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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穹失火(1) ...

  •   所有的光都沉寂了,只为了迎接这场暴雨。
      一个出租车司机从暗处撒完尿回来,躲在一个站台下望着周围,他们这片街道的电力系统出了问题,路灯、招牌全熄了,世界黑洞洞的,只有他的车灯在夜里亮得突兀,两股光照亮前方,白色的雨箭麋集齐下。
      他掏出身上最后一支烟,但是风又冰又猛,打火机里的火刚冒出来就在瞬间熄灭了。
      “见鬼。”他咕哝着,搓了搓冻僵的手,把烟塞回兜里,竖起衣领,匆匆地钻回了车里。
      入夜之后,他只接到了三个客人,生意惨淡,早知道他就回家睡觉了。
      他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远处一束射灯穿越了茫茫夜雨投到这片街道的上方,但是底下仍然黑洞洞一片,只有那些教堂、古堡、塔楼的轮廓隐约可见,它们高大而尖耸,无声地窥视着下面的街道,在雨水中反射出冷光。
      这时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他的车灯孤寂地在前方亮着,雨流在挡风玻璃上不停奔走,对他来说,这注定是一个倒霉的夜晚。
      雨点子砸在车窗上,简直就像有人在敲他的窗似的。
      砰砰砰——
      他随意瞥了一眼窗口,吓得差点叫出来,一张人脸如鬼魅般在黑暗中浮动。
      砰砰砰——
      一只白皙的手敲着他的车窗,由于黑暗太过浓厚,那手只有在接近车窗时才显现出形状,从车内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幽灵的手在空中悬浮隐现一样。
      这是真见鬼了,他冷汗直淌,想立马启动车子,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请问您还载客吗?”
      对方的口音非常纯正,优雅,不像是底层人,司机犹豫了一下,开了车窗,雨声顿时像浪潮那样哗地涌进了车内。
      那个撑着伞的身影凑近了一点,车内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一个湿漉漉的亚洲青年的面孔。
      “我想到雪松路,您能载吗?”
      这声音像秋雾那样轻柔。
      司机想,雪松路,离这里不算太远,挣不了多少钱,而且他很累,只想早点回家。
      他大声道:“先生,很抱歉,我必须立马回家,我不打算载任何客人了。”
      “我给十倍的车费,可以吗?”
      司机有点动摇了。
      “我找不到别的车了。”青年说。
      伞下,那双眼睛隔着雨帘看着他,在这个暴雨夜中,它显得太安静了。
      司机的心头倏地闪过某种烛光般飘忽的感觉,他鬼使神差地说:“请上车吧,先生。”
      “谢谢。”
      青年上了车,他很谨慎地把伞面上的雨水抖干净后才收回了车里。
      这个举动让司机对他很有好感,有些出租车司机不怎么在意车里的干净,但他恰好是爱惜车子的那一类。
      那个青年坐进来后,整个人都靠在了座位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态。
      司机打量着他,一个苍白俊美的年轻人。他拿出毛巾给他:“您可以擦一擦雨水。”
      客人轻声道谢,但只是把毛巾拿在手里,擦了擦手,没有其他动作。
      司机了然,找出一袋未拆封的透明袋的毛巾给他:“这包没有人使用过,您可以用。”
      青年有点被看穿洁癖后的窘迫,他接过了毛巾:“谢谢。”
      “不客气先生,十倍的车钱理应有十倍的服务。” 他笑了笑,打开电台,开始在雨中行驶起来。
      雪松路是高级住宅区,司机又想到他的口音,一般外国人极少能够将他们的曼德斯切尔语说得这么优美流畅,他看起来像是移民到这里的富二代。
      “您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吗?”
      “不是,我是中国人,在这里工作。”他回答得很自然流畅,显然是经常被人问这个问题。
      司机惊讶了:“很少有外国人能把我们的语言说得很好。”
      “我对你们国家很感兴趣,所以学习了你们的文化,在这里定居了。”
      司机很好奇:“您是在这附近工作吗?”
