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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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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时间是18:08,天色已经暗下,路灯陆续点亮,伊戈尔的身影像灰调油画中默立不动的配角,站在沼泽边缘,透过摇曳的芦苇静静地望向画面之外。
一股悚然的战栗从赫洛脊背爬起,那声响亮的问候背后,露出伊戈尔趣味盎然的笑容。
“——!”
转瞬间,一枚石子掠过右耳,在身后的门廊角落砰然弹飞。赫洛猛然后退收势,从腰间拔枪瞄准,可危房上方蓦然空无一人;再转身,那女人的鼻尖就抵在咫尺之间!
“伊戈尔!”赫洛低声怒道,“你要多管闲事么!”
“哇!你说话还真礼貌。”伊戈尔如电光腾挪,眨眼已将赫洛连连逼退,她始终半眯着眼笑着,露出两颗洁白锋利的小虎牙,“我都这么吓你了,居然还能保持理智?不枉科迪莉娅那么喜欢你!”
“什么?!”
赫洛心道不妙,这三个人居然全部回来了——她猝然刹住脚步,硬生生抓住伊戈尔的肩膀,将两人以诡异的姿势定格原地。
两人从未过手,互不知深浅,没人轻易发起攻势。伊戈尔也不反抗,只耐心地打量着她,片刻才道:“放心吧,我不想把你交给巴别塔。”
只见伊戈尔抬起左手,示意着点了点她的耳麦——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已经关机了。
她轻轻笑着,盯着赫洛的双眼,说道:“既然无冤无仇,我何必多此一举?只不过,我想用这个来做一件交易。”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赫洛冷静地思考着,系统,夏洛特,警方,索德·威尔逊,卡文迪许。
不对。
是什么暴露了自己?有什么能够暴露自己?
伊戈尔刚从公海回来,偏差不会超过24小时。她看到的所有新闻都曾经过西门审核,谋杀当日的录像带没拍到她的去向,追击到CC总部的力量被玫瑰剿灭,3号车站附近信号混乱至极,T-01不可能准确定位……知情人普遍和她交情紧密,赫洛没有蠢到去怀疑和她绑在一条绳上的合作伙伴。
另外两位代理人也没有相关能力。天衣无缝!
“你很困惑,为什么我偏偏能够找到你。”伊戈尔缓慢地开口,“的确,根据媒体给出的信息,你更可能已经逃离出境,或至少在边远地区流亡。着实不可能留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首都,遑论见证了你成长的东部贫民窟。”
“……可是赫洛,我是伊戈尔。”
“伊戈尔·菲奥多洛娃,”她的掌心触碰赫洛的手腕,将自己肩上的力量一点点卸下,“你应该知道,我去过远东。”
她向下一瞥,目光蜻蜓点水般拂过红色串珠。
赫洛如遭雷击,霎时一僵。
“——我知道这东西,我还见过你母亲的家人。”伊戈尔终于彻底推开赫洛,后退半步,冲她点头、伸手,“重新认识一下吧,赫洛·唐。我想见你很久了。”
寒风穿过建筑缝隙,周遭一片死寂。
黑色的瞳孔缩小,然后又缓慢地放大。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着,不安的,急迫的,带着攻击性的;伊戈尔的面貌被那片波动的水域搅乱。赫洛猛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伊戈尔的情景。
那是在巴别塔的观光梯上。
彼时——深夜镭灯闪烁,硕大的电子屏幕在玻璃外墙对面紧急播报——据前线消息,不冻城边境与北大陆联盟共和国的冲突终未升级。代理人吉赛尔·维奇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伊戈尔·菲奥多洛娃紧随其后。两人并肩面对镜头,一个神游天外,一个笑意盈盈,闪光灯咔嚓作响,记者激情四溢的播报响彻耳膜——
赫洛正在前往参加最后一次考核的路上。光与影平淡地从她脸上掠过,她转身走出电梯,冲迎面而来的工作人员微微一点头;人□□错着欢笑着从身旁越去,然而嘈杂涌动之中,忽而有什么如针尖刺下,令脊背与天灵盖瞬息发麻。
她猛地停住脚步,扭过头,与擦肩而过的女人对上视线。
橘红色的卷发,纤长的睫毛,弯起的眼睛。伊戈尔·菲奥多洛娃偏偏从人群里挑中她,露出虎牙笑了。
她手里拿着什么,或许是文件,或许是奖杯,或许是别的什么勋章——年轻又受爱戴的FAB代理人正巧要离开巴别塔,在百忙之中对这位候选人打个无声的招呼。
赫洛不知道对方为何那样做,但清晰记得那种浑身激灵的感受。
——至今想起,寒芒在背。
“……”她的眼神渐冷,摸上腰间的枪。
“诶!诶诶!”伊戈尔立刻举起双手,无奈地作投降状,“不要激动嘛……你姓唐,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可什么都没做哦!”
