢牢揽在怀中,低声安慰:“突儿会没事的……”他又向所有人吼道:“若是今夜找不到突儿,你们统统去陪葬!”所有的侍卫内侍都是一颤,蜂拥至水中寻找公子突,就连那些前来喝生辰酒的文臣武将也纷纷下了水。
未过多久,有人寻到了水中的公子突,众人连忙让出一条道来,月珰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冰凉的湖水漫至膝盖,月珰怔愣在原地,只见突蜷缩在子都的怀中,脸色惨白,几乎已没了气息,他的一只手却是牢牢拽着子都的衣衫,似还没失去意识,月珰的心猛然一揪,失力跌向湖中,子都将她扶起,熟悉的嗓音传来,“孩子没事。”
月珰浑身颤抖,看着眼前的子都,淡月下,他似将四年来的深情倾注到了这一刻,丝丝落寞隐在眼神深处,变成了温柔执着的注视,他憔悴地一笑,将孩子放到月珰怀中,轻轻道:“好好照顾他。”月珰哽咽,“对不起……”姬寤生忽然在月珰身后冷冷道:“你好像根本就不关心突儿的生死。”月珰将公子突紧紧抱在怀中,能够听到孩子微弱的呼喊,“娘……”月珰的心痛极了,伏在他耳边低声哄着,猛然转身,疾步回了寝宫。
月珰坐在床上,怀中是昏迷不醒的公子突,月珰将他瘦小的手脚捂在手心,触手的寒凉却让月珰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焦急地问邱急:“突儿会不会有事?”邱急皱眉,“二公子生来体弱,如今寒气侵身,身寒肢冷,是损了阳气,刚才又吐了些清水,看来脏腑也是有了寒象,我立刻给他开些汤药,只期望二公子的身子能够尽快热起来,不然……”月珰不觉将公子突搂得越发的紧,唯恐他会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她,沉默良久的姬寤生终于问:“不然怎样?”
“对于二公子来说今夜是一个坎,跨过了性命便可无忧,但若是跨不过……”邱急小心地看了一眼姬寤生,他的言语中分明带着试探的意味,他心中清楚,公子突今夜已是凶多吉少,一旦公子突离世,姬寤生的态度直接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姬寤生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阴霾,他盯着昏迷不醒的公子突,不带任何感情地道:“他是我姬寤生的儿子,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了!”邱急的背脊不觉一凉,连忙道:“是,二公子绝对能熬过今夜。”
公子突忽然猛烈颤抖起来,他的唇涨成了青绿色,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小手紧紧抓住月珰,低声叫唤着:“娘…我好难受…”月珰的泪珠砸在突苍白小脸上,她撕扯着嗓音,“突儿乖,娘在这里……”公子突试图张开眼睛,眸子中涣散的目色还未泻出,小手便忽然一松,小小的头颅枕在月珰的臂上,已是没了呼吸,月珰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昏迷中,月珰只觉得下身暖暖的,似有什么东西在她肚中吐了一个小小的泡,泡缓缓地在她肚子里流动,却忽然破碎了,剧烈的痛楚让她从昏沉中清醒,眼前重叠出姬寤生的身影,她奋力向他伸出手,虚弱地问:“突儿怎么样了?”姬寤生的脸上是从未有的疲倦,他的眼睛深凹,颧骨突出,他将月珰的手放回被子,低声道:“你现在的身子很弱,什么也别想了,好好休息。”
脑中忽然闪现出昏倒前的那一刻,公子突浑身冰凉,早已没了呼吸,月珰哭泣地问:“突儿死了对不对,我永远都听不到他叫我娘亲了是不是?”接近崩溃的月珰不顾一切地想要下地,姬寤生将她按在床上,怒吼道:“突儿没事,反倒是你,明明有了孩子也不告诉我,现在孩子没了,你的身子也垮了,你究竟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报复我?!”