      “对,我在西弗尔馆工作。”
      “西弗尔!”他惊叫了一声。
      西弗尔可是国宝级的图书馆,他们国家对文化艺术性的职位总抱有特别的尊敬之情,这些行业的工资也开得很高,怪不得他住雪松路呢!他的崇敬之情像骤然喷涌的巨浪,正要——但他得先暂停一下,他试探着问:“您是前台服务员还是……”
      “我在古籍修复部工作。”
      于是他的崇敬之情得以一泄而出。
      “您是修复古籍的?太棒了,这种工作一定很难吧?”
      “不是很难,只是需要技术和经验的积累。”
      司机看起来兴致高昂,频频透过后视镜看他,说话时五官都在飞舞:“别看我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先生,其实我平时也经常阅读,我还订了一份《朗读者》报……”
      而温宣感到他的意识正在陷入疲惫的泥沼中,司机的话忽远忽近,像一段扭曲了的电波在耳朵里窜来窜去,他耐心地听着,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皮阖上。
      司机才介绍完他的阅读习惯,电台里恰好响起了一段新闻播报:“……长期以残缺状态存世的《赫勒斯亡灵卷》,在十二区海森教堂墓址的考古中惊现完整版本,经由西弗尔馆一群古籍修复专家的努力下,现已完整面世。《赫勒斯亡灵卷》的修复有望改写学界对希恩摄政王时期历史的认知……”
      司机颇为激动地回首看他:“这是你们修复的吗?”
      “对,是我们团队修复的。”
      而且是由他主导的,他们为此努力了三个月,终于在不久前完整交工了,温宣这一周都在馆里吃住,今天他独自留在馆内结束了收尾工作,打算回一次家,没想到出馆时外面已是暴雨惊天。
      司机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他对《赫勒斯亡灵卷》的见解,而温宣的意识终于受不住了,在这片单调的话音中渐渐瓦解。
      这时雨势已缓,车窗被细密的雨丝扑得朦胧一片,远处的信号灯在雨夜的车窗上弥散,模糊,形成了一个个重叠闪烁的光圆,在温宣的视线中一下子远一下子近,时间怪异地拉长,变缓了。以前不是没有在雨天乘车回家过,今天他却感到格外的凄怅,他的头渐渐垂下,陷入了沉睡中。
      一些遥远的记忆像海潮一样向他打来——少年们在树荫下快活的谈笑声,轻快的口哨声,冗长单调的蝉鸣……一轮红日正在下坠,暑气四散,夏天是不是要结束了……有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温宣,看外面,有火烧云……
      种种画面像黑鸦的影子一样快速地从他面前飞掠而过。
      [好了,我不和别人打架了,向你道歉成吗……]
      [挽心,以后不要骗我……]
      [告诉我,你的戒指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他妈搞不懂……他们都说我疯了,真的吗?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挽心,挽心,宝贝……]
      有辆车的喇叭尖锐地响了一下,温宣惊喘了一声,眼睛猛地睁开,眼前霓虹灯仍然不停地往后面闪去,在车窗上擦出模糊的晕影,车里暖意融融,他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您醒了?”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温宣擦着额头上的汗:“抱歉,我太累了,睡了一会儿……”他注意到电台的声音已经贴心地关了,“我睡得很久吗?”