“你手里有红源?” 赫洛低声道。
“哦……”伊戈尔慢慢笑了笑,“我早说了,你们家的女人都很聪明……你才花了不到一分钟。这是否说明,你对红源也有所忌惮呢?否则为何不对我动手?”
赫洛松劲,身形回正:“你杀过很多人。”
这话一出,伊戈尔眯起眼,倒有些意外。
“我是‘外交官’。”她慢慢地道,“我热爱和平、崇尚友善,怎么会杀人?”
赫洛与之对视,末了,无声一笑:“你的和平没有‘代价’吗,外交官?”
初临夜色下,两个人那同样几乎无懈可击的微笑,在此刻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杀气腾腾的默契。
【我早就说过,其他六个没一个精神正常的。】银龙在她脑海里冒出一句,【赫洛,跟你共事真是种幸运。】
赫洛在心中回应道:【你居然把我界定为精神正常人,我对此感激不尽。】
“……好啦!”看天色已晚,伊戈尔耸耸肩,总算说了句真诚的话,“老实说我还得回FAB总部交班呢。妹妹。能给我看看你手上的珠子吗?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赫洛晃了晃左手,挑衅道:“你手上有红源,所以才能追踪到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听母亲说过,远东的红源之间都有一种古怪的感应。她道:“它们有什么区别,让你非得千里迢迢来观赏一下我的?”
FAB总部很远,靠近西部岛链,伊戈尔从那儿一来一回肯定不会轻松。只见伊戈尔笑了笑,说:“你那是吃过人的、正宗的红源,和公海漂游的废物边角料不是一回事。”
“它对你有什么用呢?”
“没用,我只是好奇。”伊戈尔道,“但我知道它对巴别塔很有用。”
“……什么意思?”
“哦,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伊戈尔耸耸肩,指了指耳朵,示意她已经把耳麦关掉了,“你刚刚抓到的那个查尔斯,他的家族背后藏着很深很深的秘密,他们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巴别塔的程度,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是想不到的。如果你的真正目的是击垮巴别塔,那我劝你别轻易放过那个查尔斯,顺便好好保护你自己。”
“……”
“你不相信我。”伊戈尔咧起嘴角,无所谓地看着赫洛,“没关系,你迟早会明白的……我在这个岗位上待了快十年了。”
她说:“有些事,你、小厄惟、夏洛特和科迪莉亚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但却瞒不过吉赛尔、伊芙琳和我。赫洛,这个国家很快就会完蛋,除了毁灭它以外,不要生出任何多余的欲望了。”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赫洛从齿缝里问道,“你想要得到什么?”
那一刻,她看着这位同事,却猛地产生了错觉;仿佛那个站在眼前的不是另一位代理人,而是一个其他什么生物,她不能理解人类情感,却模仿着人类的反应。是的——她目光重新聚焦,伊戈尔的表情如此清晰、无波无澜,就像是一片早已习惯血气的死水,平静优雅,却透不出任何活人似的生气。
她心中咯噔一下,浮现出某种形容:一具被折磨了千百年的木偶。
“……或许,你听过菲奥多洛娃的诅咒。”伊戈尔似笑非笑道,“我想得到的,不过纯粹的解脱。”
电光石火之间,橘红色卷发飞掠视野边缘;赫洛猝然后退,却已然被擒住手臂,袖口滑落,棕色的眼睛专注至极地盯住它,她们近到可以听见对方心脏的声音!
赫洛霎时反肘卸力,飞快拉开间距,同时利索拔枪单手上膛,枪口笔直抵住对方喉管:“伊戈尔,到此为止!”
那双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倒映着她的面容:“我们还会再见的,‘TANG’!”