“突儿真的没事?”月珰完全不顾姬寤生的责骂,只是睁着一双凄楚的眼睛看着姬寤生,姬寤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突儿总算挺过了这一关,只需好好调理几个月便没事了。”月珰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沉了下来,她无力地靠在床沿,口中忽然一阵腥甜,连忙用衣袖捂住口,咳嗽了起来,触目惊心的鲜血让月珰一愣,她下意识地将衣袖遮掩了起来,姬寤生却是狠狠将她的手抽了出来,冷冷道:“你就算真的恨我,一心想着寻死,也该为突儿想想,他还太小,根本离不开你,为了他你也得好好活着。”
经过这一病,公子突的身体越发羸弱,每一日,他只能趴在窗边,看着远处的子亹与其他孩子嬉戏,看到别人脸上的欢颜,他的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他委屈地扑到月珰怀中,央求月珰放他出去,月珰每一次都是将一块儿他喜欢吃的甜食塞到他的嘴中,哄道:“等突儿身体再好一些了,娘就让你出去。”看着公子突脸上的失落之色,月珰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
今日,公子突又在为不能出门这件事情哭闹,月珰想尽办法哄着他,公子突却是怎么也不依,整整一上午,他都是滴水未进,月珰有些急了,忍不住说了几句重话,公子突哭得更加伤心,抽噎地几近喘不过气来,月珰轻拍他的背,心里也是酸楚极了。
姬寤生走了进来,见到如此一番景象,也是有些无措,沉默良久,他对月珰道:“突儿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让他习些武,或许还能强壮身体。”公子突一听立刻止了嚎哭,抽噎地道:“突儿……要习武。”月珰用绢帕抹去突的泪,皱眉道:“我不同意,突儿身体那么弱,怎么能习武?”姬寤生道:“月儿你不要太过操心,只要给突儿请个好一些的师傅教他,习武只能对他的身体有益。”月珰看了一眼满是期望的公子突,低头想了想,终是同意了,她道:“只是教突儿练武之时,我得在一旁陪着。”姬寤生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一切随你。”
月珰没想到姬寤生会让颍考叔来教公子突习武,看着不远处,公子突在他耐心的教导下,一板一眼地摆出动作,月珰不由地也放心了。没过多久,月珰抬头,见烈日当空,公子突细瘦的腿已有些打颤,她连忙将他唤回身边,将他抱至膝上,问:“突儿累了吗?”公子突点了点头,想要脱掉已经湿透的衣衫,月珰连忙阻止,“突儿听话,不能把衣服脱了,一会儿该着凉了,要是热了,娘给你扇扇就不热了。”月珰一手为公子突扇着扇子,一手将水递到了他的嘴边,公子突喝的啧啧有声,颍考叔甚是无奈地道:“月儿,你有些太宠二公子了。”
月珰道:“孩子太弱,我实在不放心。”颍考叔目光柔和地看着公子突,微笑道:“二公子确实不比其他孩子体健,但也并没有到弱不禁风的地步,月儿有时也该学会放手,让二公子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月珰叹了一口气,将公子突放到地上,道:“突儿也休息够了,再去和颍将军练一会儿,娘在这里看着你。”公子突点了点头,蹦到颍考叔身边,甜甜道:“师傅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我,到时候子亹就不敢再笑话我了。”
颍考叔拍了拍公子突的小脑袋,笑道:“习武一来可以强身,二来可以报国,突儿不可为了一时的争强好胜而盲目了习武的真正初衷,唯有心无杂念才可以学得真正的技艺,突儿明白了吗?”突似懂非懂地点下了头,转头偷偷向月珰吐了吐粉舌,月珰见他这般,笑着对颍考叔说:“颍大哥若是有了孩子,整日都将这些道义挂在嘴边,孩子还不得闷死了。”
颍考叔一愣,忧伤的眼神滑过月珰,嘴角勾起苦苦的笑,道:“我这个人是有些沉闷了,以前在家中还有旭颖可以说说话,自从旭颖出嫁后,家里就冷清了不少,不知不觉中也就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清闲之余倒是多了一份了无牵挂。”月珰咬了咬唇,心中十分不好受,“颍大哥,有些人不值得你去等一辈子,你真的太傻了......”颍考叔笑了笑,轻声道:“有些事情真的不那么容易放下。”颍考叔说完,默默地带着公子突走开了,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月珰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
夜里,月珰总算将兴奋了一天的公子突哄得睡着,只见他下意识地将细瘦的小腿架在了被衾上,月珰会心一笑,用手指轻柔地按捏着公子突柔软无骨的四肢,看着他因烈日灼烧而通红的小脸,月珰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感觉到喉中又有些腥甜,月珰用手帕捂住嘴,轻声地低咳着,淡红色的血珠在白色的帕子上滚出朵朵的梅花,月珰将帕子揉捏在手中,呆呆地在公子突的床边,脑海中是颍考叔今日所说的话,或许她真的应该让公子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