      “没有,不算太久。”
      这时,雨已经快停了,他们正好拐过临河的一条街道,放眼望去,宽阔的河面浓雾翻涌,宛如巨大的软体动物在黑暗的边缘卷动,蔓延。
      路灯灯光幽冷无比,偶尔出现一两个行人,缩着脖子,抓着伞快步向前,像黑色的幽灵影子一闪而过。
      温宣仍然在心悸,胸膛闷得很难受,身上开始产生不正常的热度,他摸了下额头,可能要发烧了。
      司机道:“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没关系,这几天工作太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司机可能看他不舒服,便没和再跟他说话,剩下的路程,温宣打直了背,努力保持着意识清醒,他不能在车上昏倒,他倒是很想死,但不该是在现在。他那发着烧的脑子仍然在不停地运转着明天的计划,要接受一个时报的采访,还要联系那几个考古学家跟他们交流一些问题,手上几个新的修复项目亟待启动……但在这些规划中,有一个酸痛的地方正在不停地淌血,他按着额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个人。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温宣付了钱,下车时他朝司机道:“如果你对修复本有兴趣,可以进入西弗尔的官方网站,明天中午上面会上传扫描印件。”
      他关了门,外面的湿气扑面而来,像是一张不透气的薄膜敷在了皮肤上。
      得回去洗澡了。
      这时夜空下只有一些微雨,他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冷风呼啸着穿过来,他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冷气,肺部猛地一缩,他扶住树干咳嗽了起来。
      夜色下的雪松路很安静,所以他的咳嗽声在四周清晰可闻。
      司机还没走,他开了车窗,探出脑袋来:“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温宣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咳咳咳……”
      他的态度很执拗,最终司机半是犹疑半是担忧地开走了。
      温宣用手压着胸膛,克制着缓缓呼气,他的肺已经疼得像针扎一样,但他知道再过几分钟,等他回到那个隔绝一切风声和寒冷的屋子时,这种惯性疼痛将会离他而去。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打开伞,只能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这时街道已经空无一人,司机快要驶离这片区域时,瞄到就在那个乘客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影,跟随着他的方向走去。
      司机嘟囔道:“又是一个半夜下班的傻瓜……”
      他调高了电台音乐,在轻快的声音中驶离了这片黑暗。

      温宣越走越累,疲乏感像铅一样坠着他的身体往下沉,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强撑着走到了电梯门前,身体的不适突然加重起来,浑身打了个寒颤,扶着墙壁大咳起来。脑子一抽一胀的,尤其是太阳穴,嗡嗡直响,非常难受。
      最后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阵阵发黑,情不自禁就要往地上倒去。
      这下真要完了。
      忽然,他感到身体一轻,好像有人从后面扶住了他的肩,那手臂沉稳有力,温宣睁开眼,瞥到了西装袖口下精致的腕表,表盘反射的光晃了几下他的眼睛。
      温宣心里突地一跳,这只手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他又暗自苦笑,怎么可能会是他。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把他扶稳了。
      温宣低着头轻声道:“谢谢你。”
      他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中文。
      空气沉默了几秒,温宣隐隐感到有些不对,他抬头一看,接着瞳孔骤缩,浑身血液都快逆流了。
      是他。
      仿佛黑暗突然坍塌了下来,四周变暗了,空间缩小了,连光线都变得那么的黯淡,微弱。
      他灵魂的中心开始瑟缩,像被抛进了一片暗水中,忽然失去了重量感,知觉渐渐离他远去,他只能看到模糊光晕下那张注视着他的脸,像一条蛇从苹果枝上慢慢滑了出来,昂起头颅,目不转睛地锁定他。
      过去的记忆如晃动的水波,一片片飞荡起来,他这样的死水中开始响起了喧哗的声音。
      无数个称呼涌上心头,最后,他听到自己说:“楚先生,你好。”
      蛇重新滑进了树影里。
      对方好像笑了一下,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温宣,你好。”
      能够再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温宣几乎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他的血液搅动起来,身上便痛得更厉害了,热潮一波一波地打来,他无法很好地感知到时间和空间,也无法正常地思考,脑子里只是盘旋着几个念头,“终于见到他了”“竟然还能见到他”“怎么可能是他”……
      叮,电梯到了,温宣机械地踏了进去。
      男人也跟着他进去了。
      这阵强烈的悸动后,温宣猛然惊醒过来,周围的一切都回到了它们的时空秩序里,电梯里的顶灯明晃晃地亮着,曼德斯切尔的天气仍然寒冷——而现在已经是七年后了。
      他透过金铜色的电梯壁飞快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对方的大衣上沾了一点雨珠,再一瞥,他的发丝间也有一点雨,略微有些凌乱,一时间温宣竟然能够分神地想,他是不是没打伞就冒雨而来了?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最终温宣道:“你怎么会来曼德斯切尔?”