两道身影瞬息闪开,伊戈尔身后如风流爆发掀起巨大的破空声,S级义体“美杜莎之泪”发动,将其在飞沙走石中抬至半空;漆黑的双翼遮天蔽日,中央一扇鲜红的内羽,像血化作的眼珠,直勾勾地盯住赫洛!
——七位代理人中,唯二防御型S级义体之一,让她得以从各种凶险境地中全身而退的粗暴秘诀。
传闻美杜莎被杀之时,头颅被珀耳修斯带上天空,遥遥飞越干枯沙漠。她的恨、她的爱、她的泪水,被某位沉迷古代神话的设计师纳为灵感,最终制作成一种内嵌于人体脊椎的全植入型义体,可令使用者悬空,拥有近似于飞翔的能力,并于周身形成坚固的莹蓝色防护壁。
“顺便!如果你想救夏洛特!”伊戈尔单手压住牛仔帽,微微一哂,“你会感激我的,赫洛!”
“这疯子!”赫洛压低声音骂道。
昏暗的天色中,女人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只留下了空荡荡的贫民窟街道。赫洛压着眉头,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在闪烁街灯的照射下又站了很久。
仿佛一个世纪后,银龙道:“如果你想知道‘菲奥多洛娃的诅咒’,我愿意效劳。”
“那是什么玩意儿?”
“传闻中,菲奥多洛娃家族的祖先是航海家族,也是以‘驱魔’闻名的神秘性质群体。”银龙答道,“但她们无意中招惹到了某种——以怪奇小说的说法——‘不可知的存在’。自那以后,整个菲奥多洛娃的血脉便被降下诅咒,她们只能生下女儿,且每个女儿都活不过二十岁。”
“……为什么只能生女儿?这个神有性别歧视么?”
“哦,我想或许是因为那位大胆的驱魔师是女性。另外,只生女儿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家族血脉的纯正性,这样诅咒才能持续生效。”
“可伊戈尔都三十五岁了。”
“这就是传说的下半部分了,”银龙道,“那位‘不可知的存在’因为某种原因,在过去几个世纪逐渐式微,因而现在力量已经非常弱小,似乎无法致死了。但据新闻报道,至今菲奥多洛娃家族的女人还是很容易出现各种问题,精神的、生理的,古怪的是,几乎都是非遗传性疾病。”
赫洛没说话,她大概知道那是传说中的“海洋之神”,卢米奈特能源的诞生之处。
“不得不说,迄今为止,人类的知识终究还有很难抵达的彼岸。”银龙文绉绉地来了一句,而后绅士地问道,“您也想助伊戈尔·菲奥多洛娃女士一臂之力吗?像帮助索德·威尔逊那样?”
“她疯了,你也疯了吗。”赫洛冷酷地拒绝道,“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不要提。我妈都解释不了红源的力量,拿它去对付一个未知的‘神’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不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吗?比如先把夏洛特变正常。然后把巴别塔推翻。之后的之后再说。”
“……其实我很惊讶,你对你母亲的故乡也不感兴趣吗?她说见过她见过你远东的亲人。”
“如果远东是个好地方,我母亲不会逃走。”
“有道理。”
“当然,圣凯利托只不过是另一个地狱。”赫洛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沿着眼前狭窄的贫民窟小道,往前走去,“走吧,去喝酒!”
“又是血腥玛丽?”
“戴维森做这个简直绝了。”
“很抱歉,我没有味觉。”
“你真倒霉。”
“赫洛。”银龙突然打断她,语气严肃起来,“夏洛特给你发消息了。”
“……什么?”
赫洛站定原地,拿起手机。她的手机、号码全都换了,装了反定位系统,在查尔斯演讲之前,她只把这个号码发给过几个人——海文、雀斑、索德、戴维森、西门、夏洛特。
如今,夏洛特是那个最不该,也不可能给她发来消息的人。
屏幕上,寥寥几条信息接连弹出,急得根本没有间隙:
【夏洛特】:你在哪
【夏洛特】:快逃
【夏洛特】:东西都活过来了
【夏洛特】:到处都是没有心脏的畸变体
【夏洛特】:它们都想杀了我们!
【夏洛特】:[/图片]
赫洛点开那张图片。图片上是干净整洁的走廊,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