      他需要把嗓音压得非常低,这才能克制着不让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泄露出来。
      “在这里有些公司要接管,需要长住,我就在这里买了房。”
      “这样啊……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没按电梯。”
      温宣仓促地按了自己的楼层。
      “我在14楼。”那双眼睛透过铜壁看着他。
      温宣又按了14楼。
      电梯缓缓上升。
      空气里安静了下来,温宣本来想问他过得好不好,但立马想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问他过得好不好的人,他木然地盯着脚下,大脑空茫茫一片,直到电梯叮的一响,他的楼层到了。
      他看着电梯门全部开完了,不动了,才向身后的人说了再见,走了出去。
      等到了家门前,他才突然惊醒了,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远去了,就在一分钟前,而他竟然什么都没做……可是他又能做什么?
      时隔七年的重逢,竟然是如此空乏苍白,连陌生人都不如,不对,以他的手段,他是不会这样放自己离开的,他怎么能心如止水?温宣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坠,只有越来越近的寒冷包围了他。
      他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开了门,踏进了家中,但是他的神智就到此为止了,他像木偶一样在黑暗中站着,连门也忘了关。
      事情到了现在,然后呢?生命就像这片黑暗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和他重逢,所以他才心甘情愿在匍匐在痛苦脚下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什么都没发生,他期待的东西很早之前就死去了。
      突然间,背后传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股迅猛的力量把他拉了过去,他整个人都被紧紧地抱住了,来人的怀里带着一点雨水的凉意,正是几分钟前他在楼下感受过的。
      “秦涯!”他叫了一声。
      这个名字像是投进干草堆里的火星,腾地燃起了火焰。
      “这才是你,这才是你……”他咬牙切齿,“那么多年一个电话你都不给我打,谁能有你狠……”
      他捧着温宣的脸,摸到了他的嘴唇,然后急切地吻了上去,但那吻非常粗暴蛮横,简直像要吞下他似的。
      温宣颤栗着,但没有抗拒,手不自觉地抱上了对方,鼻间闻到了他身上未消的寒气,还有他特有的气息。
      空气中爆发着索取和侵占的讯号,温宣恍恍惚惚,不知道什么时候压在了沙发上。
      他身处一片黑暗中,黑暗有了自己的力量和心跳,紧紧地包裹着他,好像一团火焰,无数支火苗舔上来,像是要穿透他,融化他。
      他将自己投身于这团火焰中,身体变成了快乐飞舞的火星,血液在血管里噼啪作响,心脏怦怦跳动着。他感到很害怕,但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害怕,还是狂喜将至时的渴望,最后神智消解了,只剩下了感官的迎合与波动。
      渐渐的,这片黑暗又变成了巨大的浪潮,一波又一波有力的耸动正往深处涌去,它在那里停留着,舒展着,又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好像在为这种柔软而感动,似乎正是这种柔软才重塑了他的存在,给予了他流动起来的力量。
      接着,这片浪潮在温宣的身体里飞荡起来,越来越用力,一直推着他到了浪尖之上,然后时间静止了,他解脱了,这里没有任何东西的存在,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只有像是死亡一样的安宁,甚至有点接近于永恒。
      很快浪潮继续向前打去,越来越平缓,化成了万点泡沫,他的神智四处飘散,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又回到了时间中。
      黑暗流动着,变成了温柔的热雨,一个个吻像雨点那样不断落在他的身体上。
      突然,他的脸被托了起来。
      “为什么哭了?”
      哭了吗?他不知道这些东西,眼皮被吻了,就连他擦泪的手也被握着吻了起来。
      “想我吗,想我吗?”
      那语调像是对他的责难,又像是一个在沙漠里渴了太久的路人在向他乞求一点儿水似的。
      温宣搂住了他的脖子,颤抖着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秦涯停了下来,捧起了他的脸。
      温宣的眼睛在暗光下看不见,他只能感到对方的目光牢牢地落在自己脸上,静默无言。
      秦涯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温宣没有听清,接着床单又发出了摩挲的声音。
      这回要温柔了很多,但温宣身上发着烧,又一直没有跟人上过床,有点难受,很快这种痛感就被另一种满足取代了,好像身体里有一道绳索,只要抓着这条绳子走,走到尽头就会看到快乐。
      他的全副神经放松下来,为这种亲密的接近而战栗。
      他听到他在呼唤着自己,那声音非常孤独,像是从荒野中飘荡而来,他不记得自己回应了没有,他只记得那个声音一直伴随着他陷入黑暗。
      他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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